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昏昏度日的赵长根突然接到解禁口谕,掌事宝如亲自送来一封信函,只消一眼赵长根便认出上面的字迹出自谁手。

    原本沉闷的心情立马兴奋起来,迫不及待地撕开封缄却发现漆油有开裂的痕迹,手一顿表情僵住,想到自己乃待罪之身,往来信函被经手查验也算符合常理。

    可这是秋英的手书,虽不知上面具体写什么就这样被人明目张胆地看了心里难免不舒服,况且送信的又是宝如,中间经谁手再明显不过,赵长根心里膈应只能憋住不说。

    小惩大诫后官复原职,与其说是君王豁然开明,倒不如说是看在某人的面子上。

    这点自知之明赵长根还是有的。

    展信三行寥寥数语,除了问候便是约见,当看到“崇明山”三个字,赵长根神经不自觉地绷紧,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崇明山什么地方他再清楚不过,一想到驱逐出界的可怜疫民愧疚而自责,仿佛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心口窝隐隐作痛。

    可秋英……为何出现在崇明山?

    想到她主动约见自己定有要事,赵长根隐约有点预感,可当下封城闭关只出不进,以自己的身份若无君令定然有去无回。

    转念又想,信既然送到这里,君王又未传见,已然暗许。

    自徽州军营裴衍对秋英就动了心思,自打秋英被抓去无双城便命人北上寻觅,传言甚至不惜用汉水驻军权以地易人,至蜀地又一个劲催促自己把秋英带至身边。

    作为君主身份尊贵,赵长根心怀敬畏,可同为男人倾心于同一女子如何做到心无芥蒂?

    根本不可能。

    于是乎磨磨叽叽想方设法的拖延不想二人见面,事实上秋英亦不想见裴衍,态度决然。

    赵长根窃喜不已,既心无所属便还有机会……

    忘掉她说出的话,权当什么没发生过。

    可万万没想到某日,子清心急火燎地告诉他秋英借口探矿久未见归,赵长根二话不说动身寻人,子清却一把将他拦住吞吞吐吐道出心中猜想。

    她竟又主动找那邪人!

    宁愿去找伤杀掳掠的奸恶也不肯求助于自己,顿时火冒三丈,继而失望透顶。

    到底为何?

    赵长根想不通。

    直到后来子清被接走,得信儿秋正道与乡人已被魏人找到,一家人团聚,安慰之余又气自己无用,更懊恼于拿不起放不下的寡断性子。

    事后冷静细思,总觉秋英与魏君的关系并不简单。

    不只是暴取豪夺的魏君,还有莫测多面的楚王,明知秋英下落却毫遮拦之心,大大方方传信于己。

    这又是何意?千头万绪中心乱如麻,感觉这世上最心累的当是男女之情,简直比行军打仗还要费脑子。

    不敢再耽搁赵长根当日便回信,隔天启程。

    依旧是仓离山下那处废旧的宅院,二人如约而至。

    晚霞醉美的黄昏,再见,繁茂黛绿的古木下杏花微雨一身沉黄素衫茕茕孑立。

    赵长根既喜又怯。

    倒是秋英落落大方主动问好,明眸善睐柔声细语,一如从前。

    既然从崇明山来耳闻目睹定然愤愤不平,本以为她会质问怪罪,没想到竟绝口不提。

    赵长根问明来意,秋英言词恳切带着商求的口吻,托他尽所能从蜀地凑些粮食与药草运出关外。

    至于用途不言而喻。

    赵长根没有立刻表态,好意相劝:“你不该去那儿。”

    秋英点头,雾鬓风鬟眉目舒淡:“若无那些被人遗弃的可怜人,怎会流连踏足。”

    赵长根尴尬地愣在原地,无地自容。

    “这事儿与阿兄无干系,兄为人我晓得,食君禄忠君事不可为所欲为,为人臣子求闻达于诸侯者多,问心无愧者少,吾兄坦荡磊落当为后者。”

    “我……”赵长根语迟。

    “我乃女流之辈,见识短浅,扶危救难仅凭一己之力微不足道,于国政军事一窍不通遂不予置评,黎庶无辜,唯盼阿兄看在旧交甚笃的份上施以援手。”

    但凡秋英开口赵长根没有拒绝能力,只是兹事体大驱逐之事本就是君王亲令,他也因此冒犯进言而被罚禁,若阳奉阴违必定适得其反。

    秋英知他顾虑:“驱民一事若不能转圜不必刻意强求,当务之急疫民源源不断涌入缺粮断药刻不容缓,以兄之身份公然施援不合时宜,这里毗邻西南粮仓鱼米富庶,若可行寻些商贾粮户,吾等自愿筹金求买。”

    面对秋英的善解人意,赵长根一口揽下:“口粮药草我来想办法,你莫要劳心伤神。”

    秋英由衷言谢。

    难得一见,赵长根问及秋正道与乡民近况,秋英报喜不报忧,对囚禁造械一事只字未提。

    犹豫再三,赵长根还是忍不住开口委婉问及她与宗溯的关系。

    “如你所想”。

    秋英未言明,赵长根已心领神会,有些话没必要再说下去。

    临别,秋英语气严肃似耳提面命:“山高不挡云,水浅能容月,强者当爱惜羽翼,爱己才会爱人,爱苍生。”行离数十步,回眸粲然一笑:“阿兄,保重……”

    声音空灵飘渺如清泉叮咚,激荡心扉。

    月升山河,星野迢迢。

    木影横斜一人负手而立,鬓如刀裁朱衣玉带,极目眺望小径通幽车马疾驰,辘辘有声渐行渐远。

    心中反复回味那段话。

    欲踱步向前,立马传来内侍阴柔的嗓音:“君上止步,身体贵重切莫沾染病气。”

    山高风疾袍角翻舞,挺拔如松的身影凝然不动,神情落寞自言自语:“女有士行者,明扬侧陋怀瑾握瑜,不逊人后。”

    强者爱惜羽翼,爱己才会爱人,爱苍生……

    是以,她值得光明正大的抉选。

    无关身份地位,无关同性竞逐,认定且笃定她是这世上唯一能配得上自己的女子。

    蓦然明白,一次次的触不可及,一点点的深陷沉沦。

    世人皆虚与委蛇趋之若鹜,而她就是那个独特的存在,曾经以为的失之交臂,时不我与的真诚,肆意挥霍的信任……

    要付出多大的诚意才能将其逐回。

    傲世轻物的君王从不会屈让,天下与美人皆如是。

    ……

    山一程,水一程,日复一日的辗转奔波。

    筹措的口粮药草足量送达,比预想中的快上许多。

    令人更加欣喜的是再无大批疫民涌入,这样一来灾疫以最快的速度得到有效控制,穷途末路的同甘共苦,山穷水尽的乐善好施,崇明山的寨人把秋英当作神灵一样尊敬,男女老少亲切喊她“阿佳”。

    后来,秋英才真正明白“阿佳”的含义,那是当地人对女子最敬重的称谓,就如同应天的“二爹”一般。

    忙时心神俱疲,闲下来秋英时常坐在树下仰天发呆。

    汉庄笑她睹物思人。

    秋英笑儿不语。

    随手折一朵毛茸茸的蒲英花放在面前,嘟嘴轻轻一吹,一缕缕轻盈飞舞,乘风向阳去它任何想去的地方。

    一日,久未露面的余东南突然现身崇明山,见过灰头土脸的二人上来就是一通训斥,用非常严厉的语气告诫汉庄:“逞性妄为,她不懂事也就罢了,连你也纵容胡来,君上若知此事吃不了兜着走!”

    汉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恐怕这时候君上已经知道。”

    汉庄将强闯出关一事如实告知,余东南忍不住发起牢骚。

    “秋英身份今非昔比,若有个好歹君上必定问罪,崇明山乃两国交界多事之地,灾疫流扩匪盗集聚,稍有不慎便会搭上命”。

    余东南苦口婆心谆谆劝导,实则也是关心汉庄的安危。

    汉庄笑言:“瞧瞧,我们这不是好端端的,况且灾疫已近收尾,用不了多久便可打道回府。”

    “君上问起,我该如何答复?”

    汉庄端臂抱于胸前,眼珠一转,挑眉昂首看向秋英:“有小娘子一句话,君上保准冰消气化。”

    当天夜里,汉庄问秋英要不要给宗溯去封信,秋英静坐一隅久未动笔,余东南着急上路一个劲催促。

    秋英从陶罐中掐下一朵清晨刚摘的豆蔻,轻轻捻碎,梅紫色的花汁溢于指腹,均匀地涂在唇上,而后覆于纸面,留下一个鲜艳饱满的唇痕。

    静思片刻提笔走字,一气呵成。

    大概受秋英感化,汉庄竟主动为余东南送行,临行前,余东南丢给汉庄一个布袋。

    打开一看竟是自己喜欢吃的酥肉,洛邑街头特有的小吃食,自家散人亡就再没吃到过。

    汉庄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满腹疑惑不知从何问起,最后苦涩一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余东南也跟着傻笑,铮铮男儿竟有些不好意思。

    跃身而上扬鞭策马的同时,目视前方故意不看她:“我亲手做得,感动的话就甭说了。”

    而后一骑绝尘,消隐于茫茫夜色中。

    与此处静谧祥和的氛围相比,隔山跨水的百里之外又是一番景象。

    年轻的君主刚脱去血淋淋的战甲,夹风带雨风尘仆仆来不及收拾一头扎进军帐。

    一群人噤若寒蝉,静守两侧,气氛压抑到极点。

    君王坐定虎眼怒瞪,一双眸瞳布满猩红的血丝。

    局戒作为军中相令需将大小军务按轻重缓急逐一奏报。

    “汘水、沣水流域战事毕,损兵近万,剿灭戈伊势力八成,损兵近万,余三万六千兵力,亓王率领的关中援军未至渡口。”

    宗溯听得刺耳,目光尖锐地投向此战领将向准,气势汹汹地质问:“损兵近万,伤敌八成,那余下两成向将军打算如何应付?”

    年过半百的老将向准单膝跪地,弯下笔直的腰杆抱拳请罪:“臣等出师不利,戈伊盘踞三州之首为顿巴心腹,诡计多端实在难缠……”

    “不中用就别找托辞!这次若非孤舍近求远支援,你还想全军覆没不成?”

    向准脸色铁青嘴唇打颤,不敢再辩驳一句。

    “肖钤!”

    宗溯竖眉高喝不再给他狡辩的机会,当众人面毫不留情地宣布由他接掌余下兵力任前锋将军,贬向准为参将。

    奏报继续,惊魂未定的众将领越发惶恐,各个敛声屏息不敢直视君颜。

    局戒请示下一步计划,是等待援兵还是按计划北上推进。

    宗溯当机立断,继续横扫北上直至斩草除根。

    “西部三国结盟一事喧嚣尘上,我军未发兵之前均无异动,反而张豁的调兵遣将后才被迫屯兵压境,臣妄揣其中有诈,前期暗报有误才致我西征军被楚人算计,如今局势被动进退两难。”

    宗溯抬手揉揉酸胀的额头,驱走浓浓的倦意,声如金石:“传令张豁静守默待按兵不动,待北境战事平息便可破局。”

    “三州余孽难清,费时耗力稍有差池便给敌方留下可乘之机。若腹背受敌就会分身乏术被死死拖住。”其中有人斗胆进言

    宗溯当即回复:“战局波谲云诡复杂难料,行百里者半九十,设想这时候放弃肃清北境与转战对外较之哪个代价更大?”

    此言一出再无人置喙。

    宗溯侧目见局戒手中缣帛填得密密麻麻,十有八九不是好事,心生烦闷摆手命众人退下。

    独留局戒一人。

    “安插于楚君身边的暗线已然暴露”局戒声音压得很低,就方才结盟一事直言不讳。

    宗溯沉默认同。

    “要不要……”

    “不可,这个时候将其召回只会打草惊蛇,看他造化,裴衍留下活口定有他用。”

    局戒将缣帛双手奉上,宗溯接过翻折一面,斜飞入鬓的眉梢轻挑,细长的眼角凶光毕现。

    “这是察哈尔行宫女刺客的底细,是个硬茬严刑拷问就是撬不开嘴,无奈只能顺藤摸瓜,从军头到籍官逐一排问,经追查此女确是王部战俘的女眷,非北地之人,而是两年前靖安侯送给顿巴的女御,后因军功赐给猛将枭崎。”

    “靖安侯的人……”

    牵扯旧人事情越发扑朔迷离,宗溯意识到事态棘手程度远超预想。

    凭借敏锐的判断力命局戒传信给钟离,动用鹰卫追查靖安侯遗留暗党的蛛丝马迹,一有风吹草动立马传报。

    局戒领命照办,再禀一事:“崇明山一带正调入驻兵,已派人打探汉庄下落。”

    宗溯低唔一声,收起缣帛挥他退下。

    提起此事犹记当日有一右将心直口快大胆谏争: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已是自顾不暇,若插手此事必定因小失大……

    还没说话两句就被君王沉骇的表情吓得够呛,不怒自威的宗溯当场决断此差交予他办,所有人都看傻了眼,惊惶万状不敢吱声。

    唯独局戒知其缘由,衹顺德意听之任之。

    人尽散去,四下俱寂。

    宗溯解衣阖眸仰靠在榻,素白的中衣溢出血渍,臂膀的阵阵抽痛抵不过排山倒海般袭来的困意。

    半睡半醒中,隐约听见外头有人低声絮语。

    身心俱疲,眼皮沉的睁不开。

    昏昏沉沉一觉醒来不分昼夜,忍痛坐起,扭动僵硬的脖颈,正要传人进帐侍奉,眼角风瞥见角案上不知何时多出的一物。

    残灯半盏,摇曳生姿的光影下,一封泛黄皱巴的信笺不着痕迹地放于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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