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知心头嘭的一跳。
她不敢看陆吾，世界轰然一静，桌上白瓷盘太亮了，几乎亮出泠泠短音。
薛知盯着瓷盘，说了一句：“好。”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表情。所以脸上是静止的，像是大战在即的士兵。
薛知余光看到，陆吾食指抠了抠手背，飞快地将剩下小半盘白灼虾剥好，又望向旁边侍者，很高兴地说：“再来一盘白灼虾。”
陆吾转过脸来，目光游动，却始终避免看她的脸，语速很快，“我从小最喜欢剥虾，真的，和程凯他们吃饭，我一口不吃，就在旁边剥虾，我这人最喜欢剥虾。”
薛知说：“那你自己吃啊。”
这时另一盘白灼虾上了，陆吾马上抓起一只，叼在嘴里，咬断虾头，别脸吐出来，手下继续给薛知剥虾。
陆吾说：“除了剥虾，我还喜欢剥螃蟹，可惜现在不是秋天，大闸蟹不够肥，不过梭子蟹还行，我给你剥梭子蟹好吗？”
薛知慢慢地点头。
她想：陆吾喜欢我，八成是他有病，我要是不同意，那就是他的病友了。
陆吾手动如飞，“薛知，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湖北洞庭湖边，有一只大田螺···”
“田螺姑娘的故事，我知道，”眼看碗里虾仁堆出个尖子，薛知赶紧舀了些来，“你别先讲，你吃点。”
薛知刚夹起一只虾，准备吃进嘴里的时候，忽然注意到陆吾表情很奇怪，咬着一边嘴唇，像是很压抑的样子。
薛知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陆吾犹豫了一下，“你还是让我讲完，不然我可能会喊出来。”
“···”薛知没办法，“好，你讲吧。”
陆吾唔唔点头，“一个当地人随手把田螺捡回家，每天亲田螺两口···”
薛知说：“什么？”
“不亲，不亲，隔十天半个月，和田螺牵牵手，”碗中还剩好多虾仁，陆吾又给她夹鸭油炒笋：“虾吃多了嘌呤高，你吃点菜。”
薛知小心地点点头。害怕他一犯病把桌子掀了，赶紧捡贵菜吃了几口，别的也不多想了。
陆吾继续讲：“然后田螺就变成人了，又能剥虾又能扫地，牵个手什么活都干。是不是挺好一田螺？——你懂了吗？”
薛知看了他一会，“懂了。”
陆吾又开始拆湿巾，反反复复擦手。
回去的时候，陆吾偷偷牵了薛知一下——其实就是拽了拽她指尖。
薛知感觉指甲两侧一紧，往下一看，陆吾已经抽回了手。
再抬起头，陆吾面无表情，可是耳尖发粉，日光正盛，照出一根根深红血管。
薛知颇觉莫名其妙：你这田螺精可不一般，是龙宫头号资本家，浑身上下都是鱼虾鳖蟹的民脂民膏，我还舍得不要你吗？我又不是不爱钱。
···
回到医院，陆吾将香水分给科室护士，护士叽叽喳喳笑起来，“产科常常有产妇老公请吃东西，叫分喜，你这叫什么？”
陆吾笑道：“我也叫分喜啊，你们这医院不错。”
护士开玩笑，“那你下次还来啊？”
陆吾点头，“一定。一定。”
薛知在一边听得好笑，想了想，估计陆吾四体不勤，算日子也快出院了，就回房给陆吾收拾东西。
陆吾喜洁，衣物每日换洗，穿一套，另一套搁在陪护椅上。
椅边有一只书包，薛知蹲在旁边，有点为难。
虽然那是空的，但陆吾不在，她还是不要打开比较好吧？
但不打开怎么把衣服放进去？
薛知便先去叠衣服，这两件衣服都是纯棉的，陆吾又不太爱买衣服，穿得久了，衣料起了绒球，摸着沙沙微响。
掌心抚过衣面，一阵刺痒，像是摁在一整把细针上。
忽然身后响起咔的开门声，清脆平整，薛知吓了一跳，蹭地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
心脏狂跳，她太紧张了。眼前发花，她不断告诉自己：叠衣服而已，叠衣服而已。
下一秒，薛知冷静下来，这才看清，来人不是陆吾，当下长出一口气。
是个挺好看的男生，一身病号服，两颊微凹，捂着小腹，显然刚做完手术，他看到薛知，也愣了一下，眯了眯眼，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你是小偷吗？”
薛知“啊”了一声，“我不是啊。快出院了，我收拾东西。”
男生笑说：“我跟你开玩笑的，”摸出手机来，在手里一转，“今天就出院吗？我这···第一次做手术，有什么术后注意事项啊？能加个微信好友交流一下吗？”
薛知说，“我是给别人收拾行李。”
男生眼珠一转，“是男朋友吗？”
薛知下意识否定：“不是。”
话音未落，陆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男生背后，显然听到了这句话，抱着手臂，高高挑起一边眉毛。
男生说：“那能给个微信吗？”
陆吾面色一僵，并不开口，只幽怨地看着她，仿佛男生的背后灵。
薛知干笑：“——不是男朋友我还会来收拾东西吗？肯定是男朋友啊。”
男生微露诧异，顺着往门口看了一眼，正看到陆吾双手插兜，一阵歪风般飘了进来。
陆吾把手背往薛知脸前凑，抱怨：“你看你看，棉花掉了，流了好多血。”
说完自顾自往床上一躺，曲臂自枕，朝那男生侧过脸，很高兴的样子，“你不会也是学生吧？旁边就有个大学，还挺好的。我女朋友是那学校学生。”
男生听他语气，斟酌着说，“你不是学生吗？我看你也是同龄人啊。”
薛知自知理亏，坐在旁边，取了瓶果汁，拧开递给陆吾。
陆吾接过来喝了一口，“哦，我没上大学。”
薛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男生很可惜地看了一眼薛知，言不由衷道：“没事，什么年代了，也不看重学历。”
陆吾笑说：“到底读书人说话好听，我给你说，要不是我高中辍学没读完，考那大学，轻轻松松。”
男生说：“为什么辍学？”
陆吾说：“我女朋友长得漂亮，被人缠着要微信，我当时也是喝高了，上去捅了三刀，这不就进去了。”
薛知：“···”
陆吾继续说：“你说倒霉不倒霉？恰好是我成年第二个月，但凡早点，我也不会进去啊。”
男生含含糊糊：“这个怎么说呢。这么说对，不过事情都有两面性。不这么说也对。”
陆吾认真说：“留案底挺烦的，什么工作都不好找，只能靠帮人喝酒赚钱，一喝多就胃出血了。”
薛知忍笑忍得肋骨都要断了，根本喘不上气。
陆吾转过脸，伸手似乎要摸她脸，右手在半空抓了抓，又握拳收回去，低声道，“每次提到这件事，我女朋友都要哭，这几年终于忍住一点了。”
实际上，薛知快要忍不住了，趴在床边，将头埋进臂弯，无声笑起来。
陆吾轻轻拍她胳膊，“没事，没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男生原本将信将疑，看薛知背脊抖得这么厉害，不由心软。因为薛知实在瘦，瘦得单薄，胳膊抖起来，像一张脆纸。
男生叹了口气，“你女朋友对你也挺好的，你住院，还有个人陪。”
陆吾眉开眼笑，“这就算好啊？这怎么能算好呢？她本来就应该陪我呀，毕业结了婚，她一辈子都陪着我。”
男生又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她长这么好看，也不在大学里和别的男生发展，真对你挺好的。”
陆吾拖长尾音，懒洋洋说：“一人一个命，我这个人啊，就是老婆运好。”
···
撒一个谎，需要用一千个谎去圆。
吃晚饭的时候，男生看到薛知碗筷，颇觉惊诧，问那多少钱。
薛知有点紧张，竟然说了句不知道。
陆吾接过话茬，“她家东西都轮不着她亲自买，怎么会知道？”
男生看薛知穿着普通，“哦”了一声再没接口。
陆吾笑嘻嘻盯着男生，“她浑身衣服都是我买的，我没什么钱，就只好委屈她这样了，”曲肘支脸，“不过我吃穿用度都是她买的。我媳妇是不是对我挺好？”
男生真诚点头。
陆吾骄傲地昂起头颅，“所以，你那份学历有什么用啊？我有老婆！以后我就给老婆做倒插门！钱不钱无所谓，回家看这么一个乖心肝，可不美得很么？”
男生由衷道：“确实，要是有这么一个又好看，又有钱，还愿意照顾人的女朋友，我也愿意做插门。不就是···哎，不就是儿子不跟自己姓？”
陆吾听他夸薛知，一边听，一边点头，终于听男生叹气，走到他床边，握住他手，说道：“我跟你说，人生在世，吃穿都是一时，你一天吃三顿饭，加起来也不过一个半小时；朋友相交虽然快乐，也不能日夜陪伴；唯有媳妇是天下第一要紧事，只要媳妇高兴，别说儿子跟她姓，我跟她姓，就算拿出家谱，十八代祖宗全他妈改陆为薛，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又不是做不到。”
薛知正喝水，噗地吐出来，连连咳嗽。
她不敢看陆吾，世界轰然一静，桌上白瓷盘太亮了，几乎亮出泠泠短音。
薛知盯着瓷盘，说了一句：“好。”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表情。所以脸上是静止的，像是大战在即的士兵。
薛知余光看到，陆吾食指抠了抠手背，飞快地将剩下小半盘白灼虾剥好，又望向旁边侍者，很高兴地说：“再来一盘白灼虾。”
陆吾转过脸来，目光游动，却始终避免看她的脸，语速很快，“我从小最喜欢剥虾，真的，和程凯他们吃饭，我一口不吃，就在旁边剥虾，我这人最喜欢剥虾。”
薛知说：“那你自己吃啊。”
这时另一盘白灼虾上了，陆吾马上抓起一只，叼在嘴里，咬断虾头，别脸吐出来，手下继续给薛知剥虾。
陆吾说：“除了剥虾，我还喜欢剥螃蟹，可惜现在不是秋天，大闸蟹不够肥，不过梭子蟹还行，我给你剥梭子蟹好吗？”
薛知慢慢地点头。
她想：陆吾喜欢我，八成是他有病，我要是不同意，那就是他的病友了。
陆吾手动如飞，“薛知，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湖北洞庭湖边，有一只大田螺···”
“田螺姑娘的故事，我知道，”眼看碗里虾仁堆出个尖子，薛知赶紧舀了些来，“你别先讲，你吃点。”
薛知刚夹起一只虾，准备吃进嘴里的时候，忽然注意到陆吾表情很奇怪，咬着一边嘴唇，像是很压抑的样子。
薛知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陆吾犹豫了一下，“你还是让我讲完，不然我可能会喊出来。”
“···”薛知没办法，“好，你讲吧。”
陆吾唔唔点头，“一个当地人随手把田螺捡回家，每天亲田螺两口···”
薛知说：“什么？”
“不亲，不亲，隔十天半个月，和田螺牵牵手，”碗中还剩好多虾仁，陆吾又给她夹鸭油炒笋：“虾吃多了嘌呤高，你吃点菜。”
薛知小心地点点头。害怕他一犯病把桌子掀了，赶紧捡贵菜吃了几口，别的也不多想了。
陆吾继续讲：“然后田螺就变成人了，又能剥虾又能扫地，牵个手什么活都干。是不是挺好一田螺？——你懂了吗？”
薛知看了他一会，“懂了。”
陆吾又开始拆湿巾，反反复复擦手。
回去的时候，陆吾偷偷牵了薛知一下——其实就是拽了拽她指尖。
薛知感觉指甲两侧一紧，往下一看，陆吾已经抽回了手。
再抬起头，陆吾面无表情，可是耳尖发粉，日光正盛，照出一根根深红血管。
薛知颇觉莫名其妙：你这田螺精可不一般，是龙宫头号资本家，浑身上下都是鱼虾鳖蟹的民脂民膏，我还舍得不要你吗？我又不是不爱钱。
···
回到医院，陆吾将香水分给科室护士，护士叽叽喳喳笑起来，“产科常常有产妇老公请吃东西，叫分喜，你这叫什么？”
陆吾笑道：“我也叫分喜啊，你们这医院不错。”
护士开玩笑，“那你下次还来啊？”
陆吾点头，“一定。一定。”
薛知在一边听得好笑，想了想，估计陆吾四体不勤，算日子也快出院了，就回房给陆吾收拾东西。
陆吾喜洁，衣物每日换洗，穿一套，另一套搁在陪护椅上。
椅边有一只书包，薛知蹲在旁边，有点为难。
虽然那是空的，但陆吾不在，她还是不要打开比较好吧？
但不打开怎么把衣服放进去？
薛知便先去叠衣服，这两件衣服都是纯棉的，陆吾又不太爱买衣服，穿得久了，衣料起了绒球，摸着沙沙微响。
掌心抚过衣面，一阵刺痒，像是摁在一整把细针上。
忽然身后响起咔的开门声，清脆平整，薛知吓了一跳，蹭地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
心脏狂跳，她太紧张了。眼前发花，她不断告诉自己：叠衣服而已，叠衣服而已。
下一秒，薛知冷静下来，这才看清，来人不是陆吾，当下长出一口气。
是个挺好看的男生，一身病号服，两颊微凹，捂着小腹，显然刚做完手术，他看到薛知，也愣了一下，眯了眯眼，往前走了两步，压低声音道：“你是小偷吗？”
薛知“啊”了一声，“我不是啊。快出院了，我收拾东西。”
男生笑说：“我跟你开玩笑的，”摸出手机来，在手里一转，“今天就出院吗？我这···第一次做手术，有什么术后注意事项啊？能加个微信好友交流一下吗？”
薛知说，“我是给别人收拾行李。”
男生眼珠一转，“是男朋友吗？”
薛知下意识否定：“不是。”
话音未落，陆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男生背后，显然听到了这句话，抱着手臂，高高挑起一边眉毛。
男生说：“那能给个微信吗？”
陆吾面色一僵，并不开口，只幽怨地看着她，仿佛男生的背后灵。
薛知干笑：“——不是男朋友我还会来收拾东西吗？肯定是男朋友啊。”
男生微露诧异，顺着往门口看了一眼，正看到陆吾双手插兜，一阵歪风般飘了进来。
陆吾把手背往薛知脸前凑，抱怨：“你看你看，棉花掉了，流了好多血。”
说完自顾自往床上一躺，曲臂自枕，朝那男生侧过脸，很高兴的样子，“你不会也是学生吧？旁边就有个大学，还挺好的。我女朋友是那学校学生。”
男生听他语气，斟酌着说，“你不是学生吗？我看你也是同龄人啊。”
薛知自知理亏，坐在旁边，取了瓶果汁，拧开递给陆吾。
陆吾接过来喝了一口，“哦，我没上大学。”
薛知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男生很可惜地看了一眼薛知，言不由衷道：“没事，什么年代了，也不看重学历。”
陆吾笑说：“到底读书人说话好听，我给你说，要不是我高中辍学没读完，考那大学，轻轻松松。”
男生说：“为什么辍学？”
陆吾说：“我女朋友长得漂亮，被人缠着要微信，我当时也是喝高了，上去捅了三刀，这不就进去了。”
薛知：“···”
陆吾继续说：“你说倒霉不倒霉？恰好是我成年第二个月，但凡早点，我也不会进去啊。”
男生含含糊糊：“这个怎么说呢。这么说对，不过事情都有两面性。不这么说也对。”
陆吾认真说：“留案底挺烦的，什么工作都不好找，只能靠帮人喝酒赚钱，一喝多就胃出血了。”
薛知忍笑忍得肋骨都要断了，根本喘不上气。
陆吾转过脸，伸手似乎要摸她脸，右手在半空抓了抓，又握拳收回去，低声道，“每次提到这件事，我女朋友都要哭，这几年终于忍住一点了。”
实际上，薛知快要忍不住了，趴在床边，将头埋进臂弯，无声笑起来。
陆吾轻轻拍她胳膊，“没事，没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男生原本将信将疑，看薛知背脊抖得这么厉害，不由心软。因为薛知实在瘦，瘦得单薄，胳膊抖起来，像一张脆纸。
男生叹了口气，“你女朋友对你也挺好的，你住院，还有个人陪。”
陆吾眉开眼笑，“这就算好啊？这怎么能算好呢？她本来就应该陪我呀，毕业结了婚，她一辈子都陪着我。”
男生又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她长这么好看，也不在大学里和别的男生发展，真对你挺好的。”
陆吾拖长尾音，懒洋洋说：“一人一个命，我这个人啊，就是老婆运好。”
···
撒一个谎，需要用一千个谎去圆。
吃晚饭的时候，男生看到薛知碗筷，颇觉惊诧，问那多少钱。
薛知有点紧张，竟然说了句不知道。
陆吾接过话茬，“她家东西都轮不着她亲自买，怎么会知道？”
男生看薛知穿着普通，“哦”了一声再没接口。
陆吾笑嘻嘻盯着男生，“她浑身衣服都是我买的，我没什么钱，就只好委屈她这样了，”曲肘支脸，“不过我吃穿用度都是她买的。我媳妇是不是对我挺好？”
男生真诚点头。
陆吾骄傲地昂起头颅，“所以，你那份学历有什么用啊？我有老婆！以后我就给老婆做倒插门！钱不钱无所谓，回家看这么一个乖心肝，可不美得很么？”
男生由衷道：“确实，要是有这么一个又好看，又有钱，还愿意照顾人的女朋友，我也愿意做插门。不就是···哎，不就是儿子不跟自己姓？”
陆吾听他夸薛知，一边听，一边点头，终于听男生叹气，走到他床边，握住他手，说道：“我跟你说，人生在世，吃穿都是一时，你一天吃三顿饭，加起来也不过一个半小时；朋友相交虽然快乐，也不能日夜陪伴；唯有媳妇是天下第一要紧事，只要媳妇高兴，别说儿子跟她姓，我跟她姓，就算拿出家谱，十八代祖宗全他妈改陆为薛，这又有什么了不起呢？又不是做不到。”
薛知正喝水，噗地吐出来，连连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