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的时候,姜南才回到宿舍,一进门哭得梨花带雨,抱着桑媛大吐苦水,好像被解救的拐卖儿童。

    桑媛一手拍姜南肩膀,脸却转过去咬剩下的鸭翅,不时吐出几段咬碎的小骨头。

    姜南哭道:“陆吾他爸可真不是人,居然当众侮辱我和妈妈···”

    桑媛马上说:“对对,他爸猪狗不如。”

    薛知看这架势,以为陆吾他爸喝高了,当众要求姜南母女跳脱衣舞。

    结果姜南抽抽噎噎地说:“陆吾没来,他爸就叫来了他那小老婆,还有小老婆生的女儿,姓魏的一个女的,还让我妈和小老婆坐在一块!让我和那姓魏的坐在一块!”

    桑媛没懂:“这俩人有传染病啊?”

    姜南正伏案痛哭,闻言勃然大怒,当即直起腰身,“我妈和小老婆说不到一块去!这是规矩!我太奶奶生前定下来的规矩!她从来不和姨太太吃一桌饭!当年孙宝绮儿子要娶她,吃茶那天看到长三堂子出来的姨娘,我太奶奶抬脚就走了!”

    薛知和桑媛对看一眼。

    薛知问:“你太奶奶有啥规矩没有?提前告诉我,比如不和挂过科的人一起吃饭什么的···”

    桑媛龇牙咧嘴,“我太奶奶的规矩是别穿干净衣裳下地,回去不好洗。”

    姜南在朴素正义感里,短暂地忘掉了裴嘉瑞这个人。

    ···

    陆吾到底还是做了手术,结束后住院十天。

    薛知对医学一无所知,下意识还是问:“严重吗?”

    电话那头,陆吾声音懒懒的,“才局麻,能有多严重?”

    停一停,嘟囔着说,“不过晚上没人管我。”

    薛知取下手机看了看时间,“那你让程凯和裴···嗯,回去吧,今晚我陪床。”

    陆吾很高兴,声音轻轻软软的,“真的呀?那我下次请你吃饭。”

    薛知故意说,“我要吃人/肉。”

    陆吾爽快道:“可以。”

    薛知大吃一惊,“真的吗?”

    陆吾语气轻快,“真的。我下次做手术,让医生顺便把阑尾割了,给你尝个鲜。”

    …

    如果薛知有预言能力,那天她是绝对不该去的。

    刚出电梯,陆吾就来了个电话,气还有点虚,“薛知,你到哪儿了?”

    薛知看了眼楼层平面图,“三楼啊。”

    “唔,”陆吾吸了口气,“你饿不饿?去楼下吃碗面好不好?”

    薛知停下脚步,一时没懂他的意思,“我吃过晚饭了。”

    陆吾“嗯”了一声,“那你今晚回去吧。”

    薛知转过身,摁下电梯按钮,随口道:“陆吾你大老婆来了吗?”

    话音未落,“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一个人走出来,听到这话,朝她看了一眼。

    是个男的,薛知穷惯了,一眼先看到对方袖口露出一半的表盘。

    她平时给陆吾干的杂活之一就是取货,那种铺满羊毛地毯的店铺会记录客户信息,货一到立刻发消息,询问送货还是自取。

    陆吾每次都让她去取,薛知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手里的小袋子,非常锻炼心理素质。

    表盘晶莹乱闪,像一只发光的飞球。薛知认出那是陆吾常用的牌子。一瞬间心绪如飞。

    第一个念头是:这块表会不会掉下来,让她捡去;

    第二个念头是:掉下来会不会摔碎,摔碎那还值钱吗;

    第三个念头是:要是没摔碎,医院有监控可怎么办;

    第四个念头是:被抓到算盗窃还是抢劫,不过差别也不大,这个金额能把她关到中国第四次登月;

    第五个念头是:有钱人也未必和自己计较,应该随便做个生意就赚回来了。

    还没等薛知用意念把那块腕表拽下来,对方竟然朝她走了一步,很礼貌,也很客气地说,“陆吾在那间病房?”

    薛知拿不定主意,迟疑着,没开口。

    对方说:“他是我儿子。”

    与此同时,陆吾懒洋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已经碰到我爸了?那就一起来吧。”

    薛知后悔死了。早知道刚才说自己没吃晚饭多好。她站在原地,和陆吾亲爹大眼瞪小眼。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溜。

    结果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

    薛知进退维谷,暗暗把牙一咬,微笑着带头引路。

    心想:我也太怂了,一见着有钱人,心里就发怵。硬气点!粪土当年万户侯!又不是没见识过比他更有钱的。说起来,我究竟见识过谁比他还有钱?皇帝算吗?中国那么多皇帝,我也从历史书上见识过了,神经病挺多的···硬气点!有钱人也是人!

    开门的时候,薛知看到陆吾表情怪怪的,过了好久好久,陆吾才敢说:她给他爸开门的姿势,像个太监。

    跟着陆老先生进了病房,就听陆吾说:“爸,你怎么来了?”

    陆老先生说:“你放了人家鸽子,我总得来看看你是真病还是装病。”

    陆吾说:“我哪敢。爸你说什么话。”

    陆老先生笑了一下,转头看薛知,“诗诗上次说,有个小姑娘照顾你,就是这个小朋友?”

    陆吾还躺在病床上,背后垫了两个枕头,一只手搭在小腹,食指轻轻抠被面。

    陆吾平静说:“嗯。”

    虽然陆吾表情很淡定,但薛知都要尴尬死了,想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真恨不得跳楼。

    陆吾还对她拍了拍床,“坐。”

    薛知可不敢坐,偷偷打量陆老先生,越看越眼熟,忽然想起来,上回看新闻,这人还和省长剪彩呢。

    于是薛知更不敢坐了,病房里也没有凳子,两个人一左一右杵在床边。

    薛知觉得这个情景特别像电影里的哀悼仪式,没忍住就笑了一下。

    本来以为没人察觉,谁知,陆老先生转过脸问她:“小姑娘笑什么?”

    薛知总不敢说,咱俩这么站着,好像你儿子死了似的。眼看和省长剪彩的大佬就这么望着自己,这下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陆吾在旁边说:“薛知,能不能帮我买···买杯奶茶?”

    薛知如蒙大赦,几乎要跪下给陆吾磕一个了。走之前还假惺惺保证:很快回来。

    “外面黑,”陆吾说:“别走太远,别去网吧。”

    “嗯。”

    陆吾又重复:“快点回来。”

    薛知心想:我要吃到面馆打烊。

    医院之外一溜儿花店,薛知回想了一下,才记起面馆的位置,顺着走过去。

    一排排店门,晕出昏黄的光,薛知走进那家面馆,店主正擦一张桌子,整个上身贴桌面,伸长手,卖力擦着。

    闻到熟悉的牛肉汤味,薛知忽然有点高兴,要了一碗盖浇面,浇头厚沉沉铺在面头上,又咸又香。吃一口非常敦实。

    隔壁还有一对情侣,正在吵架,男的说:“我爸就那种人,骂你你就听——”

    被女的打断:“我凭什么听着?你爸给我钱了?”

    男的说:“以后咱俩结婚,都是一家人。”

    女的伶牙俐齿:“鬼知道结不结得成!”

    眼看二人越吵越厉害,唾沫横飞,薛知不得已放弃了剩下小半碗面,结了账,在街上乱逛。

    手机在口袋里响,过了一会,她才接起来。

    回去一路左顾右盼,一只脚踏进病房,还很谨慎地看了看,确认陆老先生真的走了,才迈进另一只脚。

    陆吾曲起一只手肘,掌心垫在脑袋下面,憋着笑,“我爸不可能躲在门后面伏击你,他又不是日本鬼子。”

    薛知说:“但你们是资本家,资本家就是吸血鬼。很恐怖的。”

    陆吾摁着伤口,一吸一吸地小幅度笑,“我还疼着呢!”

    薛知马上闭嘴。

    陆吾又拍了拍床,看她毫无反应,无奈道:“就是怕你不自在,才让你回去,没想到你这样,姜叔叔好不容易来一趟,饭局定好了的。我没去是错,但没想到老爷子直接找过来了。早知道我···我不让你来了。”

    薛知干巴巴说:“你只要告诉我,你爸要来,我保证二话不说往回滚。我又不傻。”

    陆吾好像有点不高兴了,“你这个人真的越大越回去了。”

    薛知想问这句话什么意思,陆吾把手一伸,“奶茶呢?”

    薛知“啊”了一声,一拍脑门,“我再去买。”

    她转身往外跑,下一刻,陆吾的声音响起来,好气又好笑:“我爸都走了,你还跑什么跑。”

    回过头,陆吾躺在床上,伸出只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保温杯,“帮我打点温水。快点回来。”

    停了一停,他字正腔圆地提醒:“这一次,是真的快点。”

    ···

    这个点的热水房人很多。

    薛知排了好久的队,其间陆吾还一直发消息催她。薛知都有点怀疑陆吾装病了。

    打好水回去以后,陆吾反而不急着喝了,坐起来一点,靠在枕头上,轻轻吹水面,吹得眉开眼笑。

    每次吹的时候,陆吾的喉结就会往上一提,停顿在最高点,然后慢慢往下滑。

    薛知猛地别开眼。

    真的很想知道,刚才他俩聊什么了···

    陆吾忽然说:“听说你也跟姜叔叔吃过饭,为什么这么怕我爸?”

    薛知说:“当时姜南在。”

    陆吾眼带笑意,“现在我也在啊,有什么区别。”

    薛知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心脏重重一撞,撞得她头晕手软。她张了张嘴,发出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

    陆吾侧过脸,“嗯?有什么区别。”

    “···”薛知咬了下舌尖,“当然有区别。你是男的。”

    陆吾很高兴地哈了口气,“所以你脸红啊?”

    薛知下意识摸了摸脸,“我脸红吗?”

    陆吾“噗嗤”一声,把一口清水全喷了出来,一手抓着保温杯,一手捂着肚子,低头全身轻颤,压抑地又喘又笑,可惜牵动伤口,手中保温杯拿不住,咣啷砸到地上,水流泼溅。

    他侧躺到床上,双掌摁压小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也有可能是疼得。

    薛知郁闷,“别笑了。再笑我去叫医生来。”

    陆吾吭吭哧哧的说他忍不住。

    薛知抱着胳膊,看了他一会,“是不是你爸说了我什么话。”

    陆吾躺在床上,半张脸埋进枕面,眉眼弯弯,“我爸说你长相旺夫。”然后又是一阵惨笑。

    不过陆吾没笑多久,脸上僵了一下,一只手在小腹摸了摸,朝她看了一眼,嘴角紧绷,表情有点窘迫。

    薛知正弯腰捡那保温杯,对上他的目光,吓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窜起来:“啊,真的很疼吗?我、我这就去叫——”

    “不是,”陆吾急了,“我、我可能想上厕所。”

    “哦。上厕所啊。”薛知放下心来,活人都要上厕所的,她很自然地说:“需要我扶你去吗?”

章节目录

玻璃糖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万化无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万化无伤并收藏玻璃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