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英将想法如实告知,许是一惊一乍的生活过惯了,秋正道与子清淡定不少,一码归一码,子清虽气终究放心不下,在征得秋正道的应允后决定陪秋英一同出山。

    倒是布塔拉与妻子宏美苦口婆心地劝阻,让秋英知难而退。

    山遥路远若无向导必定艰辛,秋英只道——自己当初本就是奔赴仓离探矿,所以对那一带的地形地貌做了细致研学,如今正巧派上用场。

    灾疫凶猛难控疫民积聚条件可想而知,若无医无药防治不当,单凭一腔热情恐怕也难逃染病厄运,秋英从容回复——独木不成林,有汉庄跟一行卫卒陪行,最重要的有医士白仙人在,吾惜命如金,自当珍重。

    交界地带政令不达民风彪悍,本就受人驱任其赶自生自灭,民愤空前高涨,贸然闯入恐怕还没等施救就被人绑了,秋英笃定——饥不择食,寒不择衣,命悬一线之时但凡别人给予一丁点生机就不会拒绝,再彪悍再骨硬也不该放弃最后的救命稻草。

    又不沾亲带故的为何要舍命冒险,秋英话转话风轻云淡——一腔热血无处安放不如做些扶危济困的好事,亦如当初来这里。

    君上可允?

    他是他,我是我,无须任何人的应允,承蒙收留暂居于此感激不尽,吾意已决出夷入险,安危存亡与尔无干。

    总之布塔拉与宏美不管说什么问什么,秋英都回答得滴水不漏。

    一番激烈争讨后,布塔拉被秋英身上的果敢、冷静、睿智所折服,柔弱沉静的外表下是如磐石般强大的心志。

    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单纯稚嫩,心思缜密得可怕。

    劝阻无果,末了布塔拉实在不放心提议派些得力人手跟随左右。

    秋英当即婉拒,一来琢光山地脚隐蔽如世外桃源,族人从北境避难隐居至此,难得有个安家落脚地,绝不能让这来之不易的宁静安谧受到叨扰,况且以塔布拉的身份不宜抛头露面,二来,这里初历天灾又破例收留虞池乡民,缺粮少人急需可用之人操持奔波,再加上宏美二胎上身,身乏体困孕吐厉害也需布塔拉的陪伴。

    还有一个缘由秋英没明说,因某个不为人知的私心执意不想让布塔拉以三州旧部的身份插手此事。

    思则定,定则干。

    出发前几日,大家伙分工明确各司其职,秋英跟子清备好衣物与口粮,根据以往瘟疫传播的经历夜里掌灯通宵缝制面衣用以遮蔽口鼻。

    白仙人半道折回夜以继日地研配药方,为药效精准更是以身试药。

    汉庄带领乡人则根据白仙人开出的方子按图采药,通风晾晒研磨,接应粮草筹钱备马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做最充足的准备。

    就连秋正道也不闲着,坐在门槛上单手持刀一脚踩住磨石将侍卒们刀剑磨得锋利锃亮。炎炎烈日汗如雨下,一坐就是半晌。

    久别重逢,一向强势威肃的秋正道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虽依旧寡言少语,但对人对事淡然处之,通情达理得让人感到不真实。

    秋英问他为何不反对。

    秋正道用历经沧桑浑浊深沉地眼神看向自己唯一的女儿,也是世上自己唯一的亲人,两鬓斑白眉宇深锁,用经岁月磨砺沙哑的嗓音轻轻道了一句:“子之乐即吾之喜。”

    一言矣,辛酸亦心酸。

    秋英眼睛红红的,沉默良久,声音哽咽:“女儿不孝。”

    “你好好活着便是尽孝。”

    秋英连连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斗转星移,前路匆匆且漫漫。

    启程踏上通往深山老林的路,从碧空松涛到峭壁生辉再到踏月追星。

    蚕丛鸟道颠得人想吐,秋英却感到惬意,甚至于忘却此行目的,将身子探出窗外闻车马辘辘,望夕阳余晖,摊开掌心拂过花叶感受天地间一草一木的灵气。

    子清笑她没心没肺。

    眺望远方也知前路艰险莫测,好日子没几天了。

    果不其然穿过护城河第一道坎便是出关,因官路封锁河道上闸,再加上边地屯兵设下道道关卡,若无特批文牒想下山比登天还难。

    虽有汉庄在但天高路远谁也不识谁,汉庄拿出腰牌守卒看了半天不为所动,最后才知他们压根不识上面的字,入伍半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伍长,什么令信见都没见过。

    守卒撑眉努眼警告道若想出关必须有大将军亲自批令,再胡搅蛮缠立马当乱民论处。

    这是张豁的地盘,估摸这段时日正忙于西征调兵之事,皆传张豁治军有道律法严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己人不认自己人,汉庄又急又气。

    若在这时候去找张豁准不准先不说,一来一回少说十日,再耽搁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最后迫不得已,汉庄只得动武硬闯,体谅守卒不易干脆将腰牌留下让下边人拿去交差,临走时自报家门,只道届时会亲自登门向张将军领罪。

    一群兵卒穷追不舍,直到被闻信赶来的伍长制止。

    本以为出关就能喘口气,好事多磨,万万没想到刚进崇明山谷就被一群打扮邋里邋遢脸上血乎啦辨不清模样的怪人团团围住,躁动的场面就像蚊子见了血。

    侍卒刀还没拔就被生拉硬拽拖下马,吓得子清抱紧秋英,嘴里叫嚷救命。

    汉庄护在舆车最前面踹倒几个猛扑上来的,果断拔刀想杀几个示众。

    秋英现身及时制止。

    汉庄犹豫的空当,一群人一哄而上,蛮横地将人推下去,秋英沉沉地跌下来头晕目眩,眼前黑乌乌一片,刚要爬起又被人跺了两脚,痛到钻心。

    混乱中,听人用俚语方言惊喜叫喊——

    “夺马撒!”

    “有吃嘞”

    “有盐巴还有曲巴(袍)”

    “——把他们身上的也给扒拉了”

    “……”

    秋英下意识紧紧揪住领口,生怕有人靠近。

    怕什么来什么,这时一只黑乎乎的小手扯住她的袖管,一双烁大的眼睛从臂缝里偷窥自己。

    不知为何五指慢慢松开在素色的麻布上留下几个黑印,紧接露出一排白得瘆人的牙齿,与脸上的赤红形成鲜明的对比,分明在笑却让人不寒而栗,秋英本以为他要手下留情,没想到下一刻就听他站起来手舞足蹈大叫起来:“是个小美,二爹的阿佳!”

    “阿佳”是何意秋英自然不懂,隐隐预感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从他反应看自己应是逃过一劫。

    庆幸不过一刻,俩眼一抹黑脑子一晕不省人事。

    再醒来,是刺眼的光,顶鼻的馊味,还有阴冷的风……

    秋英扶着晕乎乎的头爬坐起来,环顾四周石墙嶙峋应是个山洞,子清,白仙人还昏睡在一旁,估计都是被敲晕。

    颤巍爬起正想寻找汉庄他们,这时火光跳跃随着一声闷响,十几个打扮怪异披头散发的人鱼贯而入,其中两人端着两瓢水二话不说直接向着子清与白仙人兜头浇下。

    一个激灵二人彻底清醒过来,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们何人?”子清抹了把脸,模样极其狼狈,一瘸一拐走到秋英身边。

    “我倒想问你们!”

    空灵的回音从石壁四周传来,一群人凶神恶煞没有张嘴的,显然说话的另有其人。

    “别神神叨叨的,装神弄鬼见不得人啊!”子清不知哪来的勇气,心里明明怕得要死还装得临危不惧。

    语刚落,一群人就围上来,秋英与白仙人见状不好赶紧嘱咐子清噤声。

    白仙人笑脸相迎,抬手作揖:“各位英雄好汉有话好说,好说!”

    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大汉斥道:“敢对二爹不敬,小心你们的狗命!”说着一把将白仙人推开,扯住子清的头发抡起拳头。

    “阿剩,退下!”

    随一声令下,那男子收拳退步。

    抬首间,一瘦高穿半臂宽袍的男子踱步登于石阶,不同于他人的奇装异服,打扮得还算得体,至少能看清模样,三十好几的年纪络腮胡,火勾眉,单眼皮五官周正硬朗明显不具有边民的长相特征,从言谈举止上判断他应该就是头头。

    “这是二爹,还不跪下!”那尖嘴猴腮的男子声如洪钟。

    “爹?”白仙人惊诧莫名,忍不住叨出声。

    “叫就叫,别喊得这么亲。”那男子翘起二郎腿斜坐着。

    白仙人哼笑一声,心想好端端地跑来施医救人,谁承想还认上爹了,这群毛头小子喊他也就算了,自己一把年纪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子清斜眼觑他,想笑又不能笑。

    秋英见状赶紧岔开话,回答他方才的问话:“吾乃淮南虞池人士,祖籍洛邑,名作秋英,祖上以探矿打铁谋求生计,此番外出仓离路过而已无意叨扰。还望头领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这时一个矮瘦的身影钻出人群,扯着脖子邀功:“二爹,这小美长得怪正咧,不如收了当阿佳,这模样身段一看就能生养,三两年能抱上一窝崽子。”

    众人起哄大笑,秋英怒瞪,一眼认出这人便是当日揪住衣袖将自己打晕死的家伙。

    小小年纪一肚子坏水!

    座上男子好整以暇地打量秋英,笑道:“好主意!”

    秋英一听再也无法保持冷静,黑脸道:“我乃有夫之妇,开不得此等玩笑。”

    男子问:“既是良家妇女为何舍家撇业奔波在外,可知这是什么地儿?外面又是何光景?”

    如此问秋英心里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但依然摇头装作不知。

    “此地崇明山,灾疫泛滥流民匪寇无数,人畜皆唯恐避之不及,说是人间炼狱毫不夸张。”

    子清惊恐地从袖里掏出一方巾帕递给秋英,意在让她捂住口鼻。

    秋英接过遮面作惊恐貌:“说来话长,这一带地势复杂难辨误入此地始料未及。”面露同情,语气无奈:“纵是刀山火海既萍水相逢实不忍见死不救,正巧小女身边有略通医术的先生同行,舆车上还有些草药,不知能否派上用场?”

    男子呵呵一笑,笑里藏刀眸露锋芒:“谦虚了,有备而来何必遮遮掩掩。”

    字里行间蕴藏机锋。

    秋英同样回以微笑。

    男子懒得卖关子打开天窗说亮话:“你那同伙,就是那个光头身出手矫健毒辣,不过几招就打伤我十几个弟兄绝不是个泛泛之辈,还有你口口声声说探矿迷路,可随身携带之物无一与探矿有关,倒是那十几筐料草未免累赘。”

    话还没说完,白仙人激动地跳脚:“什么料草!你们该不会拿来喂牲口了吧?”

    见男子没有搭理自己。

    白仙人只觉脑瓜子嗡嗡疼,愁眉苦脸:“额的亲舅姥爷,真是要命了,那哪是料草,那可是治病救人的药草呐!”

    男子耐性告罄,横眉立目,砰啷一声拍案起身,一时间山洞内鸦雀无声。

    “说!到底什么目的?”

    声如滚雷。

    秋英竭力控制情绪面不改色:“头领瞻前顾后疑我心术不正,不管是何缘由水深火热的绝境,但凡有人雪中送炭我想您应该没有拒绝的能力。”

    “好一个雪中送炭,只怕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秋英:“安没安好心不能仅凭臆断,拭目以待至少也得有命活着。”

    你一言我一语,子清与白仙人都听得云遮雾绕,来之前秋英特意嘱咐不可暴露身份,尤其不能提及魏国。

    男子转头看向白仙人,用命令的口吻道:“既然你懂医术待会儿煮壶药给她俩服下,敢耍花样立马去见阎王。”

    子清不满:“你这人咋不识好歹,都什么时候了还疑神疑鬼,我们好好的没病都得喝出病来,敢情这是求着你让我们救你们,真是滑稽。”

    秋英拉住聒噪不休的子清,淡定从容:“成,就按你说的办。”

    许是路上奔波少眠,抑或药效作用,在这种陌生肮脏的环境下秋英竟能睡的昏天暗地。

    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洞门四敞大开左右各立两人,昨个还是凶神恶煞,今日见了秋英点头哈腰主动问好。

    推门走出,外面水月洞天满目苍翠。

    绿荫环绕的园地里白仙人正忙着配药,秋英走近开口埋怨:“先生也是个实在人,给自己人下药一点不手软。”

    白仙人边称药边笑:“只不过是安神助眠的药多加了那么一丁点儿,不睡好吃饱哪有力气干活。”

    言归正传,白仙人将所见所闻如实道来,天不亮他就近巡视一圈,光景跟外面传言地差不多,除了遍地尸首无人认领,随处可见东倒西歪奄奄一息的病患。

    听寨里守卫说昨日又死了二十多个弟兄,陆续起热有症状者少说也有百人。

    “那如何着手施治?”

    白仙人:“老夫本以为这只是普通的时疫,分管设防,对症下药便可控制,可从大部分病患症状来看上吐下泻,二便带血热症不退极像是食源中毒。”

    秋英不懂医语,但听到食源中毒也知另有隐情。

    “确定?”秋英问

    白仙人摇头:“尚不确定,所以需另配肠澼解毒的方子,若有效便可做实猜想。”

    秋英叮嘱白仙人此事千万不能传扬。

    一连几日秋英作少年打扮,葛衣芒鞋穿梭于崇山峻岭,情况远比想象中的糟糕,贫困潦倒自生自灭,灾疫扩散厉害根本无从何下手,所带药草虽解急可对于庞大的患病群体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再加上辨证施治临时改了方子许多药根本凑不齐。

    这还不是最难的,最棘手的问题是这里的人愚昧无知思想蒙昧,崇敬鬼神信奉巫蛊,许多人就算赠药也不喝。

    更可怕的是他们按旧俗将尸首堆埋入土或沉入河谷,并将死去亲人的血涂在脸上辟邪驱灾。

    简直令秋英叹为观止。

    经几日的研判,白仙人下了论断,事实如此,不是天灾便是人祸。

    经打听那个络腮胡的男子是这里的寨王,名叫应天,为人豪爽义气,占山为王颇具胆识,这里收留的大多都是鳏寡惸独的苦命人,于他们而言应天犹如再造父母,遂寨人尊称他为“二爹”。

    几日后汉庄及侍卒被相继放出,应天还算地道没对他们动粗,否则以汉庄的脾气定会一走了之。

    有了帮手事情便好干不少,几人凑在一起出谋划策,毕竟是人家的地盘,又让人请来神出鬼没的应天发号施令。

    不再架锅熬汤直接将药包沉入水井或兑入饭食;改土葬为火葬务必找由头说服寨民;隔离分流,患病者集中收治,排泄物用硫磺粉消杀;未患病且年轻力壮者进山寻药……

    多措并举初见成效,起初众人反应强烈,后来也欣然配合。

    就在他们沾沾自喜以为能喘口气的时候,源源不断的疫民被驱赶至此,眼看要药尽粮绝,若不清本溯源这淌水就别想彻底干净。

    若不是亲眼所见亲耳听到,秋英很难想象这世间的丑恶竟如此不堪,当权者的一句话,一个决定,便可轻而易举将万民赶尽杀绝。

    思虑再三,秋英意难平决定约见赵长根。于是向子清打听赵长根的驻扎营地,听到俩人要见面虽不知具体缘由,子清眉开眼笑欣然告知。

    当日秋英便写好信函让侍卒快马加鞭地送出。

    此时百里之外的赵长根因抗令不遵留职被罚禁闭,空有抱负无处施展,心存大义决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冒死谏言得罪君主受此冷落,一人幽居与世隔绝,日子过得可谓是暗无天日。

    几日后泗水官驿,一封注写赵长根名字的信落辗转送达。

    粗糙磨手的草纸字体清晰干净,隽秀而灵动,亦如掌中的油亮光滑檀木珠串。

    让人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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