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贵妃娘娘的銮驾已起,我们要不要追上去?”

    牢房外传来侍卫的声音,随后李徵便步履匆匆地走出牢房。

    钱士臣察觉有异,死死盯着李徵的背影,“你还要做什么?”

    李徵背着身没回头,“这场戏还没完。”

    千秋街上,威仪銮驾被一名身穿白衣丧服的老者跪地拦路,老者的脊背挺得极直,手高举着血书,瞧着衣着气度该是个读书人,他身后还跟着不少百姓,也一同跪着,瞧着不是一路,各捧着各的诉状,倒像是越好了一起来伸冤告状的。

    戚无良听人来报,掀开车帘望去,语气不明道:“伸冤?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领头的老者抬起头,答话掷地有声,“大梁贵妃,也是昔日的大梁右相。”

    戚无良笑了,看着华发老者一身宁折不弯的气度,“那您还敢把冤伸到我面前?”

    老者:“有人告诉我,我这十余年之所以伸告无门是因为找错了人,他说我要去求一个最是心软的好人。”

    戚无良:“老先生觉得是你口中心软的好人?”

    老者不卑不亢道:“至少如今贵妃娘娘的铁骑还没有踏到我身上来,至少您至今允许我跪在您驾前,而不是刀斧加身的驱逐,与草民而言已是极好。”

    戚无良目光微凝,缓缓问道:“老先生想伸什么冤?”

    老者一顿,看着戚无良的眼神格外复杂。

    许多年了!他四处伸冤,求告无门,还是第一次有人能问他一句所伸何冤。

    砰,老者用力磕在地上,声嘶力竭道:“草民要状告左相孟鹤云,于十三年前为洗刷自己出身之耻,残杀云家村百姓三百六十四人,屠村灭门,灭绝人性!”

    “孟鹤云,本名葛幺,乃我云家村赖汉葛田与有夫之妇偷情生下的儿子,少时为村中人所不耻,怀恨在心,后来攀附上了谢家嫡女,为洗刷身世之耻,买凶杀人,放火烧村,其为人险恶,身上血债累累。”

    “求贵妃娘娘为草民做主,按我大梁律法严惩孟鹤云。”

    “贵妃娘娘!”老者身后的一名年轻女子也捧着诉状上前哭诉道:“民女要状告左都御史徐科贪污受贿,为银钱命人活活打死我一家父母兄妹六人……”

    “贵妃娘娘,草民要状告吏部秦侍郎之子贩卖幼童……”

    “贵妃娘娘……”

    天下百姓,无数疾苦,一旦开出一个口子,所有人心中的愤恨委屈都会如江水般汹涌溢出,放下尊严、卑微恳求,想要一个公道。

    戚无良若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街角,李徵就站在那儿,无声地告诉她——

    如果一个司徒纯还不够,那整个大梁的百姓呢?

    身后的侍卫担忧地看着长街伸冤的一幕,“大人,贵妃娘娘真的会管吗?”

    “她会。”

    “可……”

    “连远在五州受灾的百姓她都肯以身涉险地去救,更何况这些求到她跟前的苦命人。她是个好人,人善注定被人欺。”

    一语诛心,连侍卫都觉得自家主子这话说得、这事做得委实过分了一些。

    三日,盛京掀起血雨腥风,帝王下令,李相被委以重任,彻查盛京百官,菜市口的斩首的血水就没断过,这场风云比起当年梁惠帝登基的“大开杀戒”有过之而无不及。

    命数总是微妙的,当年刚正不阿的乔弘道做了梁惠帝手中的刀,如今乔公的半个弟子李徵也做了新帝的刀。

    王朝更迭,暗潮涌动,有些事情是相似的,总要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是公正所在、民心所望,也是千夫所指、险地求存。

    因为得罪盛京百官,李徵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报复,杀手、刺客接踵而至,最严重的一次长箭险些穿心而过,暗中相助的红泪及时出手,也只是稍稍使箭矢偏离轨道,中箭的位置离心房太近,李徵差点没救过来。

    “值得吗?”

    凤栖宫中,红泪将李徵的伤势告诉了戚无良,不由低语了一句。

    戚无良站在窗边,瞧着枝头落雪,平淡道:“那是他自己选的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选的路付出代价,李徵如是,我也如是。”

    红泪闻言,眉心忽地一跳。

    翌日,贵妃娘娘上朝了,相比于李徵的雷霆手段,贵妃娘娘的手段明显更激进,当庭提剑,斩了那位行刺杀之事却始终未被李徵找出证据的武将。

    一时间朝野沸腾,贵妃娘娘嚣张跋扈、无故杀人,百官群情激愤,加注在李徵身上的各方目光终于松动了一二。

    “李徵失心疯,戚无良也失心疯了吗?”

    摄政王府,花锦城一碗凉酒下肚,心中非但没觉痛快,反而眉头皱得更紧,“她就那么持剑上殿,二话不说地将人杀了,她哪怕解释一句……”

    谢恒垂眸斟茶,只是走神了,茶水洒了才后知后觉地停下倒水的动作,“她一句都不会解释。”

    花锦城追问道:“她要做什么?”

    谢恒:“安定太平。”

    花锦城:“她和李徵这么翻天覆地是在安定太平?哪来的太平?”

    谢恒:“太平本就是需要人命去填的,尤其是需要位高权重之人的性命。她从第一天进宫,就已经在为司徒纯铺路了。”

    花锦城:“铺路?”

    “这第一段路需要的是贪官污吏的命,以安民心,第二段路需要天家血脉,天子手足的性命,以安臣心,第三段路……”

    咔嚓,谢恒掌中的茶杯碎了。

    ——需要祸国妖妃的性命,以安天下之心。

    ……

    刑部大牢。

    孟知章狼狈朝隔壁牢房跪地哀求,“爹,你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这么年轻……”

    昔日鹤冠儒服的左相终于没了往日的威严万千,囚服一穿,满身潦倒,与任何一个阶下之囚无异,对于儿子的哀求,也是闭目不理。

    “孟鹤云,有人探监……”

    狱卒没好气地吼了一声,不久后一名老者缓步走入牢中,孟鹤云睁眼看去,眸中藏着憎恨和怨毒,“赵叔,当年云家村是我刀下留情,饶了你一命。”

    “是啊,”老者还穿着那身丧服,佝偻着腰,追忆道:“早知后来,你儿时险些被街坊四邻打死之时,我也不该救你,隔三差五偷偷塞给你吃食,让你平安长大。”

    孟鹤云被铁链限制了手脚,却还是愤然冲了过去,只是被铁链勒停在了一步外,目眦尽裂地咆哮道:“是你恩将仇报!”

    老者并不理会孟鹤云的咆哮,只是淡淡道了一句:“纵然云家村百姓待你不好,可是罪不至死,况且他们待你不好,芸娘也待你不好吗?”

    “若非为了活下去,若非我忍辱负重、委曲求全,哪里来的后来高中?芸娘那种乡野村妇如何配得上我?!”

    老者:“所以谢家便配得上了?谢家的权,谢家的财……”

    孟鹤云:“你这老叟懂什么?绮婷是大家闺秀、盛京才女,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不然我满腹才华、一身风骨都要受污于那村妇!”

    男人所有的卑劣在这位清高的当朝左相身上都有,便是卑劣,男人也能找出千般万般的借口搪塞。

    老者笑了,“风骨那东西,你有吗?另外,你知道吗?怀禅没死,你的女儿没死。”

    孟鹤云浑身一僵,目露震惊道:“你说什么?”

    老者:“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见过她的,就在盛京,崇辞年间的榜眼,六部之中最年轻的吏部尚书。”

    孟鹤云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

    老者看了一眼隔壁牢房的孟知章,“你一直嫌弃儿子不争气,可你的女儿从高中到入朝为官,步步青云,她在盛京两年,你却始终没有认出她来。葛幺……”

    老者唤起了孟鹤云的本名,“你爱颜面、重声誉,一辈子都在害怕成为别人口中的一个笑话,可你本身就是个笑话。”

    “她居然没死!”

    孟鹤云老态横生的脸骤然狰狞起来,怨毒、恼恨和不甘交织,人褪去人的外貌,充其量不过野兽,那袒露的本性中却没有一丝因为亲生女儿还活着的喜色,“定然是她,定然是她,是她和戚无良勾结,诬陷于我。”

    老者看着孟鹤云死不悔改的模样,拧眉道:“诬陷?铁证如山还可以说成诬陷?葛幺你还要不要点脸面?”

    孟鹤云怒然嘶吼,“别叫我那个恶心的名字,我是左相孟鹤云。那个逆女!我该亲手杀了她的,我该活活掐死她的。”

    ——永远不要指望一个恶人认错后悔。

    走廊拐角,李徵和何大壮双双站在那里。

    听了许久,何大壮轻笑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李徵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不去见他最后一面吗?”

    何大壮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不见了。右相大人想我做的包子,我得回去抓紧做,宫门下钥前给她将热乎的送进宫。”

    待人走后,李徵才将狱头唤到跟前嘱咐道:“明日处斩,也不必给他准备断头饭了,送一颗夜明珠,左相喜欢那东西应该胜过一切。”

    狱头堆着满脸谄媚的笑容,应声道:“是是是。”

    第二日荣耀半生的大梁左相行刑时满城轰动,好多人都去看,千夫所指、万人唾骂,说来也奇怪,那人直到人头落地手中都还抓着一个包子,不知是何缘由,反倒是李徵送的夜明珠被他留在牢房之内,没被他抓在手中。

    何其矛盾。

    刑场斜对角的茶楼,二楼厢房中,一众新上位的朝堂新贵正围着李徵吹捧,“恭喜大人,如今朝堂中的蛀虫被清理得差不多,日后我等必尽心竭力,为丞相大人大展宏图效犬马之劳。”

    李徵闻言嗤笑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宏图?”

    一众朝堂新贵瞧着李徵的神色不对劲,纷纷噤声。

    良久后,也不知谁道了一声“下雪了”,紧接着有眼尖瞧向窗外刑场,“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他们在干什么?”

    李徵闻声望向窗外,随即一愣。

    雪下得很大,铺天盖地而来,刑场很快就不剩几个旁观的百姓,街尾有两个人推车走来。

    何大壮穿了一身白衣,在前头拉着车,回头看向后面帮忙推车的戚无良,“右相大人,我自己真的可以。”

    钱士臣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将何大壮挤兑开,抢了她拉车的活儿,数落道:“可以什么可以?是骡子是马,自个心里没点数。”

    方雩和钱士臣一同来的,手里还拿着铁锹,一本正经道:“我不知盛京习俗,我只知在寻常乡下,这下葬发丧之事本来就是亲朋好友帮着干的,你又不是孤身一人,我等狐朋狗友皆在,何必苦着自个?”

    戚无良跟在车后面,落了满身的雪,眉头一挑,“我是狐朋。”

    然后指着方雩道:“你是狗友。”

    方雩:“……”

    谢施敏像个走路没声的鬼一般出现在何大壮身后,怀里还捧着一袋糕点,“早起吃了没?人是铁饭是钢,来点?”

    何大壮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愣神,随即淡淡一笑。

    “何弟、方兄、钱兄、谢兄……”

    快走到刑场时,身后传来李徵气喘吁吁的声音。

    众人回头看去,以戚无良慢吞吞的,动作最慢,像个乌龟一般,李徵只弓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喘气,见戚无良回眸,笑着唤了一声:“戚兄,能否等我一程?”

    戚无良定晴看了他一会儿,钱士臣翻了个白眼,低声骂了句“不要脸”。

    李徵也是个耳朵尖的,笑着回道:“若是要脸,怕追不上几位兄友。”

    这次方雩和谢施敏都想翻白眼了。

    末了,戚无良什么也没说,扭头继续往前走,李徵也厚着脸皮跟上。

    这一日的事也成了盛京一大奇传,左相孟鹤云那般罄竹难书著的一个罪人死后竟有朝中几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亲自收尸下葬,众人看不懂这事,盛京风云变幻,左相之死纵有波澜也很快便被另一场更大的波澜掩盖——陛下中毒昏迷,宸王举兵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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