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听她咳嗽,又过去给她拍背。

    薛知跳着跳着躲他,“明天拆线出院,你别打扰我啊,不然东西收拾不完。”

    陆吾拍了个空,眯起眼,生气地瞪她。

    薛知放下水瓶,抖掉手指水珠,在衣角一擦,坐在陪护椅上,抱过书包,认认真真收拾东西。

    陆吾眼皮微垂,看她一件件拿起自己衣服。衣服已经叠好了,方方正正的,两边被她托起来,中间凹出块圆圆黑影。

    陆吾不知为何,不好意思起来,反手揉搓后颈,低下头,只是微笑。

    ···

    薛知不愿意陆吾认识父母,说到底,她像遮掩旧衣服上的破洞一样,遮掩父母的存在。

    陆吾拆线出院第二天,薛知接到父母电话,才知道陆吾安排了父母住下了。

    薛知假装轻描淡写地问:“你觉得我家里人怎么样?”

    陆吾避而不谈,“你家里人嘛,总要多去看看,以后我陪你去,···只要你堂弟在。必须我陪你去。”

    薛知连忙拒绝。

    陆吾沉默半晌:“如果说实话,我不喜欢那些人。”

    薛知心里一紧,不动声色道:“没有这样夸张的呀!我奶奶难道是连环杀人魔吗?”

    薛知所了解的,连环杀人魔大多是西方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儒家文化中的上位者另有一种折磨人的道法,不必见血。后来想想,法律也实在有一点弊端,使有杀人意愿的天才扭曲了。

    ——儒家文化又太容易成为神经病的遮羞布。

    薛知不免要过去一下,那地方很远,和学校几乎横跨了整个市。

    薛知按照地图软件,找到小区,叔母正在花园里晒被子,一片冷绿中,一方粗劣的乱红。

    叔母看到她,客气得惶恐,像是接待大款的老妓。薛知看在眼里,又解气又丢人,到了最后,只剩悲哀。

    叔母老远就喊:“薛知来了!”

    房子在一楼,叔母转身跑到窗户前,伸掌啪啪啪拍窗户,“人死啦?听不到?薛知来了!”

    薛知走进去楼道,那边咣啷一声,已经打开了门,奶奶弓腰站在那里,撮着嘴笑。

    叔母兜着手,跟在薛知后面进去。父亲正在客厅看电视,一只手轻轻握住遥控板。——示意自己很见世面,并不怕弄坏了东西。可五根手指反翘起来,只用掌根挨上那么一点。

    薛知没看到弟弟,想必是叔母巴结自己,把弟弟支出去了。

    薛知对于家族,常年怀有一种压抑的仇恨,总想以后有了钱,怎样地用不法手段,给奶奶叔母好看。

    如今却一点兴趣都没有,像是一个饿久了的人,终于吃到满汉全席,已经是垂垂老矣,牙齿都不剩几只,勉强嗦一筷子,也尝不出味道。

    奶奶说:“小陆真好,把你交给他,我放心。”

    叔母说:“他家里是做什么的?”

    薛知要走,无奈被扯住了袖子,“不知道。”

    奶奶“唔唔”两声:“不要紧,不要紧。只要对你好就行了。”

    薛知跟陆吾在一起的时候,是真的快乐。而此时再想到陆吾,只剩难堪。

    奶奶可真是个神奇的人,能把她所有的快乐变成难堪。

    薛知站了一会,抓着书包带子,转身要往外走,“我走了。”

    叔母要拦她,又不敢,急得跳起多高,刚一落地,两脚飞动,跑到门前,将手插|在腰间,门神似地立着:“做了你最爱吃的炸酱面,学校里都是食堂,咋能比得上家里人做的?”

    叔母说得云山雾绕,原来她不知从哪里结识了一位大人物,据说官很大很大,可以解决堂弟的问题。

    薛知心想:怎么解决呢?给堂弟几刀?人一死,当然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可看叔母表情,总是不像。

    叔母不清楚陆吾家里做什么的,一个劲问薛知,陆吾认不认识这个大人物。

    “其实你弟弟也没犯什么大错,”叔母语速很快,“不过,还是不要让陆吾知道得太清楚。你绕着点说,懂不懂?——薛知懂,薛知从小机灵。”

    薛知说:“这和我没关系。”

    叔母轻轻叫唤,“怎么是没关系呢?咱们是一家人——”

    薛知说:“这算我倒霉。”

    叔母表情很明快,“以前的事,哎,不用提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自古这样,咱们家里没有钱嘛!以后可就好了,薛知,叔母很喜欢你!”

    叔母和奶奶一起说,两个人的声音缠夹在一起。说她小时候是如何瘦,那时候条件不好,大家抱着她,颠来颠去,哄她睡觉。终于她在五岁上生了一场大病,是叔母跑了十里山路,请乡村大夫···

    过了好久,叔母和奶奶讲完了。

    空间里只剩下电视背景音,代替父亲发言。

    薛知迟疑许久,想到自己应该表现出感动。作为曾经的受惠者。

    薛知尝试了一下,以失败告终。在南方生活十年的经历,改变了一点东西。

    奶奶说:“要是你爸爸不生你···”

    薛知在心里说:那可太好了。

    但她不想吵架,陆吾喜欢的女孩子,应该比较体面的。

    “你弟弟的事一定要解决,”叔母断然说:“我也不懂那些弯弯绕绕的,但陆吾喜欢你,愿意给你花钱,是不是?那就好办了呀,薛知,你这样年轻,好好地跟男人说,男人什么都听你的。”

    “乖女,”奶奶柔声喊她,“你好好想想,要是陆吾不帮忙,还有谁帮忙?要是谁都不帮忙,你弟弟的一辈子怎么办?”

    薛知微笑:“跳楼啊,上吊啊,死法多着呢。”

    叔母表情僵硬起来,眼珠黑沉沉阴冷冷的,但只是一瞬间,她笑得惨淡,“你就不管他了吗?”

    奶奶稍微沉默片刻,断然开口:“薛知不是那样人,就像她妈妈一样,不是那样人。她妈妈不是那样的人,薛知也就是不是那样的人。”

    薛知后来想,幸亏西北落后,没有叫女人读书,否则奶奶能成为怎样的恶魔,那是完全不能够想象的,——一个没读过书的人,造孽到底也有限。

    薛知把奶奶拉到一边,主动提出解决堂弟的事。

    奶奶看起来很高兴,抓过薛知的手,狠狠挖破手心,挤进一指甲黑垢,“好,好,你妈想干什么,我老婆子是不管的。”

    这时门铃响了,薛知冲过去,打开门,“谁啊。”

    门外出现母亲的脸,薛知心里一惊:这才几天不见,妈怎么又老了。

    母亲看到她,脸色登时一沉,一指头就戳了过来,“你爸有了老婆也不忘娘,你倒是有了男人忘了娘。”

    薛知跟奶奶低头,完全是为了母亲。她自以为做了很大牺牲,听到母亲这样说,忽然不高兴起来,头一转,“进来吧。”

    那叔母看到母亲,像见了有钱人似的,一连问东问西,又说:“嫂子,等会先吃炸酱面,薛知爱吃这个,啊?晚上再给你做米饭。”

    母亲冷冷哼了一声,“那灶台多贵,你别砸坏了。”

    正说着,奶奶端了碗出来,咣当砸在桌上,脸上却笑吟吟,“好了,好了,跟乌眼鸡似的,一家人,有什么好吵?”

    饭碗依次摆满饭桌,薛知面前那一碗里肉酱特别多,薛知随手和母亲的换过来,用筷子搅匀了,低头扒拉一口。

    叔母问:“那天把陆吾也叫过来呀?”

    薛知拒绝:“他不喜欢吃炸酱面。”

    奶奶说:“怪不得女孩儿外向,这么偏姑爷。”

    叔母应和:“好好好,姑爷爱吃什么,我给他做什么,谁叫他是姑爷呢?”

    奶奶又去推母亲:“俗话说得好,‘丈母看女婿,馋涎滴滴涕’!你这丈母说句话,说句话。”

    母亲被推得歪来倒去,这是奶奶常用的一招:自己先在房里偷偷吃饱了,等到吃饭的时候,一个劲拨拉儿媳胳膊,搅得儿媳吃不好饭。

    啪地一声,饭碗跌落在地,摔成一地碎瓷,还没搅开的面条摊做一团,浓稠炸酱慢慢渗下去。

    母亲蹭地站起来,指着奶奶鼻子骂道:“你妈了|个|逼,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要作践我女儿?我女儿好不容易上这么个大学,凭着这张脸,找了这么好个姑爷,你敢毁了这门亲事,我和你们姓薛的拼了!”

    叔母先跳起来,“怎么毁了?怎么毁了?毁不了,陆吾喜欢薛知着呢。”

    母亲尖叫:“反正大家谁也别想好!我拼了这条命,你就等着给你儿子收尸吧!”

    薛知还没说什么,叔母已经怒发冲冠,“你怎么说话呢?我儿子以后出息了,不也是薛知的福气吗?怎么了,出息的弟弟不想要,想要个杀人犯的妈?疯子!贱人!陆吾要知道丈母娘是这种人,早他妈的跑远了!”

    母亲嗷一嗓子就要往前扑。

    薛知心头一凛,她的预感一向很准,每次奶奶要造大孽的时候,她就会有这个感觉。

    薛知提心吊胆地朝奶奶那边看。

    奶奶若无其事地端起碗,忽然鼻翼忽闪忽闪,极厉害地打出个喷嚏,一大团鼻涕跌进肉酱里。

    “噗通”很惊心的一声。

    奶奶好像没看到,将筷子插进碗里,绞了又绞,挑出一筷头,似乎要吃。

    一直不吭声的父亲复活了,“妈,别吃。脏。”

    奶奶嘀咕一声,“咋能脏呢?”

    薛知听到自己牙齿格格作响。

    “啊,不过我是有点吃不下了,真是老了,胃口不好,”奶奶笑着搁下粥,伸手挠着花白头发,一双眼盯紧了母亲和叔母,“可不能浪费,你们吃吧。”

    话音刚落,奶奶劈手抓过叔母的碗,扒过去一半,又将剩一半的饭碗推到母亲面前。

    “这——这——”叔母强烈地笑了一下,过犹不及,“咱家——薛知的姑爷知道,多笑话咱们?还是另外换一碗。”

    “哦呦,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也不是你们这样享福惯了的人,见到浪费粮食的,晚上可睡不着!”

    薛知看不下去,“你们都给我算了吧!”

    奶奶好像听不到,对叔母和母亲说:“不要说,一定是嫌我。你以前总说你爱吃那个什么——什么火锅?下馆子,哪有不吃人口水的?到家里却嫌我,却不嫌我的钱!平时花我儿子钱那么厉害,把我儿子都累瘦了,我心疼,我和谁说去?你以为我没病吗?这么多年,我也有病!我看自己这病,就是累出来的!”

    薛知烦得想死,她可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会投胎,“妈,要不···”

    薛知本想说口上答应,拿到外头再去倒掉。

    可母亲看着薛知,眼中有一种被世事碾过的平静,仰头将粥喝尽了。

    薛知惊讶之余,只觉得反胃。

    脸上也一定表现出来了。

    母亲对薛知笑了一下。

    ···

    回去的路上。满心惴惴。

    薛知只觉得自己恶心,恨不能堕进十八重地狱。

    忽然电话响了,是母亲,刚才风太大,口舌都被吹干。

    薛知听自己的声音也有点陌生,“怎么了?”

    母亲的笑声响起来,特别温柔,“薛知,你在哪里呀?”

    “刚坐上公车。”

    “回来一下好不好?你忘了东西。”

    薛知答应一声,微信弹出陆吾的消息,她只顾着翻书包,也没来得及看。

    翻完书包,也没查出什么东西忘带,但已经答应母亲了,就不能不回去一趟。

    等到公车到站,薛知下车往回走。

    手机一直响,“陆吾”两个字闪啊闪啊,薛知不想接,最后还是接了。

    陆吾喊了她一声,静一静,轻轻问,“你今天去哪里了?我到处没找到你。”

    薛知心中一荡,一辆车很快地驶过马路,哗啦一响,薛知忽然觉得窒息,“陆吾,”

    陆吾声音很淡,也很沉:“嗯。你说。”

    薛知噼里啪啦说完了,说着说着,就哭了,一手拿手机,另外一只手翻过去,用手背擦眼泪,“妈很不容易。”

    奶奶是个走运的苦命人,投胎在富家,却一出生就没了母亲,继母最会虐待前朝旧臣,等到发觉自己生不了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对她好,没过两年安稳日子,遇到运动,差点没去剥三层皮,苟延残喘地熬过来,居然被归还了一部分财产,这回学乖了,带着余财嫁给爷爷。

    事实证明,男人只能带来问题,不能解决问题。

    余财被爷爷败光了。

    没有吃过苦的女人想象受压迫的第二性团结一气,根本不是那样,极致的压迫将正常的人格彻底扭曲了。工头比庄园主还会虐待黑奴,一个道理。

    “我妈那个时候···”薛知吸口气,“我爷爷有一个少数的远方亲戚,说可以把我爸的资料改掉,多生几个。”生到有儿子为止。

    “你妈妈怕你受委屈,拒绝了,是不是?”

    薛知语无伦次,“我恨我妈。真的,她拒绝干什么。以前我只爱我妈一个人,所以我可真恨她。我可真···”

    陆吾静默半晌,软声道,“薛知,你别动行吗?我来接你,你千万别动行吗?”

    薛知蹲了一会,拍拍自己的脸,吸口气站起来,跺跺脚。

    薛知说:“我去找我妈,然后你来接我。”

    ···

    楼道里灯却坏了,黑蒙蒙的一团,有细碎的嗡嗡声响,是苍蝇,不确定在哪里,但一定在暗处。

    薛知没在意,抬脚往里走。

    没走两步,脚底被绊了一下。

    混晦的世界颠倒过来。

    还是混晦。

    隆隆的黑影胀大了,是一个人。

    他走近,热气哄过来。

    薛知忽然想:恐怖电影里冰冷的女鬼并不恐怖。

    是堂弟,他压住薛知,嘴唇贴过来。

    堂弟说:“我和几个朋友玩,喝多了,不小心。”

    黑暗里传来几个男孩子的笑声。

    可是只有笑意,没有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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