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操!”

    陆吾猛然站起,输液管随之剧烈一晃。

    吓得薛知心脏随之剧烈好几晃。连着往后退了两步半。后脚碰到墙根。

    陆吾也不管右手还输着液,掐住左胳膊,怒看向她,“我不去你就——你就——”

    薛知头一低,又看到乳白卫衣上血迹斑斑,她伸手扯了扯衣角。

    指甲缝一弯细黑。

    是凝结的血。

    陆吾硬生生咽下一口气,一顿一顿地坐回去,“你肯定是被吓得脑子不清醒了。”

    薛知硬头皮,“没有,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不应该这么说,我应该好好感谢你,可、可我···我没什么能感谢你的。”

    陆吾双眼微眯,“你怕我挟恩要价?”

    薛知摇头,“你不是这种人。”

    陆吾面色稍和,转念沉思片刻,勃然大怒,“那我陆吾怎么、怎么就这么招你薛知的嫌!”

    薛知也不是第一次被陆吾吼,但这次是真理亏。

    薛知忽然想到一句话——

    “退一步海阔天空”。

    薛知还想退,却已经没路可退。

    后背就蹭了蹭墙。

    薛知很瘦,瘦得单薄,这个动作看起来,就像一张被风吹起来的海报,轻轻拍打墙面。

    陆吾不由一愣,再三忍住火气,冷冷盯她一会。

    麻醉药效褪去,整条胳膊又疼又烧,陆吾忽然又没力气盯她了。背脊一垮,就再直不起来了。

    薛知一个劲搓指头,“我、我只是想,贞洁留着也没什么用,但你的左手,天天都得用。”

    这一句石破天惊,陆吾半天转不过弯子。

    过了好久。

    陆吾:“你再说一遍。”

    薛知解释道:“你每天要打篮球、打游戏、取东西、开门、关门,都要左手,但我的贞洁,好像没有什么实际用场。该说贞洁这个词吗?现代社会是不是不用这个词了?”

    更精准的学术用语,在以含蓄为美的中国,似乎不大适合口头交流。

    陆吾嘴角抿得平直,面皮轻微颤抖,眼中烧起团火,烧得发红。

    他看起来真的很生气,胸膛剧烈起伏。

    陆吾咬着一边嘴唇,低头微笑,一边梨涡微凹,“薛知,你怎么过成这个样子。”

    停一停,他吸了口气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病房外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时不时有推车轱辘划过地板的声音。

    薛知:“你什么意思。”

    陆吾仰头望着天花板,眨眨眼,“我喜欢你好多年。好多好多年啊。”

    长久的沉寂之后,陆吾慢慢转过脸,瞳仁像两面小小的黑镜子,映出两个薛知。

    陆吾说:“薛知,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号称会算命的小神女吗?”

    薛知语无伦次,“那是骗人的啊,怎么能信呢?有人说我们那里是吉普赛人的后代,以谣传谣,造谣我们有神眼,都跑来跟我们算命,我们就乘机收一点钱,卖一点天然垃圾‘工艺品’,怎么能信呢?”

    要是上天有眼,人间怎么会有着许多苦事。

    薛知又说:“什么时候···”

    陆吾淡淡道:“这里给甘肃一百个贫困生助学名额,九十九个都是干|部子女,只有一个是你。”

    薛知说:“是你给我的。”

    陆吾说:“那本来就应该是你的,我只是还给你。”

    “为什么给我?”

    陆吾笑了一下,“你要我说多少遍?我真的喜欢你。薛知。”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八岁——但我当时不知道,看你那么瘦,还以为你才六七岁。说实话,我第一眼都没看出你是个女孩子,你满头挂着红珊瑚坠子,那么冷的天,就一身薄薄的红袍子,惨白小脸上一只红鼻子,像一团烧着的雪。”

    “我是跟我爸一块去的,还有我现在的阿姨,我妹在我阿姨肚子里。我姥姥成分不好,我姥爷又爱得罪人,我妈一死,一个帮我撑腰的没有。”

    “我爸就是想找你问问,我命怎么样,能不能压得住财运。”

    “我知道,我爸就是心里也有点过不去,找个由头,赶紧娶了我阿姨。抓紧再生个儿子。”

    “我当时很恨我阿姨,也讨厌你,觉得你就是个神棍···”

    薛知结结巴巴:“我、我确实是个神棍。”

    陆吾笑了一下,“你听我说。”

    薛知只好听他说。

    陆吾说:“我隔老远瞪了你一眼,你一声没吭走了,我以为你怕了我了,结果一转头,你卸了满头奇奇怪怪的珊瑚串子,抓了把土就跑来,我还没反应,你一把扬给我。”

    “我被迷住眼,你乘机揪我衣领,窜上来就是两耳光,还扒了我的衣服。”

    薛知羞耻不已,当下失声:“什么?!”

    撒土眯眼当然是农村打架的常用招式,但薛知很确定自己没有扒人衣服的恶习。

    薛知果断道:“就因为这个喜欢我吗?那你可能有受虐倾向!”一顿,又说:“而且你可能认···认错人了。”心下不由失落。

    陆吾微笑,“我看你是个女孩子,就也不好意思动手,你其实也没兴趣打我,从我外套口袋里翻出巧克力糖,飞快溜了。”

    论起行凶抢劫,这倒是薛知小时候的拿手好戏。

    现在读了一点书,还懂得一点礼义。

    从前既不知礼义,也没有廉耻。

    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一点脸都不要了。

    城里来的同龄人,要是对她客客气气的,那还好说,谁敢瞪她,那还得了?一定要上去扒掉人家外套,翻过口袋,搜刮干净糖果。

    可是薛知这种人,做了坏事,除非当场被抓住,一旦时过境迁,让她承认,那是万万不能的。

    薛知诚恳道:“我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从来没有。绝对没有。我对马克思起誓。”

    被屡屡打断,陆吾也一点不生气,他继续说:“你满嘴都是糖,又倒抓起外套,往下抖了两抖,确认再抖不出糖,随手丢到我身上,含含糊糊说:‘下回再瞪老子试试?’”

    薛知很确认这就是自己了,她垂死挣扎,“不、不是我···”

    陆吾:“我看你冻得嘴唇都没颜色了,我第一次见这么可怜的小女孩,就把外套让给你了。你试着穿了一下,袖子很长,盖住手指尖,你像猫一样,相互揣着手,揣了一会,你才想起来不好意思,伸手要把我拉起来。”

    薛知捂住脸。

    “我没让你碰,自己站起来了,看你用脸去贴那外套的兔毛内衬,笑得那么高兴,我忽然觉得,你也挺可怜的。”

    薛知忽然有点自尊受损,“那你们什么都有了,还要一无所有的人帮你们拿主意,不很可笑么?”

    陆吾微笑起来,“诶,好多年了,你还是对我说这句话。”

    陆吾:“我告诉你,阿姨还只有一点,她想要更多,就得嫁给我爸,而只有你宣布,我命不好,压不住财运,我爸才能理所当然娶她。”

    薛知:“你在说什么?你爸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不娶她吗?”心里隐隐担忧,自己当时到底说了什么?

    陆吾微笑:“可那个时候,我们才多大啊?你八岁,我十一岁。”

    薛知:“好吧好吧,然后呢?”

    陆吾:“然后我忍不住对你发脾气,我以为你又要扑上来打人,结果你把最后三颗糖收在手心,一抛一抛,笑嘻嘻地盯着我:‘你打不过你爸,又想要你爸的东西,没有办法,所以才骂我,对不对?’”

    薛知大惊失色。

    太、太不识相了!

    怎么可以揭人的短!!

    还当面!!!

    陆吾躺回去,闭上眼,轻声说道:“你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高,可你太瘦了,整个衣服空空荡荡的,我随手解了皮带,你接过去,系在腰上,你高兴得不得了,眼睛笑得弯弯的,说这样风就进不来,特别暖和。”

    薛知傻乎乎看着他,满脸震撼。

    过了很久,都回不过神。

    陆吾轻笑,“怎么,现在知羞了?真对不起!我也是十五六岁,才从书里看到,欧洲中世纪,腰带是给情人的礼物。···只能给情人。”尾音低沉,喉结上下一滚,显然没有“对不起”的意思。

    “···”薛知从嗓子眼里绷出一句,“那你后面一直用手提着裤子吗?”

    陆吾默了一默,脸上表情僵滞,咬牙切齿地笑道:“还好,不用提。”

    薛知“哦”了一声,“那就好。”

    过了一会,薛知忍不住,还是问:“没有掉吧?”

    陆吾忍不住咆哮:“没有!”

    薛知点头如小鸡啄米,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肯定也不希望你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呃。”

    毕竟陆吾是个上厕所都要羞愤欲死的人。

    陆吾瞪了她一会儿,“还想不想听?”

    薛知有点犹豫,但看陆吾脸色,此时还是说“想”比较好。

    陆吾长长吐出口气,“你拍拍我的肩膀,很豪气地说:‘我不会白穿你的衣服、吃你的糖’。我也没放在心上。”

    陆吾:“因为我知道,阿姨肯定是要去找你的。给你钱,那钱够买很多糖果和衣服。”

    陆吾:“果然阿姨把你叫到角落,说她给你买好多衣服,给你吃好多糖,你笑得特别乖,夸阿姨命好,长得又漂亮。你嘴真甜,你对阿姨比对我嘴甜多了。哎,你什么时候也天天说我长得好?说我是你的命根子,你天天看不到我,就没办法活,那可有多好?”

    薛知:“···”

    陆吾:“阿姨给了你一大沓钱,你一只手都抓不住,你一把揣进怀里,抱实在了蹲下。好像那沓钱是只快要冻死的小猫。——明明你自己才是。”

    陆吾:“我躲在旁边看着。说老实话,我竟然有点高兴,我爸再怎么不管我,我也不至于要挨冻。可你不一样。”

    薛知有点想起来了:“后来——”

    陆吾:“对。你这人真是两面三刀,等你重新满头珊瑚串子,坐在那把笨重的木头椅子上时,我爸将我推到你面前,让我伸手给你看。”

    陆吾低头看向右手:“你掐了我一下,你记不记得?阿姨等着你说‘这孩子命不好’,等得不住,都要笑出来了,你趁着大人不注意,对我眨了眨眼睛,做个鬼脸,我还没看清,你又垂下脸,门帘似的红珊瑚串子叮叮当当乱撞。”

    陆吾:“你说:‘命很好,压得住富贵’。阿姨特别生气,碍着我爸在,又不敢直接发火,就压着声音,问了你三遍。”

    薛知苦笑,“当神棍,说出去的话,只能撒谎去圆,万万不能改口,改口就是砸了自己招牌。”

    陆吾笑道:“嗯,你怎么也不改口。”

    薛知沉默,“其实没用的,你爸还是要再娶,这世间,谁都劝不了谁的。”

    陆吾点头,又摇头,“我那时才十一岁啊,根本想不到,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骗子。我晕头转向,对阳光,看自己的手发呆。”

    陆吾:“这时袖子一紧,一回头,看到你正拽我,眼珠咕噜噜打转,朝角落一歪。我就跟你到巷子里,想看你又要怎么样。”

    陆吾:“我以为你跟我要钱,可我全身也只有两百,太拿不出手了,我可后悔了,转身就要出去,跟司机叔叔多要点钱。”

    陆吾:“结果你又拽住我的手,硬拉了回去,——你竟给我塞了一沓钱!”

    薛知心痛得难以言表,恨不得立即捶自己胸口大哭起来:“什么?什么!我有病吧?!”

    薛知扑过去,抓住病床床单,“你还我了吧?你还我了吧?!那是我正规劳动所得!你有点自知之明,就你这出身,换个年代,早被我打了地主了,我拿你们家一点钱,那实在是应当应分的!你可不能仗着我人小心善不懂事,就这么骗我的钱!”

    陆吾:“我不要,你非要给我,闹得急头白脸的,非说我阿姨以后要欺负我,不给我买衣服,我越长越高,以前的衣服穿不上,冬天要被冻死。”

    薛知要不是怕疼,早扇自己几耳光了,“我这不是丫鬟心疼皇子不受宠,真正犯贱!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薛知一遍绕圈,一边反躬自省,“我怎么能这么傻,我怎么能这么贱?!”几乎想哭。

    陆吾:“我第一次和人吵架吵得那么厉害,我保证我尽心尽力地吵了,还是吵不过你,被硬塞了一沓钱。”

    薛知气愤地指责他,“你好意思吗?真的好意思吗?这不就相当于跟非洲难民抢肉吃,换我是绝对不干的。我可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陆吾无奈:“我没办法。真是你硬塞给我的,你还说:‘第一次有人怕我冷,给我衣服穿,我可没白穿你的衣服吧!’又神气又得意,笑出一边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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