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绕着环山公路缓缓爬坡,路的尽头出现一扇高大的黑漆铁门。

    车内静默无言。

    安保亭里的人瞧见车牌起身示意,钟伯庸抬手,穿着黑灰色制服的保安扶了下警帽。

    门徐徐开了,车子驶入,和渐沉的日头一起,我到达今天的目的地。

    过了那扇大门后沿着宽阔的山道开了一段路,沿路草坡上不等间距坐落一些房屋,初看是是度假村的设置,一些房子前的停车位上有车,有些房门口还贴了对联。

    下车,我闻见湿润清凉的空气里一抹奇异的清香,路旁长着低矮的灌生植物,我弯腰去闻,手指蹭上一点辛香。

    是迷迭香,凉辛的味道,有些像罗兰平常用的香水。

    我搓着指腹,四处打量。

    砖石路两侧是修剪整齐的草皮,尽头是一座红色屋顶、浅黄外墙的房子。

    罗兰在我身后,他是满意的,对眼前的一切,以及我的反应。

    他左右抻了抻脖子,说:“我得先去洗个澡,你可以四处看看,等下一起用晚饭。”

    说完先走一步,留下钟伯庸给我引路。

    夕阳落在草皮上,明暗切割分明。

    钟伯庸走在我前面介绍:“这个别墅是近两个月翻新的,之前有几年没有住人了,罗兰先生平时住在市区的公寓。”

    我心底的疑问得到解答。

    我以为罗兰会喜欢更奢侈的风格,这个房子的外形看起来和他个人气质不符,原来只是一窟。

    进了房子,里面的陈设称得上温馨,玄关的鞋柜上摆了一排形状奇特的泥塑雕像,客厅开着大灯,灯光明亮,让人有几分温暖的错觉。

    从玄关进去,我换了鞋,房子里有下油炒菜的声音。

    布质拖鞋踩在楼梯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我跟着钟伯庸从客厅一侧的木梯上楼,二楼转角处就是我的房间。

    我的两个箱子摆在床边,东西没有动过。

    桌子上的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新鲜的白玫瑰,甚至连地毯的颜色都是我喜欢的。

    钟伯庸说:“罗兰先生的房间就在隔壁,对面是书房和起居室,再往前走是露台,楼上有个小阁楼。”

    “好的,谢谢。”

    “晚饭已经在准备了,陈小姐稍作休息就来餐厅用晚饭吧。”

    我说好,钟伯庸带上门离开。

    我在桌子旁坐下闻了闻花,还没有要整理东西的打算。

    此刻的感觉有点不真实,不,应该说自从罗兰出现在我面前,我的人生就变得不真实起来。

    像踩在云上,每一步都失却实感,如同此时陷在短绒地毯里的拖鞋底。

    发了会儿呆,身体陷在三角沙发里,身后是窗户,这个房间有一整面墙的窗户。

    我看向窗户,外面的天一寸寸黑下去,楼下传来水声,我起身走到窗前。

    泳池泛着蓝汪汪的光,有人正在游泳,泳帽泳镜装备齐全,长臂拍打水花,身姿有力。

    应该是游到最后一圈了,他游到头上岸,扬起浴袍披到身上,一面摘了泳镜,坐在池边的椅子上喝水。

    天色暗着,只有泳池里的光,我看见他身体前屈,两肘撑在膝盖上,手握着水瓶休息。

    外面钟伯庸敲门叫我,我跟着下楼到餐厅,圆桌上已经摆好了几道菜,菜色清淡。

    “陈小姐,您先坐,罗兰先生还在洗澡。”

    系着围裙的女人两手交叠在腹前,笑意微微看着我。她的黑发包在脑后,目光里的慈爱让她面庞莹亮。

    她说:“匆匆忙忙做了几道菜,不知道合不合陈小姐口味,陈小姐您先试试。”有一道山药百合汤,我特别喜欢百合。

    我说:“合胃口的,看得出来您手艺特别好。”

    她说:“我姓周,平时一直在这边做工,陈小姐有什么想吃的可以提前告诉我,我去准备。”

    我点头,问道:“那我叫你小周阿姨?”

    “小周阿姨,饭做好了吗?”

    拐角过来一个人影,罗兰脖子上挂着毛巾,一手擦着头发走过来,已经换了一身短袖衣裤。

    “好了,快坐下来吃吧,这天气游泳水冷。”小周阿姨嗔他。

    罗兰说:“还不到冷的时候,你叫小钟一起,他在车库。”

    小周阿姨转身出去,饭厅剩下我跟罗兰,他看我一眼,我转过脸。

    我起身去厨房,打开碗橱,里面一排倒扣的玻璃杯,我拿出一只给自己倒了杯水。

    喝完整杯凉水,我冷静下来,再回到桌边,桌子上多了瓶酒。

    拔开的酒塞扔在一边,澄澈的酒液满了小半杯。

    “喝点?”罗兰问我。

    我瞥见瓶子上的英文字母。伏特加。

    “不了。”

    罗兰抿了口酒,觉得不够,到厨房提来小桶冰块,往杯子里加了两块,再喝一口,眼眯了起来。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等小周阿姨带着钟伯庸过来,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画面。

    他们对视一眼,没有坐。

    罗兰一手捏着酒杯,说:“坐下一起吃。”

    他们坐下。

    我隐隐感觉小周阿姨的视线在我身上转了几个来回,大概她也觉得奇怪吧,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新婚夫妻。

    我只负责专心喝汤,百合粉粉糯糯,山药也粉粉糯糯,火候恰好的汤,比陈美方做的还好喝。

    他们两个吃得很快,吃完纷纷离席,我倒数第二个放下筷子,直到我吃完,罗兰还在喝酒。

    期间他问钟伯庸要不要喝,钟伯庸说他等会儿还要开车,罗兰说真遗憾。

    真遗憾。

    罗兰半杯半杯喝,不知道喝到几个半杯,我上楼洗澡。

    我觉得有点压抑,原来跟一个人吃饭也能这么压抑。我有些后悔了,身体的直觉再次提醒我事情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罗兰才不是什么冤大头,我对他充满警惕。

    沉进浴缸里,一秒,两秒……氧气告急,哗啦,我突出水面急促呼吸。

    天彻底黑了,白色排气扇将黑暗切割成一条条黑线。

    我站在洗手台前,水雾攀上镜面,镜子里的人模糊不清。

    泡了个澡,穿上新的驼色浴袍,我终于有心情收拾东西。

    我打开箱子摊在地上,正一样一样往外面拿东西,门又被敲响了。

    是谁呢?

    拉开门,披着跟我同款睡袍的罗兰倚在门边。

    他说:“我们聊聊。”

    我同意。

    我想回房间换身衣服,想想作罢,穿着那一身浴袍走去露台。

    露台在走廊尽头,对开玻璃门没有关,我走出去,坐在藤椅里的罗兰抬头,我被他看得脚步一滞,他有些迷蒙的视线辨认出我,抬手示意对面。

    “请坐。”

    坐下的时候,我不经意看了他一眼。

    那酒度数不算低,他今天晚上也喝了不少,我可没有跟一个醉鬼胡扯的想法。

    他靠着藤椅背,两手交握置于大腿上,身体后仰,活动了下脖颈,再坐正,目光看向我。

    我一直保持端正的姿势坐着,说:“罗兰先生,聊聊吧。”

    他说:“你可以不用每次都叫我罗兰先生。”

    我抿唇。

    “不知道怎么称呼我吗?”

    罗兰换了个姿势,坐起身,手肘搁在桌子上。

    “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兰兰。

    天知道我第一反应是陈美方提起他的语气。

    差点笑出来,我说:“好,罗兰。”

    罗兰说:“我也想直接叫你名字,圆。”

    我头皮炸了下,他注意到我表情变化,问:“怎么了?”

    “……好奇怪。”

    “哪里奇怪?难道不亲切?圆,终于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近了些。”

    罗兰手托着下巴,眼里有亮晶晶的笑意,大概是喝了酒,他的眼睛格外湿润,像嵌在海沟里的宝石。

    我心说该停住。

    摆正姿势。

    “随便你。”

    罗兰笑而不语。

    我切入正题:“不是说聊聊吗,聊什么?”

    罗兰食指扣了下玻璃桌:“聊聊我们的婚姻,还记得我们的协议吗?”

    “记得。”

    “你不能够有其他的情感关系。”

    我答:“上次是意外。”

    “意外?”罗兰语气古怪。

    “只是意外。”

    “那我就当是意外,”罗兰说,“不要再有下一次让我看见你和他在一起。”

    我没有回应这句话,比起以往慢条斯理的态度,他现在的语气可以说是在质问。

    这件事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今天晚上的聊天是秋后算账?

    我问:“你很介意?”

    罗兰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微微笑着:“当然,我知道你以前和他的关系,你太喜欢他了。”

    我说:“都过去了。”

    他说:“是吗?那你上次为什么要哭?”

    我不再回答。

    罗兰也沉默了。

    过了片刻,他说:“我好奇你过去对他的感情,你为什么那么喜欢他?”

    感情有原因吗?或许吧。

    只是当意识到时,休眠火山已经喷发,边界全都熔解。

    我说:“我不想回答。”我看着他,“你为什么知道这些?哦,随便找两个老同学问问就知道了,真是有空啊,罗兰先生。”

    罗兰又笑了,他直接忽视了我的后半句话。

    他说:“你可以不回答,但你需要停止。”

    已经停止了。

    “你需要停止对他的感情。”

    已经停止了吗?

    罗兰说:“在你还是我妻子的这段时间。”

    我说:“好。”

    月亮藏在云后,时明时暗。

    罗兰说:“我前几天得知你把那笔钱打进了一个账户。”

    我呼吸一滞。

    “你别紧张,你也清楚,如果我想知道这些,根本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我只是想了解那笔钱的去向,并不想做什么。”罗兰说。

    我依然坐直了。

    他专注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圆,我希望你信任我。”

    “凭什么?”

    “如果可以,我不会想要伤害你。”

    我笑了:“这种话一般都是为了之后会发生的事打预防针。”

    罗兰说:“我是真心的。”

    笑意凝固在我嘴角,我的眼神很冷:“你的真心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呢?”

    “当我对你真心,我的一切都可以和你分享。”

    罗兰貌似认真。

    可我不信。

    我不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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