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父亲拎着只热水壶走了进来,打眼看到薛知刚放下的小铁盒。

    父亲把热水壶放在地上,搓着手,抄起小铁盒,反复摩挲,“可得有一百多吧?”

    薛知低头,当没听到。

    奶奶一个劲推她,完全不像病人,“至少三百多呢!薛知,快说是不是!”

    薛知没办法,“不知道,别人送的。”

    这本是结束语,不料奶奶反而兴头高涨,“是男的送的吧?本地人么?”

    薛知想搪塞说,是姜南送的。

    忽然手心一紧。

    被奶奶满是黑垢的指甲掐了一下。

    奶奶掐得很熟练,只掐破一点皮,顺手把甲垢剐进去。

    这是西北农村妇女整治媳妇小辈的手段。

    奶奶紧紧攥着薛知的手,“奶奶这是为你好,最好呢,找一个父母当医生的,这样也能照顾照顾奶奶···”

    中年妇女嘀咕:“念叨了一万遍。又开始了。”

    恰好,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喊她:“诶···,诶,薛知?”

    薛知听到这么一声,心里松了口气,刷地抽出手,小指甲在奶奶手心划了一道子。

    可惜奶奶做了一辈子农活,老树皮似的手,根本划不破。

    然而顺着声音看过去,薛知面容僵了。

    宋成站在病房门口,一条腿曲着,脚蹬门框,吊儿郎当地看她。

    宋成的长相,总让薛知想起一句刻薄话:“北方丑人像驴羊牛马,南方丑人像鱼鳖鳌虾”。

    水生动物般的五官很淡很平。

    像是被长江水给冲的。

    此时,那平淡的五官挤出一种快意,看起来有点尖细。

    薛知倒很理解他的报复心理,走出病房,笑问:“好巧,你怎么在这里。”

    宋成不自觉咬着后槽牙,“我妈是这儿的主治医生呀!”

    薛知“嗯”了一声,没想到宋成家里条件挺好,那干嘛要做家教。

    ——当然是为了和薛知套近乎。专程接薛知回学校。

    宋成很是得意,朝后一指,“我妈。”

    五六米远处,还真走来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女大夫,胸前口袋别着圆珠笔。

    眉眼和宋成很像。

    淡得像被开水泡过。

    女大夫眼里盯住宋成。走近了,才看到薛知。

    女大夫说:“侬撒宁?”

    薛知差点没乐出来。

    本地人最讨厌上海人,但装腔拿大起来,又爱以上海人自居。

    她说:“我是三十六床家属。”

    宋成嘴角含笑,故意说:“还是我的同学呢。”

    女大夫把薛知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嘴一撇,“就是每次我来查床的时候,都说他孙女堪比天仙下凡,非本地人不嫁,最好家里长辈还是医生的三十六床?”

    改回普通话,显然是认为,薛知不配有让她装上海人的资格了。

    薛知眨眨眼,“是啊。”

    女大夫说:“以后少说这种话。”

    薛知:“如果她是在你家说,请你报警,告她扰民;如果你觉得这句话反社会,请你举报,维护社会治安。”

    空间静默一瞬。

    女大夫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薛知。

    从医这么多年,病人家属只有上赶着巴结她的,第一回遇上开口这么硬的。

    短暂的惊讶过后,女大夫想通了:一定这个小狐狸精拿捏住了自己儿子。借此给自己下马威。

    天下人,只要做了小偷,看谁都像便衣;只要揣着宝贝,看谁都是小偷。

    其实,薛知只是无所谓奶奶活几天而已。

    女大夫慢慢脱下白大褂,“我现在和你说话,不是医生对患者家属说话。”

    ——那是什么身份。只能是唐僧的妈告诫白骨精滚远点,别耽误她儿子的远大前程,人女儿国国王都排号着呢。

    女大夫:“告诉你,不要癞□□想吃天鹅肉。”

    可宋成对薛知,还一口没吃到,馋得哈喇子滴答淌,哪里舍得别人这么说薛知,不由低低喊了声妈。

    薛知:“啊。那你儿子这么优秀,谁配得上呢?”

    女大夫:“···”

    薛知:“市长女儿还是省长女儿。不过你们认识人家吗?”

    女大夫:“???”

    薛知:“不认识的话,可以打市长热线问问嘛!就问她想不想吃辣炒田鸡。你儿子本就是个癞□□,剥了皮也就差不多了。”

    薛知回身,去病房说了句再见。

    父亲拿眼看门外的女大夫,“你这就走吗?你妈刚去外面吃饭了,还没回来呢。”

    奶奶也说:“你堂弟等会也来,你成绩好,教教你弟呀!”

    薛知不抬眼,“不熟。”

    奶奶一拍大腿,“这是啥话呢?以后你弟出息了,你男人看在他份上,打你的时候不也收着劲儿吗!”

    薛知吸了口气,抬起脸,浓腻地笑了:“奶奶,我喜欢女人。”

    她这趟来,主要是想给母亲钱。

    平时转账,七八成都被父亲取走了。

    可这地方,她一秒都待不下去。

    薛知最后想说,茶叶给母亲留点,但,那边奶奶满口念叨堂弟学习辛苦,多喝茶叶提神醒脑。于是心里翻个白眼。不说了。

    薛知抓起背包就外跑,差点没把女大夫撞倒。

    医院离学校有三里远,薛知不想坐公车,慢慢往回走。

    马路两旁,是齐整整梧桐,细细秃枝结成密网,虬结交错,把天空切成一块一块。

    水泥地灰扑扑的,往前往后,都是看不到头的灰。

    薛知忽然有一种错觉,自己在走迷宫。

    循环的。

    兜兜转转,还是要回去。

    小时候的薛知,非常木讷。

    钉子都扎不出一声。

    和所有农村女孩子一样,在新社会,过一种奴隶制的生活。

    平心而论,奶奶也没饿过她怎样,新闻中报道的给女童扎针也没有。

    甚至做好了猪脚也只给薛知吃,奶奶抱着堂弟,拿筷子指薛知笑:“阳阳不要吃,吃了考不上大学的,她没有关系,她和她妈一样笨。”

    其实堂弟那时也八岁了,还是笑得那样厉害。

    薛知平静地吃猪脚。

    她只是在想,或许奶奶吐了口水。

    不过还是得吃。

    女孩子不能挑食,不然死了要在地狱里和狗抢骨头。

    薛知抢不过。

    堂弟笑得在奶奶怀里打滚,动作间,打翻了一碗面片。

    奶奶紧着将他抱在怀里哄。

    一块碎瓷片飞到薛知腿上,一道浅浅的血痕。

    当时母亲去打工了,薛知没有可以告诉的人。

    那道伤疤至今还在,从来没人知道。

    除了那一道伤疤,薛知更恐惧的,是西北农村风俗,“换亲”。

    谁看上了别家的姑娘,就用自己的姐妹换过来。

    如果女方不愿意,父母就用酒把女孩灌醉,生米煮成熟饭,多来几次,怀了孕,多半就成了。

    堂弟瞧哪家姑娘好看,往往跑到人家门口,又砸门又跺脚,嚷嚷着要用薛知换。

    堂弟很胖,打架下手也狠,别家孩子都不敢和他吵,都拿薛知出气,流里流气地问她,什么时候“换”过去。

    薛知不敢开口,因为这是很有可能实现的。

    很多次,薛知都以为,这就是自己的命了。

    直到十一岁,薛知获得匿名资助。

    很长一段时间,薛知不能看乡土剧里女人喜气洋洋的脸,总觉得一种怪异。

    那是棺材里浓妆艳抹的模范女尸,美得阴惨惨。

    反而是很多大富大贵的宫廷古装剧让她想到童年。

    比如说,某女被株连,“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某氏触怒天威,沦为贱籍,被贬为娼,充入妓|院”。

    这就很符合了,永远忧心忡忡,要被“换”掉的现实。

    薛知经常想,那个资助自己的人,是什么样子?在那里?

    好人有好报,这种话真是太浅了。

    那笔钱,救了她一条命。

    如果那个人需要。

    薛知这条命。

    随时,都可以用来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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