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有多喜欢文忌年，余果看得清楚，可文忌年对小九到底有几分心思，她捉摸不透。
只能说，确实有些恻隐之心，愧疚之意，至于后续能发展成如何，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纱布已经将所有外伤包扎好，余果收起药，拿出了提篮最下格的东西。竟是一碗鸡汤馄饨。
“不太烫了，正好可以用。”
看到馄饨，小九的眼睛“倏”的亮了：“小馄饨！”她迫不及待的拿起勺子，想要大快朵颐：“小鱼你真好，你不知道我在阁中想你这一口馄饨想了多久！”
冷心阁的厨子厨艺不精，膳食也没有那么多考究之处。小九离开王府的几个月里，怀念过刘掌勺做的蟹酿橙，想过吴掌勺炖的带皮羊肉，但最心心念念不忘的，还是余果的这碗小馄饨。
喝了一口香浓的鸡汤后，她砸吧砸吧嘴，简直要眼泪汪汪，感觉自己的人生再一次鲜活过来了。
她很喜欢这里，很喜欢待在文忌年身边。他待自己极好，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待自己极好。
余果看她吃得开心，有些明白为什么殿下用膳时非要她陪着了。
真的很下饭啊。
“挺好的。”余果真心实意的笑了笑：“殿下能纳了你，真的挺好的。当时那么劝阻你，只是因为我没想过你会如愿以偿。”
文忌年也算是没有辜负小九以命相护的一腔爱意。
小九闻之，手中的调羹顿了顿。她不放心的问：“你真的不会因此讨厌我吗？”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余果有些好笑：“我只是讨厌他而已。而殿下与他，不一样。”
他，果然是有个王公贵公子辜负过余姑娘，才叫她变成现在这样。小九心中愤愤，按捺不住的追问：“这个他，到底是哪家的权贵啊？如此嫌贫爱富，等我伤好了一定要教训他一番不可！”
“他？”余果听着小九的豪言壮志，有点意外，声音也扬起了调子。她释然般的笑笑，说：“不用。”
“用的！”小九斩钉截铁：“告诉我他叫什么，我要认识一下！”
“你认识的。”余果对她眨了眨眼睛，好似真的已经浑不在意了：“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长枪阎罗。”
长枪阎罗！？？
裴濂！？？
在这京中，小九认识的权贵公子，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可没想到，负了余果的那个人，她还真就认识。
“知人知面不知心！”小九恨恨的咬着口中的肉馅，不平道：“我上次打他那一鞭子看来还是太轻了！不过姊姊你放心，虽然他很厉害，但他没有我厉害。等我伤好了，我一定狠狠打他一顿，给你报仇！”
“真的不用。”余果按下了小九激动挥舞的手，淡淡道：“没什么仇。我们与你们不同，没有感情，也没什么牵绊。散了，便散了。”
并没有什么难过的。
只是对这个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不公之世，厌倦了而已。
二十多年前，余果的父亲和裴濂的父亲，都只是羽林卫中的小小卫兵，两人间的身份和地位，并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共同出生入死，又意气相投。二人结为了兄弟，并给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幼女定了亲。可好景不长，二十年前平虏之乱，羽林卫损伤惨重。余裴二人更是为了护卫南华宫中尚且年幼的太子和祈王，深受重伤。
再然后，因为难以突围，余父一人冲出殿外，用身子挡住了殿门。
并被乱箭钉死在了赤红色的大门上。
得益于拖延的这一点时间，终于等来了援军。太子和祈王获救，裴父立了大功。
“可是我爹，再也回不来了。”余果的唇小幅度的张合，眼神空洞，说出这些的时候，仿佛已经被人抽干了精气神一样。
“再多封赏，万两白银，也换不回来我爹了。”她的尾音颤了颤：“然后我娘因为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念在父亲立功，我又年幼，皇后娘娘便将我接到了宫中，交给掌事姑姑抚养。再然后，等殿下弱冠，随他立了府。”
小九神色黯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余果的。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她不幸的姑娘。
“但是人与人之间不同啊！”她朝帐篷顶看看，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有人就是立了大功，然后平步青云，封侯拜相。但那时候的我还一直觉得，裴家发达对我亦有益，等我及笄了，我就能嫁裴府，做少夫人了。那样我就又有家了。”
小九感受到了掌心中的几个手指在逐渐收紧。她的心也随之紧了。
“我一直期许着，直到那一天，希冀被打碎的那一天。那天，裴统领病逝了，丧事都还没办完，裴夫人竟然就遣了小厮来，交还了我的名帖，说退婚。仿佛一天都等不得。”
“我还记得，连他们府中的小厮都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说话都带着睥睨。说什么，我一个身份卑贱的布衣女子，别以为被皇后的宫女养大，便就能飞上枝头，嫁入豪门。小裴统领身份尊贵，我，配不上。”
美好的憧憬，啪，碎了。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懂了。人只能靠自己，千万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一切希望，都押在一个男人身上。”
余果的语速放的很慢很慢，字像一个一个蹦出来似的，打进小九的耳朵里，敲得心脏都发疼。她不由得想到了花灯节那日贺卿尚对着自己的态度，何其相似。
现下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余果如此痛恨权贵了。凭什么呢？命运为何如此不公，明明都是羽林卫的士兵，明明都立了大功，明明什么都一模一样。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平步青云，一个从此没落的局面。
余家错在了哪呢？就错在了余父将生死置之度外，舍命救他人吗？
小九觉得荒唐。
裴府的夫人，她记住了，这个仇，她一定会替她报的。
怕余果难过，小九心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为做安抚，将她拥入怀中。可动作时却不慎碰着了自己伤着的左肩，疼得龇牙咧嘴。
余果被她的模样逗得抿了抿嘴角，轻笑一下后，便硬硬的压下了心中那些不愿再回忆的陈年旧事，然后恢复了往日的冰冷模样。
她轻轻推开小九：“娘娘既然能动了，奴婢便让太医来给您肩上夹竹板吧。毕竟骨头都碎了。”
然后周到的行福礼，收拾好竹篮，退下了。
仿佛一座冰山，只有靠近火焰时，才会些许融化一点。
文忌年不宿在自己的帐子中，但到了白日便会过来。
还带了一只香喷喷的烤山鸡。小九闻到味道，馋虫立即被勾引出来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差人将塌边放了只案几，好让小九能一起用膳。当初被她陪膳很久，已成习惯，后来冷不丁没人陪了，还念了很久。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刚开始的地方。
小九凑着坐近了些，双眼放光的看着烤鸡，使劲吸了吸鼻子。御厨的手艺就是好啊，连个野山鸡都能做得如此之香！文忌年见她这幅没出息的模样，忍不住勾勾嘴角，伸出手将她的脑袋推了回去。
“这个是你的。”说着，递过来一碗野菜粥，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毫无食欲。
“为什么！？”小九咽下去口水，略有不服。
“鸡肉是发物，受这么重的伤还想吃烤鸡？”
“可是伤号也需要补充营养啊，余姑娘都愿意给我做鸡汤馄饨，殿下却一口也不肯分。”小九咬着嘴唇，虽然很是不服气，但声音还是逐渐变小了。
“你以为是谁吩咐她做的？”文忌年问：“她自己吗？”
小九愣了愣，恍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那就是说，昨天的馄饨是殿下特意吩咐余果给她做的？
她心里一甜，为了掩饰住自己想要抬起的嘴角，舀起白粥往嘴里送了两口。嗯，好像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正吃着粥，面前的小碟子中忽然出现了一块鸡肉，两块烤的滋滋冒油的鸡皮。小九不解的看向文忌年。
不是刚说了不让她吃吗？
“解解馋，少吃两口。”
“哎！”小九喜上眉梢，立即拿起牙箸夹一鸡皮放进嘴里。鸡皮油脂基本已经被烤干了，只剩下焦脆的外壳和半韧半糯的里皮。这个火候恰好，既不油腻，还最有香气。她三两下吃完，舔舔嘴唇，谄媚道：“殿下对民女真好。”
眼睛还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肉。
文忌年将肉收走，摆明了一副不能再给她吃的样子。
“还自称民女？”
“啊？”小九一愣，对上他的眼睛，冷不丁的红了脸。
文忌年不自然的咳了咳：“已经被母后赐了位份，虽然还没有正式册封，但也不要再自称民女了。”他解释：“莫被外人听到。”
“那···该自称什么？”
自称什么？臣妾？妾？或是小字？每个都可，却每个都让他难以启齿。
“罢了。”他放弃：“你随意吧。”
小九想了想，小心确认道：“那···殿下对我真好？”
最为普通的“我”，总归是不会出错。
此时没了那扎耳的“民女”二字，文忌年才注意到她说了什么。
“很好吗？”他放下牙箸，终于吐出了自己心中久久难于纾解的事情：“一根牙箸，一把菱刀，一次落水，一个断筋碎骨掌，很好吗？”
小九也是一愣，她没想到文忌年会这样觉得。她只是以为自己骗了他，他会恨她，讨厌她。
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祁王殿下，而自己只是个江湖女子。按照贺卿尚的话讲，她就算是死了，也只是脏了权贵的手。毕竟她是贱命，不值钱的。
“不是的。”小九摇摇头，喃喃道：“牙箸是殿下正常疑虑，并没有伤到我。何况我也确实不是善人，殿下疑虑的没错。”
“菱刀，殿下根本不知道在那儿的是我，下意识出手，只是防卫。”
“落水，乃贺小姐和柴小姐所致，殿下莫要再揽到自己身上了。”
“至于那一掌，是我自愿的。伤我者也并不是不是殿下。”
“所以细细算下来，是我先不仁不义，假意欺骗。殿下记恨我并不奇怪。我亏欠殿下良多，帮殿下挡那一掌，也算还上一点罪孽，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发生在两人身上的是同样的事。两人一起经历，一起目睹，一起走过。
可结果，两人却都觉得自己对不住对方，觉得自己犯下的过错良多，对方会怨恨，会误解。
然后，互相觉得亏欠。
所以到底是谁对谁错，谁亏欠了谁呢？现在看来，竟然是剪不断，理还乱，怎么也算不清了。
看着小九赤诚的双眼，文忌年忽然觉得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满到有些喘不过气；身上那些坚硬的壳子和刺，正在被她一点一点的融化。
直至丢盔卸甲。
他同样想都没有想过小九会这样答话。就算牙箸和断筋碎骨掌她能不怨恨自己，但菱刀和落水确确实实都是他造成的。
甚至最后还对她毫不留情的出兵围剿。
就因为怕她是奸细，就因为要以防万一，就因为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所以她变得伤痕累累了——他自己造成的。
自己伤她良多，她明明应该记恨他的；可到头来，她竟然在危急关头奋不顾身、以命相护。
处处多疑换来的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这让他无地自容。他的所作所为，怎么对得起如此赤诚、单纯、未被皇宫的肮脏浸染的干净姑娘。
话语在口舌中盘旋几番，终于为难的开口：“我从未记恨你。”
他们二人竟然互相觉得对方会怨恨自己。以至于兜兜转转几个月，都不敢正面交锋，真是命运弄人。
小九眸子中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文忌年说：“你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我们不是敌人，你也没害我分毫，我没必要恨你。”
小九心尖微颤。
“可我们上次见面，是你出兵围剿。”她的语气有些落寞，不知觉间，握着调羹的手也逐渐收紧：“我以为殿下会恨我骗你，从此仇恨相向的。”
恨她欺骗？确实有的。
可再见面时，她以命相护。所以仇恨相向，怎么可能？他不是没有心。
“有过。”文忌年坦白。是曾有过，在那一夜，盘算着纳她为妃时竟发现她真实身份的那一夜，确实有恨过。
不过，与其说是恨她，不如说是恨自己。
恨自己看走了眼，恨自己那么轻易就相信了一个人。
“但现在没有了。”
因为，也并没有看走眼太多。所以不是不恨她了，是不恨自己了。
小九的心跟着他的话不停的提起，又放下。
“不过还是想请教姑娘，如何得知父皇狩猎的位置？”刺杀皇帝一事非同小可，沈阳定是受雇于他人，若一日不查出幕后指使，便一日不能掉以轻心。
怕她心里多想，文忌年补充：“并非怀疑你，只是想查清真相。”
所幸小九心思直，没有往怀疑那方面想，只是脱口而出：“季盟主告知的。”
“季晗？”冷彧眉头一蹙。空林山庄消息网光布天下，探到沈阳的行踪并非什么难事。
“对，而且不是皇上，是沈阳。是交错阁的人察觉沈阳行踪有异。季盟主说，皇帝和太子正巧都在这个方向。可我没想什么护驾，我就是想到···”
一股脑的说出口后，小九才意识到话中最后的内容是什么。可已经说到这儿，不把话讲完，更显得欲盖弥彰。
“···想到你也在这，就来了。”
吞吞吐吐把话说完，小九面红耳赤的低下头，不敢再看文忌年。
文忌年亦是一怔，耳朵也紧跟着烧了起来。
她是不是···
一个念头刚一闪过，便被他迅速掐断。别多想，文子恕！他暗暗警告自己。她刚刚不是说了吗，因为欺骗，所以愧疚，只是赎罪而已，你可莫要歪曲了姑娘家的正直心思。
“九姑娘。”他不自然的咳了咳，忽然变得郑重：“救命之恩，子恕无以为报，只能尽力补偿。日后若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
毕竟，她救的不止是他，还有这渂朝的皇上；保护的不只是他，还有这渂朝的国泰民安。
小九窘迫的将右手贴到自己脸上，期望这潮红赶紧褪去。
“不用报···”她强装自然：“非说需求的话，殿下多赏民女···不是，赏我点吃的便好了。”
“吃的？”文忌年有些诧异，但又觉得似是情理之中。
“嗯嗯。”小九的脑袋点得像鸡啄米：“比如刘掌勺做的蟹酿橙，吴掌勺炖的带皮羊肉；城西的羊肉烧饼，信远斋的雪里红···”
说话间，小九仿佛都闻到食物的香气的，忍不住砸吧砸吧嘴。
一向冷静、面无表情的祁王殿下，听完小九的话后，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给他这张冷若冰霜的脸上加了些许的生气。
小九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有些不知所措。他为什么笑？不会是笑话自己没见识吧？
“就这些？”他问出话的时候，眉眼还是弯着的。
她点头：“就这些。”
“怎么这么容易满足，本王的命，可不止这些东西。”
明明他说的话没什么不对的，可小九听了，竟然又没出息的脸红了。
她脸红什么，好丢人啊。小九下意识的想抬起双手捂住脸，却忘记左肩重伤，一用力，疼得龇牙咧嘴。
这下更是把脸给丢尽了。
文忌年看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和她待在一起真的相当舒服。她没有心计，不精于算计，性子单纯，满脑子除了吃，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
突然感觉，如果她真的是他的妻，也蛮好的。
只能说，确实有些恻隐之心，愧疚之意，至于后续能发展成如何，就要看他们的造化了。
纱布已经将所有外伤包扎好，余果收起药，拿出了提篮最下格的东西。竟是一碗鸡汤馄饨。
“不太烫了，正好可以用。”
看到馄饨，小九的眼睛“倏”的亮了：“小馄饨！”她迫不及待的拿起勺子，想要大快朵颐：“小鱼你真好，你不知道我在阁中想你这一口馄饨想了多久！”
冷心阁的厨子厨艺不精，膳食也没有那么多考究之处。小九离开王府的几个月里，怀念过刘掌勺做的蟹酿橙，想过吴掌勺炖的带皮羊肉，但最心心念念不忘的，还是余果的这碗小馄饨。
喝了一口香浓的鸡汤后，她砸吧砸吧嘴，简直要眼泪汪汪，感觉自己的人生再一次鲜活过来了。
她很喜欢这里，很喜欢待在文忌年身边。他待自己极好，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待自己极好。
余果看她吃得开心，有些明白为什么殿下用膳时非要她陪着了。
真的很下饭啊。
“挺好的。”余果真心实意的笑了笑：“殿下能纳了你，真的挺好的。当时那么劝阻你，只是因为我没想过你会如愿以偿。”
文忌年也算是没有辜负小九以命相护的一腔爱意。
小九闻之，手中的调羹顿了顿。她不放心的问：“你真的不会因此讨厌我吗？”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余果有些好笑：“我只是讨厌他而已。而殿下与他，不一样。”
他，果然是有个王公贵公子辜负过余姑娘，才叫她变成现在这样。小九心中愤愤，按捺不住的追问：“这个他，到底是哪家的权贵啊？如此嫌贫爱富，等我伤好了一定要教训他一番不可！”
“他？”余果听着小九的豪言壮志，有点意外，声音也扬起了调子。她释然般的笑笑，说：“不用。”
“用的！”小九斩钉截铁：“告诉我他叫什么，我要认识一下！”
“你认识的。”余果对她眨了眨眼睛，好似真的已经浑不在意了：“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长枪阎罗。”
长枪阎罗！？？
裴濂！？？
在这京中，小九认识的权贵公子，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可没想到，负了余果的那个人，她还真就认识。
“知人知面不知心！”小九恨恨的咬着口中的肉馅，不平道：“我上次打他那一鞭子看来还是太轻了！不过姊姊你放心，虽然他很厉害，但他没有我厉害。等我伤好了，我一定狠狠打他一顿，给你报仇！”
“真的不用。”余果按下了小九激动挥舞的手，淡淡道：“没什么仇。我们与你们不同，没有感情，也没什么牵绊。散了，便散了。”
并没有什么难过的。
只是对这个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不公之世，厌倦了而已。
二十多年前，余果的父亲和裴濂的父亲，都只是羽林卫中的小小卫兵，两人间的身份和地位，并没有什么不同。
因为共同出生入死，又意气相投。二人结为了兄弟，并给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幼女定了亲。可好景不长，二十年前平虏之乱，羽林卫损伤惨重。余裴二人更是为了护卫南华宫中尚且年幼的太子和祈王，深受重伤。
再然后，因为难以突围，余父一人冲出殿外，用身子挡住了殿门。
并被乱箭钉死在了赤红色的大门上。
得益于拖延的这一点时间，终于等来了援军。太子和祈王获救，裴父立了大功。
“可是我爹，再也回不来了。”余果的唇小幅度的张合，眼神空洞，说出这些的时候，仿佛已经被人抽干了精气神一样。
“再多封赏，万两白银，也换不回来我爹了。”她的尾音颤了颤：“然后我娘因为悲伤过度，也跟着去了。念在父亲立功，我又年幼，皇后娘娘便将我接到了宫中，交给掌事姑姑抚养。再然后，等殿下弱冠，随他立了府。”
小九神色黯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余果的。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她不幸的姑娘。
“但是人与人之间不同啊！”她朝帐篷顶看看，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有人就是立了大功，然后平步青云，封侯拜相。但那时候的我还一直觉得，裴家发达对我亦有益，等我及笄了，我就能嫁裴府，做少夫人了。那样我就又有家了。”
小九感受到了掌心中的几个手指在逐渐收紧。她的心也随之紧了。
“我一直期许着，直到那一天，希冀被打碎的那一天。那天，裴统领病逝了，丧事都还没办完，裴夫人竟然就遣了小厮来，交还了我的名帖，说退婚。仿佛一天都等不得。”
“我还记得，连他们府中的小厮都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说话都带着睥睨。说什么，我一个身份卑贱的布衣女子，别以为被皇后的宫女养大，便就能飞上枝头，嫁入豪门。小裴统领身份尊贵，我，配不上。”
美好的憧憬，啪，碎了。
“所以从那以后，我就懂了。人只能靠自己，千万千万不要把自己的一切希望，都押在一个男人身上。”
余果的语速放的很慢很慢，字像一个一个蹦出来似的，打进小九的耳朵里，敲得心脏都发疼。她不由得想到了花灯节那日贺卿尚对着自己的态度，何其相似。
现下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何余果如此痛恨权贵了。凭什么呢？命运为何如此不公，明明都是羽林卫的士兵，明明都立了大功，明明什么都一模一样。为什么会变成一个平步青云，一个从此没落的局面。
余家错在了哪呢？就错在了余父将生死置之度外，舍命救他人吗？
小九觉得荒唐。
裴府的夫人，她记住了，这个仇，她一定会替她报的。
怕余果难过，小九心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为做安抚，将她拥入怀中。可动作时却不慎碰着了自己伤着的左肩，疼得龇牙咧嘴。
余果被她的模样逗得抿了抿嘴角，轻笑一下后，便硬硬的压下了心中那些不愿再回忆的陈年旧事，然后恢复了往日的冰冷模样。
她轻轻推开小九：“娘娘既然能动了，奴婢便让太医来给您肩上夹竹板吧。毕竟骨头都碎了。”
然后周到的行福礼，收拾好竹篮，退下了。
仿佛一座冰山，只有靠近火焰时，才会些许融化一点。
文忌年不宿在自己的帐子中，但到了白日便会过来。
还带了一只香喷喷的烤山鸡。小九闻到味道，馋虫立即被勾引出来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他差人将塌边放了只案几，好让小九能一起用膳。当初被她陪膳很久，已成习惯，后来冷不丁没人陪了，还念了很久。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刚开始的地方。
小九凑着坐近了些，双眼放光的看着烤鸡，使劲吸了吸鼻子。御厨的手艺就是好啊，连个野山鸡都能做得如此之香！文忌年见她这幅没出息的模样，忍不住勾勾嘴角，伸出手将她的脑袋推了回去。
“这个是你的。”说着，递过来一碗野菜粥，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毫无食欲。
“为什么！？”小九咽下去口水，略有不服。
“鸡肉是发物，受这么重的伤还想吃烤鸡？”
“可是伤号也需要补充营养啊，余姑娘都愿意给我做鸡汤馄饨，殿下却一口也不肯分。”小九咬着嘴唇，虽然很是不服气，但声音还是逐渐变小了。
“你以为是谁吩咐她做的？”文忌年问：“她自己吗？”
小九愣了愣，恍然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那就是说，昨天的馄饨是殿下特意吩咐余果给她做的？
她心里一甜，为了掩饰住自己想要抬起的嘴角，舀起白粥往嘴里送了两口。嗯，好像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正吃着粥，面前的小碟子中忽然出现了一块鸡肉，两块烤的滋滋冒油的鸡皮。小九不解的看向文忌年。
不是刚说了不让她吃吗？
“解解馋，少吃两口。”
“哎！”小九喜上眉梢，立即拿起牙箸夹一鸡皮放进嘴里。鸡皮油脂基本已经被烤干了，只剩下焦脆的外壳和半韧半糯的里皮。这个火候恰好，既不油腻，还最有香气。她三两下吃完，舔舔嘴唇，谄媚道：“殿下对民女真好。”
眼睛还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肉。
文忌年将肉收走，摆明了一副不能再给她吃的样子。
“还自称民女？”
“啊？”小九一愣，对上他的眼睛，冷不丁的红了脸。
文忌年不自然的咳了咳：“已经被母后赐了位份，虽然还没有正式册封，但也不要再自称民女了。”他解释：“莫被外人听到。”
“那···该自称什么？”
自称什么？臣妾？妾？或是小字？每个都可，却每个都让他难以启齿。
“罢了。”他放弃：“你随意吧。”
小九想了想，小心确认道：“那···殿下对我真好？”
最为普通的“我”，总归是不会出错。
此时没了那扎耳的“民女”二字，文忌年才注意到她说了什么。
“很好吗？”他放下牙箸，终于吐出了自己心中久久难于纾解的事情：“一根牙箸，一把菱刀，一次落水，一个断筋碎骨掌，很好吗？”
小九也是一愣，她没想到文忌年会这样觉得。她只是以为自己骗了他，他会恨她，讨厌她。
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祁王殿下，而自己只是个江湖女子。按照贺卿尚的话讲，她就算是死了，也只是脏了权贵的手。毕竟她是贱命，不值钱的。
“不是的。”小九摇摇头，喃喃道：“牙箸是殿下正常疑虑，并没有伤到我。何况我也确实不是善人，殿下疑虑的没错。”
“菱刀，殿下根本不知道在那儿的是我，下意识出手，只是防卫。”
“落水，乃贺小姐和柴小姐所致，殿下莫要再揽到自己身上了。”
“至于那一掌，是我自愿的。伤我者也并不是不是殿下。”
“所以细细算下来，是我先不仁不义，假意欺骗。殿下记恨我并不奇怪。我亏欠殿下良多，帮殿下挡那一掌，也算还上一点罪孽，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发生在两人身上的是同样的事。两人一起经历，一起目睹，一起走过。
可结果，两人却都觉得自己对不住对方，觉得自己犯下的过错良多，对方会怨恨，会误解。
然后，互相觉得亏欠。
所以到底是谁对谁错，谁亏欠了谁呢？现在看来，竟然是剪不断，理还乱，怎么也算不清了。
看着小九赤诚的双眼，文忌年忽然觉得心中好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满到有些喘不过气；身上那些坚硬的壳子和刺，正在被她一点一点的融化。
直至丢盔卸甲。
他同样想都没有想过小九会这样答话。就算牙箸和断筋碎骨掌她能不怨恨自己，但菱刀和落水确确实实都是他造成的。
甚至最后还对她毫不留情的出兵围剿。
就因为怕她是奸细，就因为要以防万一，就因为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所以她变得伤痕累累了——他自己造成的。
自己伤她良多，她明明应该记恨他的；可到头来，她竟然在危急关头奋不顾身、以命相护。
处处多疑换来的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这让他无地自容。他的所作所为，怎么对得起如此赤诚、单纯、未被皇宫的肮脏浸染的干净姑娘。
话语在口舌中盘旋几番，终于为难的开口：“我从未记恨你。”
他们二人竟然互相觉得对方会怨恨自己。以至于兜兜转转几个月，都不敢正面交锋，真是命运弄人。
小九眸子中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文忌年说：“你的来意，我已经清楚了。我们不是敌人，你也没害我分毫，我没必要恨你。”
小九心尖微颤。
“可我们上次见面，是你出兵围剿。”她的语气有些落寞，不知觉间，握着调羹的手也逐渐收紧：“我以为殿下会恨我骗你，从此仇恨相向的。”
恨她欺骗？确实有的。
可再见面时，她以命相护。所以仇恨相向，怎么可能？他不是没有心。
“有过。”文忌年坦白。是曾有过，在那一夜，盘算着纳她为妃时竟发现她真实身份的那一夜，确实有恨过。
不过，与其说是恨她，不如说是恨自己。
恨自己看走了眼，恨自己那么轻易就相信了一个人。
“但现在没有了。”
因为，也并没有看走眼太多。所以不是不恨她了，是不恨自己了。
小九的心跟着他的话不停的提起，又放下。
“不过还是想请教姑娘，如何得知父皇狩猎的位置？”刺杀皇帝一事非同小可，沈阳定是受雇于他人，若一日不查出幕后指使，便一日不能掉以轻心。
怕她心里多想，文忌年补充：“并非怀疑你，只是想查清真相。”
所幸小九心思直，没有往怀疑那方面想，只是脱口而出：“季盟主告知的。”
“季晗？”冷彧眉头一蹙。空林山庄消息网光布天下，探到沈阳的行踪并非什么难事。
“对，而且不是皇上，是沈阳。是交错阁的人察觉沈阳行踪有异。季盟主说，皇帝和太子正巧都在这个方向。可我没想什么护驾，我就是想到···”
一股脑的说出口后，小九才意识到话中最后的内容是什么。可已经说到这儿，不把话讲完，更显得欲盖弥彰。
“···想到你也在这，就来了。”
吞吞吐吐把话说完，小九面红耳赤的低下头，不敢再看文忌年。
文忌年亦是一怔，耳朵也紧跟着烧了起来。
她是不是···
一个念头刚一闪过，便被他迅速掐断。别多想，文子恕！他暗暗警告自己。她刚刚不是说了吗，因为欺骗，所以愧疚，只是赎罪而已，你可莫要歪曲了姑娘家的正直心思。
“九姑娘。”他不自然的咳了咳，忽然变得郑重：“救命之恩，子恕无以为报，只能尽力补偿。日后若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
毕竟，她救的不止是他，还有这渂朝的皇上；保护的不只是他，还有这渂朝的国泰民安。
小九窘迫的将右手贴到自己脸上，期望这潮红赶紧褪去。
“不用报···”她强装自然：“非说需求的话，殿下多赏民女···不是，赏我点吃的便好了。”
“吃的？”文忌年有些诧异，但又觉得似是情理之中。
“嗯嗯。”小九的脑袋点得像鸡啄米：“比如刘掌勺做的蟹酿橙，吴掌勺炖的带皮羊肉；城西的羊肉烧饼，信远斋的雪里红···”
说话间，小九仿佛都闻到食物的香气的，忍不住砸吧砸吧嘴。
一向冷静、面无表情的祁王殿下，听完小九的话后，竟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给他这张冷若冰霜的脸上加了些许的生气。
小九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有些不知所措。他为什么笑？不会是笑话自己没见识吧？
“就这些？”他问出话的时候，眉眼还是弯着的。
她点头：“就这些。”
“怎么这么容易满足，本王的命，可不止这些东西。”
明明他说的话没什么不对的，可小九听了，竟然又没出息的脸红了。
她脸红什么，好丢人啊。小九下意识的想抬起双手捂住脸，却忘记左肩重伤，一用力，疼得龇牙咧嘴。
这下更是把脸给丢尽了。
文忌年看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和她待在一起真的相当舒服。她没有心计，不精于算计，性子单纯，满脑子除了吃，没有什么复杂的东西。
突然感觉，如果她真的是他的妻，也蛮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