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依回到宿舍,把牙齿里里外外刷得洁白光亮,可想起他刚从诊室出来时的样子,还是想哭,他从未在她跟前流露过一丝狼狈,即便他两边脸都不一样大了。

    那个年纪的她,还并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种情感。

    高三年级统一补课,寒假无限推后,真正放假时,已经临近农历小年,年时川一直在东南部的沿海城市出差,腊月二十九,年依才算第二次见到他,她几乎以为要自己一个人过除夕了,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有一个人过过年。

    年三十的下午他还在和英国的外包公司开电话会议,因为对方是不过春节的,直到正月初一,他才腾出时间来休闲,带着她去年成柏家拜年。

    年成柏居住在城南的旧宅,黄金地段,没人拆得起,前些年他差人将房子院子都翻新了一遍,住得还算宽敞舒心,自年成霖去了以后,年家二叔就成了年家唯一的长辈,尽管大家并不亲厚,可那依然是年节时小辈们的一个奔头。

    居家的年成柏看上去就是个随和的普通老头,丝毫看不出在商场上杀伐决断的痕迹,他为小辈们一一备了红包,又将孩子们都留下打牌,宅子里顿时显得热闹起来。

    他酷爱麻将,尤其享受摸牌的过程,家中没有麻将机,全靠手动,说话的功夫也就码好了牌,长辈一桌小辈一桌,掷了骰子便开局,余下的人凑在一块打扑克,难为年依做了好些年的年家人,人还认不齐,远没有年俏八面玲珑,她又不擅长棋牌类的一切游戏,总是炸胡,不一会儿就输光了所有纸牌,小孩子们不玩儿钱的,用一副扑克牌当筹码,但也不是完全不用给钱,最后各家的长辈之间会统一结算。

    没钱了,年依也不愿意再玩,她不好赌,不像别人输光了宁可抵押东西也要翻本赢回来,她下了桌,马上有另外的人补上,她索性绕到年时川身后,拄着他两头的肩膀,看牌。

    “我把你钱都输光了。”她俯在他耳侧小声说,十分懊恼。

    年时川摸来一张九筒,随意的打了出去,然后拉开牌面下方的小匣子,让她放心,里头散着的一沓钞票让她睁大了眼,数学好的人果然打牌也是高手。

    “谁往我凳子上放本书啊?”接替年依位置的男孩子吵吵嚷嚷。

    按辈分那男孩还得叫年依一声堂姐,年依看过去,他正举着一本薄薄的靛蓝色小册子,“嗖”的一下就扔飞到旁边的茶几上,然后坐下接着打。

    年依收回视线,嘀咕:“坐着书,坐着输,怪不得我总是输嘛……”

    年时川轻笑,高声问:“你们谁欺负我家小姑娘了?”

    年依忙捂他的嘴:“算了啊,你还当真。”

    孩子们面面相觑,年俏洗牌弄得稀里哗啦的,扬声说:“叔,你可别肉麻了,年依多厉害,谁敢欺负她呀!”

    这话听着颇有些阴阳怪气,她说她厉害,又不说明白到底哪儿厉害,是脾气、学习,还是别的什么,总归不是打牌。

    年时川听了却还挺高兴,“再厉害还不是让你们给算计去了?一会儿这钱我可不能给啊。”

    年俏皱了下鼻子,不说话了,年依也笑笑,没有计较。有他在的时候,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待在他身后就好了,总归他从不会让她吃一点亏,就像现在这样。

    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格外短暂,没出元宵节就开了学,在这座校园最后的几个月,继超市的烤肠涨价到了一块二毛钱一根之后,学校又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惊掉下巴的决定——男女浴池合二为一,改为单双号洗浴制,空出来的一间浴池改成了特色食堂,主营砂锅,米线,凉皮,炸串之类小食,用以缓解学校食堂菜色单一,学生们绞尽脑汁外出就餐的不良现象,目的是保障在校学生的饮食安全,这直接导致年依常常因为记错了日子拎着小浴筐冲进男澡堂,而阵阵飘香的各色小吃则令她牛仔裤的扣子渐渐勒紧了肚皮。

    正月十五的傍晚,家里的司机将汤圆送去了学校,食堂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食堂煮的都是五仁元宵,年依讨厌五仁,而且她是要吃汤圆的,红豆沙馅尤其喜欢,花生其次。

    她将满满两只保温桶的汤圆分给室友,年时川对待事情,要么不做,做起来便面面俱到,他甚至连带几副碗筷都交代到了,室友们无不夸赞她家阿姨厨艺超群,她家小叔帅气体贴。

    徐晓萍还有邹静魏琳琳边吃边谈论几天后的摸底考试,魏琳琳说:“摸底考试没意义,听说和别的学校用的都不是一套题,那怎么知道自己在全市是一个什么水平?”

    徐晓萍和邹静都是体育生,在学习方面一向没有心得,年依说:“是啊,说是摸底,其实和月考没有两样,实验高中变态,分了文理就开启月考模式,别的学校都是高三才有,平时小考不断,我现在看着卷子都恶心。”

    魏琳琳深表赞同:“可不是么,那天我看见咱班唐琪也空着一摞卷子没写呢,她说写不完,你看连好学生都做不完,老师们也就专捡上面的典型题讲,这不是浪费纸么。”

    唐琪是班里一名从没掉出过前三名的女生,年依对她印象挺深,因为刚分班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她曾说要做居里夫人第二,后来屡次考试证明,她不仅化学十分出色,外语也及其有天赋,每每年依看成绩单上她的分数,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从优等生到差等生的过度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温水煮青蛙。刚开始像体验生活,感觉一切尽在自己掌握之中,过去取得的一些小成绩给自己兜底,没什么可怕。渐渐的,患得患失,开始给自己重新定位,然后否定,再定位,再否定,循环往复。之后……是对自己已经认命的恐慌,最后,就成了现在她这样,已经安于差等生的生活,习惯了在成绩单末尾往上寻找自己的名字,比如逃课,甚至逃掉考试,也不再是不敢触碰的规则线。

    魏琳琳提议不如逃掉考试去自习室,还能看会书,其余三人想了想,纷纷赞同。

    真到了考试那天,卷子发下来,年依写了个名字就交了上去,监考老师看了看她,轻声叹了口气,给她放行。年依并不认得那位老师,离开考场,却总是想起她离开时那位老师的神情,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很快,和晓萍她们几个汇合以后,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便抛之脑后了。

    也不知是不是全市都在摸底考试的原因,高一高二的学生放假无处可去,各大自习室爆满,魏琳琳本来也没心思学习,拉着邹静去逛街,马上西方情人节,她要给男友买巧克力,邹静也是逛街爱好者,两人一拍即合。

    早春的天气难得无风,太阳也暖融融的,年依和晓萍索性散了大半天的步,消磨宝贵的时光,明知这样不对,却依然盲目逃避,得快活时且快活。学校后面不远处被誉为三江市的黄金海岸,风景独好,海面波光粼粼,绵长的海岸遍布金黄的小石子,海水将它们的棱角冲刷得浑圆可爱,并带来一些类似海带的墨绿色植物。

    海边的气温热得慢冷得慢,年依在微凉咸湿的海风里,登录了绝情光棍的Q、Q号,她觉得是时候了,于是点开了和Freedom-N的对话框。

    绝情光棍:“在吗?”

    发完这条消息,她便将手机取消静音,铃声调大,掐在手里,和晓萍一同捡石头,她说想选一些漂亮的卵石,回去装饰花盆。

    她用衣服下摆兜着捡来的石头,沉甸甸的快要放不下的时候,手机“叮”的一声,她松手,石头“哗啦”一声散了一地,重新回归海滩。

    晓萍忙来挑拣,她却走到一边去,背着风,看手机,那上面写着:“认识?”

    年依潦草的将被北风吹乱的长发掖到耳后,回复:“不认识。”

    这次他回复很快:“有事吗?”

    年依有种事先没想好策略被带跑节奏的感觉,半天也只能回复一句:“没有。”

    果然,他不再回复了,他不是个有闲情逸致在网上冲浪的人。

    她也不敢再没话找话,生怕他一个心烦将她这个“陌生人”直接删除掉,他绝对干得出来。

    估摸着学校已经考完试的时间,年依和晓萍捧着卵石满载而归,考试日没有晚课,年依躺在宿舍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的看她和Freedom-N的对话,尽管只有那么两句废话,却让她生出别样的情绪,大概只是因为,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以另外一种身份进行对话。

    熄灯前她切回“年依要长大”的号码,王一轩在约半个小时前给她发了Q、Q消息,问她睡了么。

    年依想,他可真是好脾气,竟然还没有拉黑她,想是这样想,相处一场,还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何况她理亏,于是回复道:“这就睡了,有事吗?”

    看吧,男男女女在网络上,无非就是聊些睡没睡之类没营养的话题,而“有事吗?”三个字,则能一下疏远彼此的距离,以便终结话题,年依觉得自己又学了两手。

    王一轩也许是洗脸或是洗脚去了,他虽然是个大男生,睡前用于清洁花的时间却比大部分女生都要多,隔了一会儿才回:“没事,问问。”

    她不再回复,晓萍问她:“不睡觉吗?”

    年依翻了个身,面朝外侧,问晓萍:“我和王一轩分手,做得挺不好的,我大概是个渣女。”

    晓萍抿了抿嘴唇:“你别这么说自己,我知道你不是。”

    这话儿赶得巧,刚好十点半,屋顶的白炽灯管准时熄灭,年依苦笑:“你说这话前是不是对灯发誓了?”

    晓萍:“我对灯发誓我刚刚绝对没有对灯发誓。”她在黑暗中冲着灯管比了三根手指。

    年依哈哈一笑:“无聊。”

    晓萍:“别多想了,嗯?”

    年依:“嗯,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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