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宫。

    贺宿城将一众宫人支走后才端着一碗汤药走入内殿,榻上的人早已醒了,一张白得发青的脸上隐忍着脏腑的疼痛,咳了两声道:“杨丰年去了吗?”

    贺宿城:“已经去了。”

    “嗯。”

    司徒纯点了点头,想要去接贺宿城手中的汤药,后者下意识一躲,犹豫再三劝道:“陛下,这汤药已经连续服用一个多月了,再喝怕是会伤及根本。”

    “无碍。”司徒纯嘴上说着,拿过贺宿城手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贺宿城瞧着他这副喝毒药如喝水的模样就心惊胆战,“陛下,我瞧着娘娘自始至终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您何必……”

    司徒纯:“那就再加大些毒/药的剂量。”

    贺宿城眼角抽搐道:“陛下,娘娘知道您这么疯吗?”

    “当然……”

    司徒纯顿了一下,极其严肃地对贺宿城道:“不能让她知道。”

    下一刹,珠帘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不能让我知道什么?”

    贺宿城被这一声激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司徒纯撂碗的动作僵了一下,僵硬抬头看向珠帘后,一袭宫装倾国的女子缓步从珠帘后走出,就那么目光平淡地看着他。

    “阿……阿离……”

    一国之君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

    贺宿城猫着腰像做贼一样悄然离殿,蹿得比兔子还快。

    戚无良姿态自然地取过司徒纯尚端在手中的空药碗,放到鼻尖闻了闻,凉声问道:“毒/药好喝吗?”

    司徒纯哑巴了一会儿,如实答道:“不好喝。”

    戚无良:“那还要喝?”

    一国之君恨不得将脑袋藏进被子里。

    戚无良:“说说,谁给你出的好主意?司徒衍?”

    司徒纯被问得抬不起头来,“嗯。”

    戚无良:“那这毒/药呢?也是司徒衍给的?他给你,你便喝吗?”

    “没有!”

    司徒纯犹如垂死挣扎般蹦出两字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底气又没了,话在嘴里滚了几圈才蹦出来,“那般敷衍的算计,我也不是傻子,只是……九哥说,我总要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不然不公平,难不成真的让一封荒唐的先皇遗诏锁你一辈子?”

    说到这里,司徒纯红了眼,藏住一双眸中的情绪,哽咽了一句:“我觉得九哥说得对,你该是不喜的。”

    戚无良眉头一跳,压制着火气,“因我不喜,便拿命去入局?”

    某人垂头,一个字都未说。

    戚无良看着司徒纯那张因为连续服毒而消瘦透骨的脸,不由闭了闭眼,只觉“苦涩”二字于心中百转千回走了一圈,“司徒纯你知不知道,我亦会担忧?”

    司徒纯犹如被毒哑了般张了张嘴,因这一句话竟艰难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一开始真以为你出事了……”

    这带着脆弱之意的话在戚无良心中憋了良久,还是说了出来,即便说的时候再隐忍,但戚无良的眼眶还是泛了红,眉间蹙起一道不深不浅的褶皱,那是一种落寞悲伤的神情。

    司徒纯顿时慌了,“阿离,我错了。”

    “我想着,你该是也不愿当这个皇帝的,归根结底是因为我,既然如此,我陪着你也好,至少有我时时看护,必不会让你出了事……可我明明已经那般小心,你还是被人害了……”

    噗通,司徒纯情急之下下床朝戚无良走去,险些跌倒,“阿离,是我错了。”

    他一把抓住那人的双手,头一低,竟是斗大的眼泪落在戚无良手背上,哽咽又愧疚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便是认错,司徒纯也是狡猾的,他知道如何做最让他的阿离心软。

    后史有记,仁和初年,宸王乱,围盛京,李相率奇兵破局,生擒宸王,后于十日后处决宸王,以慑天下。两月后,摄政王大败蛮族,得胜而归……

    妖妃之乱,始。

    ……

    春日的天最是冷暖得宜,就连雨都是静谧可人的,盛京历经几场风波也好似安静了下来,在这春雨无声中整座皇城就显得温润了不少。

    “这是我见公子生气最久的一次。”

    温寻边啃着苹果,边倚在大殿门口和贺宿城唠嗑。

    “这是我见过最没出息的大梁皇帝。”贺宿城接过温寻递来的半个苹果,忍不住吐槽自家主子道。

    温寻不解,“没出息吗?我瞧着陛下挺勤政爱民的呀,自陛下登基后,在朝中和民间广受赞誉,哪来的没出息?”

    贺宿城一语道破,“那是为了让贵妃娘娘高兴。”

    温寻自觉大智慧道:“所以为了让我家公子高兴,他做一辈子当牛做马的皇帝,这不是挺好的吗?”

    贺宿城:“……”

    他有点理解为什么已痴方丈非要收温寻做关门弟子了,说白痴也白痴,说聪明好像也挺聪明的。

    “对了,红泪姑娘是病了吗?我早上当值就看见她急匆匆去了太医院。”贺宿城扯开话题。

    温寻一懵,“病了?”

    ……

    王师大胜还朝,宫中举办夜宴,戚无良本来不想去的,但红泪却求到了她跟前。

    “公子,我想去。”红泪说话的声音哑得惊人。

    戚无良瞧着红泪煞白的脸色,直觉不对劲,“怎么了?你向来不喜欢这种场合,怎么突然想参加夜宴?”

    红泪煞白的脸上露出一抹牵强的笑容,微红的眸子好似魔怔了一样,痴痴道:“公子,我想嫁人了。”

    啪的一声,戚无良手头的茶杯不小心被她打翻,她却没顾得上溅到手上的热茶,直愣愣看着红泪,厉色道:“出什么事了?”

    红泪脸上的笑异常平和温柔,“没出什么事,公子,我只是想嫁人了,就在夜宴之上公子帮我赐婚好不好?”

    戚无良哪里会看不出红泪眼中穷途末路的决然,问道:“你想嫁谁?”

    红泪:“花锦城。”

    啪,茶杯被戚无良捏碎,碎片刺进掌心。

    红泪急忙去掰戚无良的手掌,“公子,当心手!”

    戚无良深深看着红泪,怎么也说出那句答应,尽量柔下声音问道:“红泪,到底发生了什么?”

    噗通一声,红泪猛地跪了下来,“公子,我知道以我身份配不上温月侯,你帮帮我好不好?我要嫁花锦城……”

    “红泪!”

    戚无良怒吼一声,制止了她后面的话,不是生气,而是心疼,“便不能和我说发生了什么吗?”

    红泪执拗地摇了摇头。

    戚无良艰难地说出了一个“好”字,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我回头就和阿玄说,让他给你和花锦城赐婚。”

    红泪再度摇头,“不行公子,我没有时间了,就当我求你,我现在就要嫁花锦城……公子,我求你……”

    说着,红泪便开始着急地给戚无良磕头。

    戚无良一把抓住红泪胳膊,温怒道:“红泪,不许磕!别磕了别磕了……我答应你,答应你!起来红泪。”

    她从未见过红泪这般模样,抛下了尊严、脸面、廉耻,脸上的笑容仿佛被挖去了所有筋骨。

    “多谢公子,”红泪最后在地上狠狠磕了一下,眼角已有泪落,“我们现在就去宫宴吧,现在就去好不好?”

    戚无良闭了闭眼,一股无力感涌上心头,“好。”

    ……

    与蛮族这一战,谢恒为主帅,花锦城为先锋,两人的功劳满朝文武都是看在眼里的,可偏偏这两人一王一侯,都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更何况新帝与摄政王的关系向来微妙,本以为这场宫宴会锋芒相争。

    或者说,贵妃娘娘驾临之前,宫宴的气氛确实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但贵妃娘娘一出现,之前言辞如刀的陛下和摄政王仿佛齐齐被毒哑了一般,一个开始低头喝酒,一个开始欣赏殿中歌舞,群臣看傻了眼。

    大殿中歌舞升平,一片祥和,直到端坐高位的贵妃娘娘目光冰冷看向恣意饮酒的温月侯,寒声问道:“温月侯有心上人吗?”

    不仅花锦城被问得一愣,满殿群臣也被贵妃娘娘这话说得一愣。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戚无良脸色难看道。

    群臣有点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瞧贵妃娘娘这架势,大概是赐婚,这也是朝堂和后宫常见的手段,对于功勋已经到了赏无可赏的武将,赐些个美人,既是赏赐,也是眼线,算是一举多得、稳赚不赔的买卖。

    就是贵妃娘娘这神色言语不像是乐意赐婚的,反倒像欲提剑斩人的。

    “有。”

    花锦城不惧戚无良用任何手段,轻蔑一笑,傲然回道。

    “什么人?”戚无良追问道。

    满殿之中唯有在席位上的花锦城是最没仪态的那一个,站没站相,坐没坐相,挑衅地看向戚无良,“若我说是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娘娘会把人赐给我不成?”

    “陛下,赐婚吧。”

    一冷到极致的句话把司徒纯都给干懵了,“什……什么?”

    戚无良起身,头一次以后妃之礼跪拜司徒纯,正色道:“请陛下赐婚温月侯和红泪。”

    司徒纯一手拉住了欲跪下行礼的戚无良,却没扭过她,只是又急又气地唤了一声,“阿离……”

    大殿之中群臣神情各异,多是诧异,连席位上不动如山地谢恒都拧眉看向戚无良。

    至于花锦城,他脸上的神色都有点变换不过来,嘲讽轻蔑的嘴角还弯着,继而化为突如其来的欣喜。

    一场宫宴以大梁第一军侯的婚事为结束,没人知道贵妃娘娘在打什么主意。

    以温月侯的身份地位,成亲可是大事,但贵妃娘娘的干预下,婚期一改再改,硬是改到了半月后,以温月侯为首的武将不太算着,觉得时间太仓促了。

    “仓促什么?我觉得甚好。”

    侯府,谢恒端坐在凉亭中,看着花锦城红光满面地指挥府中人挂红灯,只觉他如今的状态过于兴奋,兴奋得像没了脑子。

    “重遇,若这是一场局呢?”谢恒从未像今日这般操心自己这位兄弟,隐隐气得头疼。

    花锦城闻言却笑了,“老谢,若今日有人告诉你,你可以娶苏恨离为妻了,你还会在意这是不是个局吗?”

    谢恒哑声。

    “我自然知道戚无良这般行事定有异常,可若能迎娶红泪丫头,不管什么算计手段,我都甘愿接着,等等……李管家,那边那几个灯笼挂正些,有点歪了……还有那几个灯笼,挂高些……”

    “好嘞侯爷。”

    “算了,不行,还是不够高,你们让开,本侯亲自来。”

    说着,那双素来只提剑杀敌的手接过管家递来的红灯笼,足尖一点,用轻功将灯笼挂到了高处。

    谢恒看着花锦城的模样,竟突然有些羡慕,这人说得对,就算是阴谋手段,若是能得偿所愿,受着便受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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