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吾停了一会,笑了下,“薛知,你这小骗子。”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低眼看着她,目光也淡淡的。

    薛知站在他旁边,刚好到他肩膀的位置,卫衣袖子很薄,粉脆粉脆。

    薛知有点不自在,觉得他有点像个火炉子,透过来一股股热。

    陆吾忽然冒出一句,“但是。”

    薛知说:“但是什么?”

    陆吾咬了下牙,恨铁不成钢:“但我真喜欢小骗子,喜欢得要命。”

    薛知听在耳中,过了一会,脑中轰隆轰隆响。

    可能是她看起来都呆了,陆吾笑着拍拍她后背,“你到床上睡一觉,我去把笔录填了。”

    薛知困得厉害,很快睡着了,梦到母亲站在床边,她和母亲对望了一会。

    一只苍蝇一直在视线中央飞。

    阳光中,苍蝇金灿灿的,油绿光亮的小点,嗡嗡不绝。

    薛知仔细一看,自己和母亲手上脸上都是尸斑。

    她就此醒来,盯着天花板,忽然坐起身来,抓着心口一阵喘气。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指缝里黑乎乎的,是凝固的陆吾的血。

    她跳下床,想去洗手,余光却看到床头柜上一小包湿巾。

    她记得,睡着前,这里没有湿巾。

    那就是陆吾留下的。

    陆吾留给她的。

    ···

    穿一身脏衣服,总不是事。薛知给陆吾说了一声,回宿舍换衣服。

    她差点连路也不认识,在校门口停了会,一放假,校门口保安都懒洋洋的,坐在遮阳伞下玩手机,薛知看着那保安,觉得特亲切,好像古代新娘回门省亲。

    正打算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屏幕一闪,是母亲的消息,说来找自己。

    薛知再转头一看。

    母亲从路边走了过来,她脚步很快,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孤魂野鬼似的飘了过来。

    薛知下意识有点害怕,又朝保安看了一眼,才定下心,“妈。”

    母亲一把抓住薛知的手,目光亮得吓人,“你还好吧?你弟弟——简直就是头小畜生!”

    薛知飞快地说:“妈,和你没关系。”

    “哎,哎,我知道之后,和他们大闹!”母亲使劲摇晃她胳膊,“我恨不得杀光了姓薛的!”

    只有这句话是真的。薛知想。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下去:“我早就和你爸说了吧,你弟就是头畜生,你爸不听,还抱怨,一样地姓薛,别人就生了儿子,这下好了吧!”

    薛知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母亲用一种明快的表情看她,“你弟都被带走了!哎呦呦,好几个警察呢!你没见你奶奶那个样子,扑到一个警察身上,跺着脚哭,非说那小畜生犯糊涂,一家人,算了算了。”

    薛知说:“陆吾胳膊上被砍了一刀,这事算不了。”

    母亲点头,“是呀!是呀!这还了得么?”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陆吾不会嫌你吧?你们年轻人,倒也不在乎这个。”

    薛知想了一会,笑说:“哪有不在乎的,陆吾来的时候,我弟对我——”

    “那他还上赶着呀?”

    薛知望着一边的油柏路,想象母亲说这话的表情,心头被扎了一下。

    缓了缓,薛知笑着转过脸,勉强说:“陆吾都气死了,问:‘你和你那弟弟,难道是第一回吗?还和我装呢。’”

    母亲连连点头:“是呀,然后你怎么说?”

    薛知说:“我能怎么样?我完了。不活了。跳楼算了。”

    母亲长吁短叹,“人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到底是我把你惯坏了,不要说别人,就是你妈我,什么苦没吃过?”

    薛知说:“哎,妈,这怎么一样,当年爸闯了祸,只要你嫁给他,他也就不说出去。陆吾可没有这么好,他又不娶我,哪天把我弟的事说出来,我丢人不丢人?”

    母亲毅然说:“他敢?妈豁出这条命不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薛知“嗯”了一声,一时想不到怎么接话。

    母亲再三打量她神色,叹了口气,“往好处想,还是不嫁人自在,妈当年就是脸皮薄,怕人在背后说,怎么样呢?你就看你那个奶奶!哎,从前你还是个指望,现在看来呢?”

    薛知说:“我尽量会给你钱的,妈妈。”心想:你养我的钱,我连本带息还给你。

    母亲鼻子一酸,“妈能是图钱吗?妈住在别人家里,只有你向着我。”顿了下,直抹眼泪,“没想到你也变了。你奶奶那么欺负我,你就向着她,果然你也姓薛。”

    薛知想到母亲刚才说“恨不得杀光了姓薛的”,吓了一跳,猛地抽回手来,往后跳了两步。

    母亲面皮一抽,上前又要抓她,“怎么了——”

    薛知喘了口气,强笑,“妈,我回宿舍。”

    母亲惊慌道:“哎呀,你这样回去,给别人知道了,传出去,你还怎么做人呀?”

    这个问题倒不好回答。

    索性母亲继续劝:“不就是丢人一点?也不要太矫情了,我要像你这么矫情,早被你奶奶拿捏死了。”

    薛知敷衍她:“嗯。嗯。”

    薛知这就要往里走,母亲呆呆看了她一会,忽然又想起来最要紧的事,上前几步,死死扣住她胳膊,低声道:“你弟真的对你,真是——已经——?”

    薛知笑说:“嗯。”随即想到,这种情况,是不能笑的,于是也哭了,“嗯。都干了。”

    母亲松了口气,“他还嘴硬呢,咱们这回告死他,最好把你奶奶气死!今年就气死!”

    薛知看母亲脸上露出一种梦幻的幸福,知道她又在幻想奶奶的葬礼了。又想:我应当显得十分痛苦,恨不得死了,我妈才觉得我既有功劳又有苦劳。

    薛知寻思:早知道假哭两声就能解决,我从前还愧疚什么?哎,万幸陆吾的妈可死得早。虽然他幼年丧母吃了些苦,但他遭罪,大大好过我遭罪,当然,这也不能让陆吾看出来。

    一时心思百转千回,又是高兴,又是凄凉。

    薛知趁自己情绪上来了,“反正我是完了。活着干嘛呢?我不活了。死了算了。真的。还是死了算了。”

    母亲被她哭得难受起来,想到薛知还很小的时候,“早知道,我,哎···我,哎,我何苦让你···都怪我。”

    薛知呜呜哭:“和你有什么关系啊,妈,你又不知道。怪我命不好。这家人每一个好东西,妈,你还是快离了的好。”

    “离婚?”母亲睁大眼,露出个奇异的笑,“离婚···?我早就说离婚,你现在才明白过来?”

    薛知用手捂住脸,听着自己的哭声。

    “就是啊,早离了就好了。”

    不过幸好幸好,薛知欠的子女债,总算还完了。

    ···

    因为堂弟年满十四,奶奶去公安局撒泼打滚,扯直了嗓子吼:“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那么大岁数的人,警察也没办法拘留奶奶。

    薛知的父亲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脾气,遇到谁都歇斯底里,喊他到底造了什么孽,凭什么别人家都太太平平的,就他倒霉。

    薛知花了几个小时,把宿舍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玻璃窗擦得明光锃亮,一道白闪闪冷光。

    南方有好多梧桐树,一簇簇浓绿团锦叶球,风吹过去,簌簌落下好多叶子。

    她想起很久很久,陆吾穿着高中校服,书包只背一边,歪歪斜斜靠在树上,老远看到她,唰地站好,两肩平直。

    薛知把抹布丢回水盆里,水花溅到手背,忽然想起陆吾的血泼过来的感觉,薛知赶紧抖了抖手,抱起水盆出去。

    姜南和桑媛刚从外面回来,从桑媛的表情看,她已经什么知道了。

    桑媛对她的态度特别小心,唯恐碰疼了薛知并不幼小的心灵。

    薛知简直没法告诉别人,自己现在爽死了,就像一个欠债鬼突然转运,中彩票,把旧债都还了,简直就再世为人。

    姜南跑过来,从她怀里抢过水盆:“薛知,玻璃我来擦,你不要擦。”说着抱着水盆往外跑。水花泼啦啦洒一地。

    桑媛手足无措,跺了跺脚,满脸通红地说:“薛知,不要太喜欢陆吾,实在不行的话,我带你去卖鱼。”

    薛知一愣,看着桑媛。

    桑媛急赤白脸,“我——我是——我怕你——我怕他也对你不好。”

    薛知点头。

    父亲不在乎她,母亲和奶奶恨来恨去,姜南也根本不懂她。可是桑媛对她这么好,这么心疼她。害怕别人对她不好。

    薛知抱了下桑媛。

    薛知笑嘻嘻,“就算他对我不好,我也不怕,真的!还有你嘛,还有你带我卖鱼。”

    ···

    陆吾再没和她提过堂弟的事,做完第二次修复手术,就陪她找了几家中介。

    陆吾翻了翻资料,“短租房源质量都不行。”

    薛知可不懂这个。

    陆吾就教育她:“你一个女孩子,租房首先要看物业,摄像头啊电梯安全啊。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陆吾觉得自己对牛弹琴,一生气就想抽烟,手伸进口袋里一抓,只抓出把巧克力糖,低眼看了看,又若无其事塞她手里。

    陆吾说:“我记得前几年买过一套单人公寓,虽然晚上挺吵的,但吃火锅什么都挺方便,最关键在商业街,人多,摄像头多,女孩子住安全。”

    薛知想了下,“你也住吗?”

    陆吾说:“单人公寓我怎么住?我总不能天天打地铺吧,你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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