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二年发生了几件大事,大梁开设内廷,广纳女官,内廷宫官皆为女子,负责辅佐陛下处理前朝奏折,协调六宫事宜,沟通前朝与后宫。

    前任左相孟鹤云之女孟怀禅,亦是昔年的吏部尚书何大壮,于朝堂之上与帝王答辩、与百官辩论,赢圣心、胜群儒,得封内廷丞相、宫官之首,为女子入朝参政赢得了一席之地。

    至此,前朝有李徵、沈钰左右丞相,内廷有女相孟怀禅,朝政通顺、人和事兴,大梁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同年,右相李徵求娶孟女相被拒,两人的故事在街巷传开,从茅厕初遇、肉包子结怨到李相布局假意毒杀孟女相,各种恩怨纠葛,有的没的被传得火热。

    百姓们喜欢八卦,别管真的假的,故事越离奇曲折,听着越带劲。

    只是听到最后,众人都不解了,孟女相为何不喜欢李右相?按故事来看,这两人分明是互有情义的,不然当初孟女相如何会毫不怀疑地吃下李右相递来的肉包子。

    “喜欢吗?好像不得不承认,我确实喜欢李徵。”

    凤栖宫中,一袭黛绿女官服制的孟怀禅坐在竹亭里,一边看着皇后娘娘对着竹子发愁的模样,一边吃着案上的糕点说道。

    苏恨离给竹子浇水的手一顿,惊讶得回头看她,“你……喜欢李徵?”

    她以为这人这辈子都开不了窍呢。

    “喜欢为何还要拒婚?”苏恨离问道。

    孟怀禅眨了眨眼,“因为看了皇后娘娘和陛下的相处。”

    苏恨离:“什么意思?”

    孟怀禅:“娘娘,你仔细看过陛下的眼睛吗?他真的满心满眼都是你,幸亏娘娘是个好人,不然陛下定然会为了娘娘做昏君。”

    苏恨离:“……”

    他敢。

    孟怀禅:“可李徵心中最要紧的不是我,他心中有他的家国责任,有他身为皇室血脉、当朝右相的担当,他可以为了布局取得谢恒的信任,毒杀我,哪怕是假的,可娘娘……我当时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我的绝望难过也是真的。”

    “虽然按照话本里说的,这种时候女主角知道是误会,该原谅男主,重归于好,但是娘娘我又不是话本里的女主角,我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自己不愿意原谅的理由,我痛是我痛,旁人理解不了、体会不到,有什么资格让我原谅、要求我与那人重归于好?”

    “我不愿意便是不愿意,我想拒婚便拒婚。”

    苏恨离笑着点了点头,就着一手泥勾了勾她家小美人的鼻头,宠道:“好,不亏我家大壮,不嫁便不嫁,反正你家娘娘我养得起你。”

    孟怀禅还是喜欢苏恨离唤她大壮,弯眉一笑,像个在长姐面前撒娇的小姑娘。

    苏恨离这个皇后娘娘当的也是忙,前脚刚哄完了何大壮,后脚就来了位已痴方丈。

    已痴方丈踏足皇宫的次数缺指可数,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为了他膝下两个孽徒。

    “皇后娘娘,老衲有事相求……”

    已痴方丈来时,苏恨离刚吃完午膳有些积食,心里正埋怨司徒纯把饭菜做得那么好吃干嘛,就见老方丈撑着一身老态龙钟的枯骨入宫,简要道明了入宫原因。

    ——空桑国师练功走火入魔了。

    “还望娘娘与老衲合力,废去老衲座下孽徒一身武艺。”

    苏恨离目露惊讶,她只知道当初在藁城战场上空桑国师被大壮捅了一刀,以大壮的本事,拿出吃奶的劲头那一刀也没捅深,后来不知大壮和空桑国师说了什么,那人便消失了。

    “空桑国师愿意?”苏恨离问道。

    已痴方丈叹息,“这是他神智清醒时所求。”

    不管怎么说,苏恨离和空桑国师平时再怎么看不惯对方,两人还是有几分交情的,战场之上、昆山城中空桑国师都救过她。

    苏恨离派人知会了司徒纯一声,就出了宫。

    空桑国师一身内功得了已痴方丈的真传,极其强横霸道,再加上走火入魔,内功更上一层楼,苏恨离和已痴方丈两人一时都拿他不得。

    想废去这人的武艺委实不易,两人合力折腾到了深夜,最后二十多年的内力化为乌有,空桑国师也清醒了过来。

    就是三人都动弹不得,已痴方丈直接晕了过去,苏恨离瘫在地上一动都动不了,和同样瘫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空桑国师看了个对眼,那真是——相看两厌。

    两人同时别过了头。

    “谢了。”空桑国师哑着嗓子说道。

    这秃驴突然间这么客气还真让苏恨离有点不适应,拧眉道:“你怎么回事?练功的时候瞎想什么了,怎么就突然走火入魔了?”

    空桑国师:“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叶独活,”苏恨离唤了一声他未出家前的俗名,“多把恨和怨放在你爹叶集风身上一些,也许能好过一些。”

    叶集风,驻守边镇三十载、造福一方百姓的儒将叶集风,一生对得起家国百姓,唯独在蛮族来犯时,为掩护百姓撤退,将自己的儿子弃于家中不顾,致使五岁幼子被敌军所掳,整整折磨了三年,等人再被救回时,脾气心性早已扭曲。

    有些阴影和伤痛如跗骨之蛆般注定无法弥补磨平。

    “可是皇后娘娘……这世上的事往往一步错便是步步错。”空桑国师苦笑道。

    苏恨离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难得贴心道:“来,看在咱们都动弹不得的份上,聊聊吧,你和大壮究竟发生了什么?让我听听你的伤心事。”

    空桑国师:“……”

    他就没见过比苏恨离更贱气、更缺德的人。

    “我遇见她那年,她才六岁,母亲和村民皆被孟鹤云派去的杀手屠尽,她被一个人贩子捡了去,她那时小小的一点,也是傻的,管那人贩子叫阿翁,亲近得不行,两人借住在我当时云游的寺中……她每天都追在我的屁股后面唤我阿桑哥哥,欢喜地听我讲经,说以后我成了佛道第一人,她便做我的信徒。可惜了,我这人自八岁起就容易做噩梦,每做一次噩梦,便控制不住心中的恶念;控制不住恶念,我便要杀人。那次没分清梦和现实,杀了她的阿翁。”

    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阿翁是个人贩子啊!

    “为何不告诉她真相?”苏恨离拧眉问道。

    “因为我是个疯子,杀她的阿翁虽然是走火入魔所致,可后来我捅了她一刀,将她扔出佛寺也确实是真真的……那时我是清醒的。”

    苏恨离眉头紧皱,骂了一句,“你有病吗?”

    “皇后娘娘……”

    空桑国师突然唤了一声,“我少年时第一次见那小娃娃便觉欢喜,我喜欢她脸上的笑,干净又安宁……又很讨厌她脸上的欢喜与安宁,因为那些东西我没有,看着她每天追在我屁股后面就觉得厌烦,我好喜欢那个小孩儿,又好讨厌她。”

    说着说着,空桑国师突然癫狂笑了起来,笑出了泪花,“你说得对,我确实有病……越是在意,越是喜欢,我就越想杀了她,所以我就顺从本心地做了。”

    苏恨离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理解不了一个变态加疯子的想法。

    好在后来被扔出佛寺的小怀禅被一名心善的农妇所救,就是后来大壮的干娘,又或许是当时的叶独活那一刀根本没捅实,小怀禅很轻易就被农妇救活了。

    只是垂髫之年的小怀禅经历了太多,太多仇恨压在她心底,所以才有了后来进京赶考、最善用毒的何大壮……骨子里带着一股世事通达和近乎平静的疯癫。

    那天,在佛堂里“躺尸”的三人是被大梁皇帝陛下亲自挪出来的,司徒纯当时看到烂泥一般躺在地上的苏恨离又担忧又生气,急得眼睛都红了。

    他收到苏恨离要去空禅院的消息时就追出了皇宫,可惜晚了一步,屋中几人已经开始运功,他不敢也不能进去打扰,只能在外面干等着。

    已痴方丈没有把事情求到司徒纯面前,因为这人如今是皇帝,身系江山社稷,不能有半点闪失,苏恨离更是故意快了司徒纯一步,因为她知道司徒纯修的佛门内功本就不稳,不敢再让他动用内力救人。

    可当天晚上司徒纯抱着动弹不得的苏恨离蔫蔫地哭了一夜,眼睛都哭肿了,明明一句责怪之语都没说,可他那股委屈劲快让苏恨离内疚死了。

    大梁皇帝陛下永远知道怎么拿捏皇后娘娘。

    ……

    苏恨离因为内力损耗、伤了元气,在空禅院整整躺在三天,第四日时何大壮带着大包小包的吃食来寺中看她。

    苏恨离想了想,还是把空桑国师之前和她说的话,和何大壮复述了一番,因果已明,但恩怨无解。

    何大壮听完后笑了笑,还去前殿佛堂上了柱香,她没去看武功尽废的空桑国师,甚至也没再提起想杀他报仇的事。

    说来也是巧,那天佛寺中,孟怀禅和叶独活……一人跪在了前殿佛堂,一人跪在后殿佛堂,默契又虔诚地同时叩首祈求神佛——

    “神佛在上,信徒孟怀禅……”

    “神佛在上,信徒叶独活……”

    “祈求恩怨归尘,在此请愿,望此生……与叶独活……”

    “祈求恩怨归尘,在此请愿,望此生……与孟怀禅……”

    “永不相见。”

    “永不相见。”

    ——

    “娘娘……”

    何大壮含笑的声音在苏恨离耳畔响起。

    “你不知道,我儿时第一次见空桑国师,还以为见到了少年仙人,他站树下持佛珠祷告,只看了一眼,我就愣住了……现在想想那副画面,也觉得美好。”

    年岁浅时千万不要遇见太惊艳的人,容易折损一生。

    余年悠长,孟怀禅终此一生未踏入过那座寺庙,叶空桑也未再走出过山间佛笼一步。

    一如所求,永未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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