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春,盛京淅淅沥沥的小雨就没停过,天总是阴沉沉的,染了几分江南女子的忧郁。

    前几日科举刚结束,原本主持科举、评考定名这种事该是由礼部来主持,可谢施敏这位礼部尚书因科举前一天夜里偷吃了一碗水煮肉片,导致陈年胃疾发作,这一发作不要紧,比往日发作都厉害,直接呕了血。

    科举之事没了主理人,临危受命,这差事就落到了何大壮头上,她如今是吏部尚书,主持科举、评考定名这种事绝对有资格做,她至今都记得去谢府探望时,谢施敏被烟雨楼的顾老板骂得狗血淋头的样子。

    就一个字,该!

    谢施敏因病歇在家里,苦了她忙得头脚倒悬,白日里忙吏部的事,还要赶在入夜前回礼部评阅考卷,半路上还遇见一个拦路想坐顺风车的李徵。

    “你做什么?”

    李徵顶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裳像耗子一样蹿进了何大壮的马车里,“哎哎哎,别踹别踹,我马车坏了,正巧碰见,蹭你个车都不行吗?何弟,咱两如今这般生分了吗?”

    “我就没和你熟过。”何大壮瞧着他那没皮没脸、八面玲珑的样子就气得牙根痒痒。

    李徵无奈,“行吧,我坦白,我马车没坏,我就是故意来见你的,我听说你这几日忙得连饭都不吃了……阿何,你忘了当初徐先生给你号脉时说了什么吗?你身子骨本就不好,就不能爱惜一下自己?还有我送到你府上的那些药材,干嘛都扔了?你知道我废了多大劲才找到吗?那些都是给你调养身体……”

    “李相大人……”

    何大壮打断了李徵的喋喋不休,冷面道:“众所周知,我是贵妃一党,李相大人以后还是少与我往来……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徵手中的一只肉包子堵住了嘴。

    汤汁的香味在嘴中溢开,何大壮眉头一皱,“你……”

    “少说两句,多吃点东西,最近瘦得下巴都尖了,你不用急着和我撇清关系,你是贵妃一党,我也是。”

    这话,狗都听不下去。

    何大壮拍开李徵给他塞包子的手,嫌弃道:“你这瞎话还真是张嘴就来。”

    “没骗你,我和贵妃娘娘心里都跟明镜一样,我们二人必须斗得越狠越好。”

    何大壮不解,“做什么?”

    李徵一笑,“给百官看,给天下人看,不然和你、钱士臣、方雩、谢施敏一样?就差把贵妃一党写在脸上,你们不是在帮她,是在害她,纵然有陛下支持、我等相助,可保娘娘一时无忧,却保不了一世,一个帝王恩重、重臣拥护的贵妃太惹眼了,百官表面上服,心中也不会服……”

    “这世人对女子向来苛刻,更何况一个大权在握、足智多谋的贵妃,男人嘛,顶不是东西的玩意儿,会眼红、会妒恨,会觉得尊严和地位受到了威胁,天长地久下来,积累的怨念会越来越深,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会杀贵妃!”

    “你知道,当我第一个站出来主张诛杀贵妃的时候,有多少大臣开始明里暗里地表示想追随支持吗?”

    “——满朝文武。”

    “往好听点说,是满朝栋梁,往难听点说,不过是一群不允许任何人挑战其权威、损伤其利益的衣冠禽兽,他们怎么可能会允许一个女子骑在他们头上?”

    “如同当年的北燕大将军苏辞,若从一开始北燕群臣就知道她是个女子,你觉得他们会允许她上阵杀敌、功高盖主吗?”

    何大壮一直都知道李徵的巧舌如莲,但不得不承认这人说得……有理。

    她明白李徵的意思,是想让戚无良借着这场风波摘了“贵妃娘娘”这张面具,总好过未来有躲不过的杀身之祸。

    李徵这人说话有一大优点,那就是在半真半假间推心置腹,言语永远那么真诚有理,将最阴暗的道理明明白白剖出来给人看。

    尤其是那句“男人嘛,顶不是东西的玩意儿”,何大壮听了只是哭笑不得,这男人狠起来真是连自己都不放过。

    何大壮听明白了,也就不想再多说什么,而是拿起李徵之前递到她嘴里的包子,又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道:“你这包子怎么这么香?”

    “香吧,我亲手做的。”李徵笑得满眼春光,活像一只献殷勤的大尾巴狼。

    “唔。”

    何大壮心道: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哪里会做包子?哄她呢吧!

    还不待她拆穿,就听见外面车夫喊道:“大人,礼部到了。”

    质疑的话她也就没说出口,囫囵吞下嘴里的包子,下了马车就要往礼部走。

    李徵揣着包子在后面喊,“你倒是都拿着,一个哪儿够?”

    “饱了。”

    何大壮摆了摆手,走进了礼部。

    所有考官评阅考卷是在礼部最大的一间厢房里,考官们见到出彩的文章时常会凑在一起兴高采烈地研读,何大壮还没踏进厢房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今日太过安静了一些。

    果不其然,一推门便见屋内哪里还有阅卷的考官,靠窗的书案后正坐着一袭青衣的俊逸男子,窗外细雨、屋中灯烛都衬得这人宛如仙人临凡。

    “拜见摄政王殿下。”

    何大壮躬身俯首,眉目不惊地行礼问安。

    谢恒抬眸看了来人一眼,不亏是他家阿离看中的人,气度处事都无可挑剔。

    “何尚书辛苦了,审了多日考卷,可有了状元人选?”

    何大壮抬起头,目光清澈却又锋利地看向他,“这话殿下不该问。武帝之时就有诏令,皇室子弟不得干预科举事宜,殿下乃先帝臣弟,亦是皇室子弟。”

    话说得不卑不亢,带着几分锐气。

    谢恒一笑,并未有丝毫动怒的迹象,“何尚书条理清晰,言之有理。我听闻何尚书善用毒?”

    “略知一二。”

    “何尚书谦虚了,”谢恒指了指书案旁的香炉,浅笑问道:“觉得这味毒如何?”

    何大壮目光平淡一瞥,“帐中红鸾虽是奇毒,但对我无用。”

    她不太明白谢恒突然来礼部的用意,只能见招拆招地应对。

    “是吗?”

    谢恒语气颇为遗憾地道了一句。

    “夜已深,还请摄政王移驾,礼部实在不便招待殿下。”何大壮躬身行礼,做出一副请人出去的动作。

    怎料当朝摄政王脸皮格外厚,就是不动,“何尚书平日也是这么和贵妃娘娘说话的吗?”

    何大壮滴水不漏地说道:“微臣对娘娘只会更加尊重。”

    “何尚书这脾气硬了些,还不知变通,像极了十五六岁的阿离,难怪你们能成为朋友……少年意气,最是难得。”

    何大壮最不喜的便是和这位摄政王打交道,大概是他们这些位高权重之人的通病喜欢说些云里雾里的话,她可不想惯着,抬高声音送客道:“还请摄政王移步……”

    “离开礼部”四字还未说出口,她猛地瞳孔一缩,捂着胸口,一口乌黑的血吐出,震惊又难以置信地看向书案旁的香炉。

    不可能!帐中红鸾应该对她无效才是。

    谢恒欣赏着何大壮的表情,仿佛能读透人心般说道:“帐中红鸾对你确实无效。”

    毒发太快,何大壮只觉浑身发软、视线发黑,扶着身侧的桌椅缓缓跪下,因为嘴舌发僵,说话都有些费力,“殿下何时下的毒?”

    “不是本王下的。”

    何大壮脸色煞白,额间青筋暴起,因为疼痛连跪的姿势都维持不住,很快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将下唇咬破道:“殿下杀我又有何用?”

    “原本是想看看某人的诚意,但后来那人说,人既然要死,不若再发挥一点多余的作用,比如死前留下血书指认当朝贵妃,为铲除异己、扶持心腹,不惜派人毒杀本次科举的主考官,火烧礼部!如果文武百官的怨愤还不够,那再加上天下学子的口诛笔伐……如今的阿离不是当右相的时候,为了司徒纯,她也不能、不会再肆无忌惮,有了忌惮,一切便都好办了。”

    何大壮濒死的脸上露出怒然,咬牙切齿道:“殿下的心真毒。”

    谢恒笑了,“本王说了,毒不是本王下的,计谋也不是本王想的,本王听闻你和李相初相识时,就在给他的肉包子里下了药,缘分两字当真妙不可言……何尚书作为毒医弟子,还没想明白吗?”

    啪,是何大壮心里那根弦断了。

    谢恒:“你不曾想杀别人,却不代表别人不想杀你——孟姑娘,你太信任李徵了。主持科举是大功劳,陛下有意提拔你当左相,与李徵这个右相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礼,正如李相所言,男人嘛,顶不是东西的玩意儿,他们怎么可能会允许一个女子骑在他们头上?”

    谢恒语气平淡,无半丝嘲讽之意,可一字一句又有哪处不是嘲讽?

    “哈!”

    何大壮笑了一声。

    ——你这包子怎么这么香?

    ——香吧,我亲手做的。

    噗的一声,一口黑血吐出,何大壮蜷缩在地上,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红了眼,眼泪从眼角溢出……是她太信任李徵了。

    当夜,礼部大火,尚书身亡,天子还未震怒,刑部已经将贵妃杀人的罪证送于案前,从百官到学子,从官场到市井,无有不力求斩杀妖妃者。

    ——民怨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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