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坐得太久了,店家拿簸箕扫地,一下下故意往他们这边扫。

    薛知沉默着起来买了单。

    一回头,陆吾双手插兜,笑嘻嘻地歪头看她,表情是一种上台领奖般的光荣,“第一次被女孩子请吃饭。”

    薛知低头微笑一会儿,抬脸看他,“现在吃完了。”

    陆吾一边走一边点头,“啊对,那你还可以请我看个电影什么的。”

    薛知被他的语气震撼到了,“你难道就这么无聊?”

    陆吾站定,转回身,郑重其事地束起食指,在薛知脸前晃了晃,“一个人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做无聊的事,咱们一起无聊不行吗?当然也可以谈点不无聊的。”

    薛知问:“比如?”

    陆吾侧头瞅她,牙尖轻轻碾下嘴唇,“比如,你是真的喜欢宋成吗?”

    薛知:“啊?”

    陆吾目光游移,一只手反翻,拇指轻轻摩挲后颈,“如果是别的女生在认识我的前提下喜欢宋成,这很好理解,有病嘛,但是你的话···”

    他含混地笑了一下,低头轻声道:“可能人家确实有什么优点,比我好。”

    薛知想了又想,想不到合适的话说,满眼是南国暖冬,灰白宽广的马路,偶尔有一两辆车。

    世界都变得很空。

    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不算秘密。

    薛知听到自己说:“不是他的事,我在别的地方受了气。见到谁都要撒火。不巧让他妈给赶上了。”

    陆吾打个响指,“啊,就说你今天怪怪的,在医院乱跑乱撞,”他笑着摇头,抚掌冷道:“可算问出来了!之后的事你再不要管,你只说是谁就行。”

    薛知:“我爸。”

    陆吾表情凝固,双手僵了半晌,轻轻合拢,搓了搓,收回到口袋里,窝囊地“哦”了一声。

    很快他又高兴起来,“是不是你爸催你结婚来着?”

    薛知彻底无语了,可望着陆吾的脸,还是简短道,“说了你也不懂。”

    陆吾打个响指,转过身子,面朝向她,轻轻快快倒退着走,“哎呀我懂的嘛,我家老爷子也经常骂我来着,你别搭理就行了,多大事,下回再挨骂你来找我,你照旧把我骂一顿算出气,行不行?”

    薛知看了陆吾一眼。

    二人目光一撞,陆吾猛然错过脸。

    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眼睛总是不朝她看。

    陆吾平时常假笑,一股子阴阳怪气的味道,可此时一点也没有。像是极力压抑着不深笑出来。

    薛知跟着也不由高兴,真笑出来了,心下忽生黯然。

    泄密是能够上瘾的。

    薛知恶作剧地产生了个想法,“陆吾,你记不记得,我答应要讲一件小时候的事?”

    陆吾上下打量她,笑容收敛下去,“嗯”一声,“你要说吗?”

    薛知点头:“我从五岁就知道骗人的好处了。”

    薛知微笑,“我妈妈当过第三者,当时她去南方打工,和一个——在我眼里——很有钱的老板吧,在一起了,就想离婚,可她每个月能赚好多钱呢,我奶奶那里愿意她离婚啊?让我给妈妈打电话,掐着我,逼我哭,教我求妈妈别离开爸爸。”

    薛知盯着陆吾:“我才五六岁,就学着电视剧里演的,哭着喊:‘妈妈你不要离婚’,哭得嗓子哑了。其实根本没有眼泪。”

    空气静默下来。

    薛知在陆吾脸上看到一种怜惜的神情。

    陆吾四肢都不知道在哪里放,右手抬起来又放下,最终不敢碰她,下意识拍风衣口袋,想找烟。

    陆吾说:“一个有点钱的男人,只要想,胁迫女人是很简单的——事后装作自己被胁迫,更简单。”

    薛知舔舔嘴角,下定决心微笑,又说:“陆吾,你别以为我说出来是为了招男人疼。”

    她不觉得妈妈有错。

    至今还记得,自己那时候的哭声,特别空,特别清晰,像是飘到半空,听另一个人哭。

    根本不是那么想的,满脑子都是:妈妈以后有好日子了,自己呢?

    曾经薛知是村里唯一不挨打的女孩子,完全仰仗妈给奶奶的进贡。

    要是妈跟人走了,那她还能依靠谁呢?

    薛知继续说:“我知道自己在拖妈的后腿,可是嘴里喊出来的却是我太爱妈妈了。我不能见不到妈妈。”

    她骗了妈妈。

    妈妈相信了。

    薛知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也永远对不起妈妈。

    错的是薛知她自己。

    她再恨也不能脱离这个家庭,再恨也要留下来给母亲撑腰。

    是一种赎罪,带有自虐的快感。

    薛知不避讳这一段过往。

    她清楚怎么把这样的素材编纂得招男人疼。

    就像五岁的薛知知道怎么把“妈妈我得把你拉进泥潭,不然奶奶会杀掉我”改编成“妈妈没有你我会死的”。

    如果是宋成,或者任何一个别的男人,薛知懂怎么装得自己楚楚可怜,并且让男人相信——

    自己也和母亲一样,很愿意为爱情做一个乖巧的第三者。

    重男轻女家庭长大的女孩,要么宁折不弯,要么和柔媚上。

    都到了极致,因为是吃饭挣命的本领,术业专攻。

    不然早死了。

    半晌,陆吾喊了一声,“薛知。”

    薛知:“嗯。”

    陆吾还是喊:“薛知。”

    薛知这次没有答应他。

    陆吾面容沉静,立在一步开外,疏疏树影斜了满脸,像瓷器裂横。

    薛知拿不定陆吾的心思。如果是姜南,听到这样的故事,一定痛斥她是非不分。如果是宋成,一定在心里暗喜,笃定缺爱的女孩子标价更低。能用甜言蜜语做女|票资打折券。

    陆吾忽地一垂眼皮,嘴角抿着丝苦笑,“薛知,千金难买早知道。要是早知道,我就算是偷,也要把你偷走。”

    ···

    薛知回宿舍的时候,碰上赵晓阳咬着牙刷出门。

    二人打个照面,赵晓阳看到她手里的糖炒栗子,侧身让过她,笑道:“现在的栗子是挺好吃的哈。”

    薛知从小在奶奶的历练下长大,看赵晓阳总像看小孩,淡淡瞟了她一眼,全当没听到。

    薛知刚打开宿舍门,姜南就闻到栗子甜,眉花眼笑地接过来,剥开两只大的,依次喂给桑媛薛知。

    桑媛正戴着耳机看教资视频,见薛知回来,拔下一边耳机,咬着栗子含含糊糊说:“诶呀薛知,我还想和你说呢,赵晓阳是不是被夺舍了,我今天去找辅导员,还听她说咱们好话呢,尤其是你,把你夸的呀。”

    薛知懒得琢磨。

    她当然怎么也想不到,宋成的妈以皇太后自居,对于赵晓阳这种出身的女孩子,断不肯赏赐入宫之荣。

    可薛知今天在医院发疯的那一句,反倒提醒了皇太后,——她的皇儿后位空悬,的确令人担忧。

    皇太后决计不会考虑,完全是因为宋成长相太丑。她以为宋成真好男风,为了社稷延绵,不得不掐着鼻子默许了赵晓阳。

    赵晓阳因此感念薛知恩德。

    一个女人,无论身为母亲还是妻子,对男人的感情之深重,都自作多情得可怜。说出来要把别人笑死的。

    薛知完全没有去想别人。

    她钻到床上,双手环抱,下巴抵住膝头,心思飘飘摇摇,总是想陆吾的话。

    要是当年能被他偷走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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