我在酒店房间换上正式的婚纱长裙,是那天Roselyn建议的那条。

    裙子自从腰身收拢,到下摆逐渐散开,撑开的裙摆像朵倒置含苞的花。

    化妆师给我补妆,趁着她在后面盘头发,我举着手机打开通讯录。

    里面零星几个联系号码,都是这几年新添加的,我没有留下以前任何同学的联系方式。

    我问旁边高脚凳上的宋瑜亭:“罗兰说婚礼邀请了之前的同学,你知道有谁来了吗?”

    “你们两个班上的好多人都请了。”

    宋瑜亭在嚼口香糖提神,她昨天晚上兴奋得一夜没睡着。

    “校友群里现在都有人在讨论这件事呢,你是不是没在群里,要不要拉你进去?”

    “别了。”

    我当即拒绝。

    宋瑜亭挂上嘲笑的笑容:“你不知道大家聊得多起劲,都快给你们编排出一百零八集电视剧了。”

    我保持沉默。

    宋瑜亭说:“大家都来看热闹了。”

    我不在意这些,心里盘桓着另一件事。虽然只是那么一眼,我确定那个眼神是他,我不可能看错。

    等宋瑜亭高高兴兴八卦完当年同学里谁和谁闹掰,谁又和谁好上,谁想来看笑话,谁又想借参加婚礼来跟罗兰攀关系。

    我说:“我刚才看见李进了。”

    宋瑜亭长大的嘴还没合上,咕咚,她把口香糖吞了下去。

    她说:“哟,你还记得他长啥样啊,上次跟你提他,你不是还说都过去了吗?”

    我说:“是都过去了,我只是好奇他为什么来。”

    宋瑜亭乐了:“他来了就说明他心里没过去呗!”

    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决意在我面前煽风点火,问:“你真不想知道李进当年为了找你做了什么事啊?”

    我扭过头。

    宋瑜亭说:“他那么要面子的人可是为你把我们一帮老同学问遍了呢,还去找老师要你家的新地址,本来能上多好的学校,不知道为什么就留在A市念了医科。”语气变得恶狠狠的,“你倒好,人间蒸发五六年,一出现就是要人来参加你的婚礼,是我都要恨死你。”

    我低头看着手上涂得亮晶晶的指甲。

    我很少去想以前的事,对我来说那像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的我和现在的我不是一个人。

    要恨也好,反正他以前也讨厌我。

    不过比起恨的话,他应该早就把我忘了吧。

    房间里有点闷,我想出去透口气,桌子摆着摊开没收拾的化妆包,一堆刷子粉饼中间躺着一只白色烟盒。

    头发盘好了,化妆师姐姐很满意,说:“照照,多漂亮一小姑娘。”

    她将镜子移到我面前,镜子里的女人头发往脑后盘起,有一丝陌生的温柔妩媚。

    这绝不是我平时的样子,不过漂亮是真的,今天漂漂亮亮的就足够了。

    我说:“姐,能借支烟么?”

    她笑:“紧张啊?”

    我点头。

    她把烟盒打火机给我,我攥在手上,两手提起裙摆,在宋瑜亭审视的目光中出了门。

    我坐电梯去了酒店顶层。

    顶层是屋顶花园,一边是餐厅吧台,另一边有休息椅,这个时间没什么人。

    我在椅子上坐下,抽出一支烟,最普通的硬盒烟,点燃一支夹在指尖,猩红的烟丝烧着。

    我咬着烟嘴小小吸了口,就一小口,我呛得半死。

    有人笑出声,就在我身后,女人声音沙沙的。

    “焦虑的新娘,要不要试试我的烟?”

    我转过头:“Roselyn?”

    “嗨。”

    Roselyn笑,她穿着一件半高领的裸色无袖上衣,抬手跟我打招呼。

    我顺下胸中那口气,强迫自己露出笑:“真巧。”

    “不巧哦,”Roselyn说,“我可是受邀来参加婚礼的。”

    她侧身手搭在椅背上,对我笑,眉毛轻扬。

    她的眉毛修得很细,轻烟一缕,眼睛却是带着锋芒的,我被她看得不自觉紧张,仿佛干坏事被抓包。

    手里的烟烧到一半给按了,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说:“上次匆忙一面忘了自我介绍,我叫罗玫。”

    她伸出手,我以为她要和我握手,她的手却越过我脸侧。

    指尖托住我耳垂上悬挂的银线,她深深夸赞:“你今天的耳饰很适合这条裙子。”

    我听出她的赞赏是真心的,以及,她说话的语气让我想起一个人。

    罗玫说:“我猜你还不知道我是谁,罗兰没向你介绍我,是吗?”

    我默认。

    “我就知道。”

    罗玫眼色轻轻一甩,看样子是在心里咒了罗兰一句,她高挑的身姿站在我面前,说:“我是他姐姐,亲姐姐。”

    我不意外,能看出她和罗兰的眉眼间有几分相似,更像的是说话方式,高傲的,不在意别人目光的说话方式。

    罗玫说:“既然他没向你介绍我,想必也没有向你介绍他其他的家人吧。”

    没有。

    罗兰没跟我说过他的父母,我也猜到今天婚礼他的家人不会到场。

    罗玫的出现倒让我意外,原来他并不是一意孤行地要办这场婚礼。

    不过罗玫接下来的话马上否定了我的猜测。

    她露出笑:“不得不说,他成功了,他已经成功激怒了他想激怒的人,就因为这场突然的婚礼。”

    我没说话。

    她问:“你不问他想激怒谁?”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只看着她。

    罗玫:“这么说吧,这场婚礼的新娘本来不可能是你,但罗兰既然这么做了,就要承担这么做的代价。”

    “什么代价?”

    罗玫说:“最轻的代价是一笔巨额经济赔偿。”

    我说:“他不在乎。”

    罗玫点头:“他从来不在乎这些,还让我为你准备婚纱,本来我是要拒绝的,可是……”她捏了捏我的脸,“谁让今天的新娘这么可爱呢。”

    我皱了眉,下意识想躲开那只手,我和罗玫没那么熟。

    好在罗玫只是轻捏了下,很快松了手。

    罗玫说:“我不该说太多,应该让罗兰告诉你这些,今天总该要开心些才是,待会儿见。”

    她招招手,轻飘飘离开了,留下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浓烈香水味,以及烧到一半被强行按熄的烟头。

    她对我说这些也许是想让我多想什么,不过恐怕她要失望了,我心里想的完全不是待会儿的婚礼。

    我在椅子上放空坐了会儿,看眼时间,也该回去了。

    提着裙子站在电梯门前等待,红色的楼层标号一级级跳到顶层,门缓缓打开。

    里面的人没出来,我没进去。

    电梯门自动关了,关上的一瞬间,门再次打开——他按住了开门键。

    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走了进去。

    我要去一楼。

    一层的按钮是亮的。

    从五十层的高处下坠到地面要用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电梯里的时间好像凝固了,我胸口发紧,难以呼吸。

    他站在我身后,未发一言,他的视线落在我背后,沉甸甸的重量,饱含着冷,冰锥一样扎进我后背。

    好不容易到了一楼,叮的一响,我盯着门缝无比希望这扇门马上打开。

    门只开出一丝缝,后面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我按下关门键,门再度被强行关上。

    接着那只手按下顶层按钮,随后将我抵在墙上,近乎暴力地捏着我下巴。

    我不得不抬头看他。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让我责难的话都难以说出口。

    话语梗塞在喉头,我的眼睛渗出泪,他却又突然伸手捂住我眼睛。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李进说。

    “对不起。”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的掌心是凉的,接住湿乎乎的眼泪。

    “我要你的对不起有什么用?”

    李进声音里有冷冷的笑意,他松了手。

    我不再说话。

    楼层的红色数字沉默跃动。

    我说:“恭喜你当了医生。”

    李进说:“祝贺你结婚。”

    我说:“我以为你不会来。”

    他说:“我只是想看看请帖上的人名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做梦一样,我望着他冷漠又清醒的眼睛:“是吗?”

    他说。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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