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蜀郡行宫是个烟雨朦胧的黄昏。

    潮湿阴郁与北地的萧冷肃杀形成鲜明的对比。

    赵长根一入楚界便折返军营,非必要不交流,冷落疏离毫不装点得挂在脸上,临走时连个招呼也是多余。

    马夫将车驱至刚刚修葺扩建完毕的督尉府,前来接人的是个年长的嬷嬷,车马奔波再加上水土不服秋英疲惫憔悴,即便倦容恹恹也令老妇人眼前一亮。

    初见问候,嬷嬷热情地引秋英入内。

    走在青石红砖的廊道,就听嬷嬷娓娓道来:“这里是兵马总督曹督尉的府邸,历经一年多斥巨金修缮,这一砖一瓦一门一牖皆是考究,瞧瞧多气派,这两年边关闹腾厉害曹督尉常年不来,风水宝地紫气东来,没想到竟等来尊贵的主子爷……”

    显然,嬷嬷口中的“主子爷”便是裴衍。

    听到这里,后面的话再难入耳。

    几经弯绕,秋英终于在一处厢房歇脚。

    连日赶路秋英身子已然吃不消,在婢女服侍下沐浴更衣,按说在陌生环境很难松弛下来,可困意来袭秋英坐在那儿眼皮像被黏在一起,眼前一片晕暗模糊。

    还没来得及打个盹便被嬷嬷叫起来,说外头来人接她。

    精神萎靡连反应都迟钝,秋英愣怔片刻,而后慢腾腾站起来,未问明去处就径直朝外走去。

    又是一路起伏颠簸,秋英头倚车木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车停下,远处传来清响的更声。

    这个时辰夜黑风高,没想到揭帘下车前方灯火阑珊亮如白昼,远远望去如在浩瀚无边的天幕中燃起巨大的火团。

    火光簇拥,大大小小的营帐错综排列,不时有举着火把的兵卒往来穿梭。

    毫无疑问这里是军营。

    秋英静默地站在原地,今夜无月,夜风拂过带着草木复苏的清凉香味钻入口鼻沁入肌理,冷意泛起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随行的嬷嬷将草青色披风裹在秋英的身上,或许看出她的疲惫倦怠与心不在焉,好意提醒外头寒气重,催她进去。

    秋英道谢,依言起步。

    门口的哨卫看到马夫又看了眼秋英,一句话没问直接放行。

    隔着两个营帐的距离,一群人正簇拥着一个颀长伟岸的身影从另处走来,身后武将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起初步履从容,凌厉的视线不期扫过一抹淡淡的青色随袍裾翻舞,柔和而灵动,一刹那的静默,一瞬间的空白,一顷刻的凝然,脚步定在原地,眼神也变得柔和。

    一行人不得不放慢脚步,说话之人声音渐低不像方才那般慷慨激昂。

    走在最末尾的宝求眼尖,循着主子的目光看到女子翩跹的身影,虽是背影也是惊鸿一瞥,内心又惊又喜。

    意识到君王走神失态,说到关键武将戛然闭口,面色惶惑。

    宝求机灵几步上前,本想打岔。

    面无表情的裴衍突然转过头,暗影之下眸色深邃有神,语气毫无波动:“再说一遍。”

    武将蒙了,不知挑哪说起。

    宝求抻头提醒。

    铿锵顿挫之声复起,君王步伐加快似比方才轻快几分。

    秋英入了一方大帐,里面炭火旺盛将身上凉气瞬间催散,解开披风环视四周。

    魏军兵营也曾去过,与之相较,这里的条件不知好了多少倍,一路走来肉香四溢士兵吃饱穿暖,而魏国兵卒吃糠咽菜饱经严寒酷暑。

    炉上热水沸腾,案上茶香四溢,暖雾袅袅。

    驱走杂念,一人独坐。

    与其说是麻木的等待,不如说是怀着破罐破摔的勇气接受至高者的雷霆雨露。

    犹记做出决定的那日便是知道真相的那日,她抱着他哭泣良久,并不因恐惧,而是那种心有阡陌却走投无路的绝望,是撕心裂肺的痛觉。

    深渊万丈,而她已坠落。

    无数次自我劝解,放下喜好抛弃立场,谨记初衷,使出浑身解数也要强颜欢笑。

    不可触怒,不可越矩。

    一人换三城,没想过她竟价值连城。

    火光温暖耀目,黑暗无所遁形。

    秋英静坐,万籁俱寂。

    兴许是某人大发慈悲,嬷嬷前来传话说君主今晚不来,嘱她早早歇下。

    秋英只淡淡地应声,面无波澜地起身往榻走去,走出几步回头莫名其妙地道:“嬷嬷,可还有吃食?”

    嬷嬷错愕,心想来时刚在督军府用过膳,疑惑不单为这个,还因她置之不理无所谓的态度。

    没有期待,没有失望,君主于她只是个无关紧要之人。若不是来之前,大宦宝求三番五次叮嘱,她都怀疑自己眼见为实的判断力。

    来之前君上特意唤她过去,问起秋英语气尽是关怀,问她身体如何,可有按时进餐,又嘱咐蜀地潮气重夜里把炉火生得旺些,军中食物粗糙口重让宝求专门找了个做徽菜的厨子,她有腿疾又吩咐军医备置舒筋活络的膏药。

    嬷嬷想不明白,明明在意得紧为什么不当面说与她。

    当宝求问,今晚是否歇过去。

    君王凝神片刻似有纠结,最后还是不甘愿地道了一句:“罢了,时候不早了别惊动她。”

    与裴衍的嘘寒问暖相比,秋英始终不冷不热,从来就没提过他。

    二人扑朔迷离的关系令在督军府见多识广的嬷嬷捉摸不透,想问又能问。

    次日除了大清早军中随侍送来若干东西之外再无人过来叨扰。

    秋英从早膳后一觉睡到晌午,午间好久未见的宝求终于露面,还是老样子,说话轻言细语无论何时都面带笑容。

    秋英的身份特殊,宝求说话不能像以前那么随意,先是礼节性的客套几句,又挑好听的奉承数语,最后将裴衍的关护之情一一带到。

    秋英莞尔道谢。

    宝求既然来了,便差不多了,他也该来了。

    果不其然,傍晚夜色将暗嬷嬷就送来新的被褥,干净厚实还带着淡淡熏香的味道。

    秋英不闻不问,静默得仿佛透明。

    时而,心有预感地望向毡帘,坠着竹编的帘脚有风吹入,即便帐内燃着旺盛的炭火,秋英也觉得冷意蔓延。

    二人照面已在半盏茶之后。

    她端庄地跪坐在案前,他长身玉立在柔软的光影中。

    他面带笑意,温和不失严肃,一如既往的矜贵持重。

    此刻,他眼中的她,经年之后的首面,玉面朱唇清美依旧,银色光影笼罩青丝如黛眸若桃花,周身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纤细秀挺的身段在帐墙上留下一抹起伏鲜明的轮廓。

    少女的清纯与小妇人的清媚相得益彰,恰到好处。

    她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不动声色地望向他,目不斜视,恬静地如摆在案上供人观赏的迎春花。

    没有女儿家的娇羞,亦无久别重逢的喜悦。

    即便没有问安行礼,在裴衍看来也是无伤大雅的真性情。

    他笑着近前,方才在帐外酝酿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身为君主在过往的三十几年第一次感受到与人相处的局促感,一步步靠近,喜悦难以言表。

    望穿秋水的,日思夜想的,近在眼前。

    两步之遥,秋英起身。

    腰间珠串轻晃裴衍又近一步,秋英纹丝不动,咫尺间,一臂之遥的距离整整跨越两年。

    最简单直白的开始,裴衍问,过得如何。

    她答得风轻云淡:不好不坏,乏善可陈。

    他动容怜惜:这些年颠沛流离,一定吃了不少苦。

    她轻描淡写一言了之:历遍千山万水,眸之所向甘之如饴。

    唇齿欲动有些话无法言说,他欲言又止。

    她沉默更甚。

    看着面前惜字如金静如止水的女子,裴衍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情景。

    大殿之上以一搏众,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妙语连珠,面对威重令行的柳绩言毫无畏色。

    炽烈明艳,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不可抗拒的魅力。舒眉悦喜,机敏灵动充满勃勃朝气。

    后来裴衍想,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改变了对女子的认知与偏见,也是从那时起,她走近自己枯燥乏味的人生。

    从“走近”到“走进”,寥寥数面,深谙人情世故的他想当然地认为,只要略施恩惠,与她的缘分便触手可及。

    可惜,他的利用、失信、自私……一次次将她推远。

    越得不到,越不甘。

    于是乎心魔作祟,最后被迫以这样的方式将她挽回。

    没问过她的意愿,或许唐突,武断,但与宗溯的卑鄙无耻相比至少光明正大。

    当初答应带她脱险结果失信于她,后来又因私心隐瞒她父亲被掳的真相,如今他愿意付出代价,拿出最大的诚意,用天长日久的陪伴来弥补。

    宗溯能给的,他裴衍一样可以不打折扣的给予。

    水沸腾冒出滚滚白雾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动。

    秋英倾身将沸水倒进茶壶,茶香四溢随热气散发开来,秋英又将热乎乎茶汤斟进陶碗,而后垂首双手将茶水奉上。

    低头的瞬间,裴衍目光穿过茶碗投向她,柔顺的墨发顺肩头垂落,缠花纹的领口露出白皙光滑颈项。

    裴衍目光专注,单手去接,托住碗底手指却没急于承力,指尖触及炙热瓷壁,拇指微微上移感受到截然不同的柔软细腻,掌心慢慢收拢的瞬间。

    砰啷一声,茶碗应声坠地碎成几片,一只手还停留在空中。

    红淙淙的茶汤渗进玄色的锦袍,混着茶屑慢慢晕开,从炙热到冷却,从腹到腿一片狼藉。

    秋英慌忙认错,手边便是巾帕却眼睁睁看着茶水浸衣而无动于衷。

    不是不敢动,压根不想动。

    不愿他碰触,不愿碰触他。

    和煦的笑容收敛,眼神变得冰冷,他在等她,而她始终未动。

    此时,缄默是无声的抵触。

    敷衍的态度裴衍尽收眼底,一向被众星捧月如何受得了这种无视与冷落。

    自尊与骄傲让他再也坐不住了,压下心中的怒火敛衣起身。面冷似铁,不怒而威的气场让气氛冷到极致。

    “早些睡罢”,丢下一句话,转身大步离去。

    看着消失的背影,秋英心如鼙鼓。

    懊丧,不安……

    明知不该触怒他,可逢场作戏她不会,明知君颜已怒,却无法违心地屈从迎合。

    覆眸让情绪发酵,想想来此的初衷,水深火热的魏国子民,还有远赴边关出生入死的他,左右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有什么不能忍!

    弯腰将碎瓷一片片拾起,平复心情息烛入榻于无边无尽的黑暗中等待新日。

    接下来的几日,裴衍忙得不见人影,只有在每天傍晚过来小坐片刻,二人简单聊上几句皆是无关痛痒的闲呱。

    他一贯的温文尔雅似乎已忘记那夜的不快,秋英温柔婉约,有问必答态度和善可亲。

    风平浪静的表象,秋英何尝不知是他施予的仁慈,耐性正日复一日的消耗,她如笼中兽,说直白点养乖再驯,又如壶中茶,静候水滚茶靓的时机。

    很快,某日傍晚他没有出现,晚膳后,嬷嬷送来浴汤新衣,随侍又送来新的被褥,点上他喜欢的熏香。

    吃穿用度一贯讲究,并懂得享受一切优渥美好的事物,无论何时何地做何事绝不会委屈自己。

    秋英预感到火候已到。

    黑夜吞噬无谓的挣扎,当他玉冠华服出现在面前,理智作出妥协。

    这一刻,她是个上阵杀敌的士兵有种舍身就义的决然。

    而在裴衍的眼里,她只是个倔强的孩童,有点小脾气可爱又可恶。

    长发绾成花苞用银簪松垮地固在脑后,鬓边几绺碎发随意的垂在耳畔令精致的脸蛋更显娇小,一双炯亮有神的圆眼如星辰闪烁仿佛会说话。

    裴衍小心翼翼地靠近,跨过一臂之遥的距离,手试探地触碰她纤细的手臂。

    没有抗拒。

    干净修长的手指穿入细密的发间,银簪抽落,乌发逶迤轻盈地垂覆于腰间。

    亦无闪躲。

    呼吸交织,感受彼此温热的气息,挺翘的琼鼻下是一张娇嫩饱满的红唇,唇线分明即使不笑也始终保持优美的弧度。

    仿佛受到某种无可抗拒的蛊惑,裴衍鬼使神差地低头,轻轻捏住她的下颌,视线渐渐涣散,气息越发灼热。

    二人之间已没有距离,鼻影交叠,面颊相蹭,连光也不能穿过。

    就在他以为将要一亲芳泽的时刻,胸膛突然传来推拒的力量,紧接着那若即若离的温软倏尔远离。

    秋英慌张地退后一步。

    做不到,她做不到。

    做不到心无旁骛地接受这样的亲昵。

    在她看来,亲吻是男女之间表达爱意的一种方式,甜蜜且美好,不该被赤裸裸的欲/望亵渎。

    与其拖泥带水的煎熬,不如来个痛快。

    裴衍面无表情看向她,就在他以为她会毫不留情地拒绝。

    秋英背过身,迎着昏黄的烛光拉开腰间的系结,轻薄的袍衫垂落腰间,露出婀娜纤柔的雪背,一览无余。

    裴衍凝神注视着,一时间,心情变得复杂。

    十四开始御女,十六开后宫,女人于他不过是华丽的衣服今天穿明日换,喜新厌旧的新鲜感从没间断过,准确言之,没有一个配得上他的“喜”。

    床笫之间,男女情爱只是皮肉关系,他不屑与任何人谈情。

    唇齿的碰触,他自恃高贵向来不喜这种浓情蜜意的缠磨,不亲吻不过夜,完事走人是他一贯做派。

    可她不一样。

    一个他不舍得伤害分毫的女子,再急不可耐,也绝不会将那些庸俗的淫思巧技加诸于身。

    满怀期待,渴望得到同等的情意。

    可就刚才她宁可脱光被睡,也不愿让他亲。

    欲/火与心火暗自交汇,他彻底被激怒,但良好的教养与隐忍的性子让其努力保持克制。

    面对她的坦然与勇气,裴衍生出几分颓败与不甘,

    许久的寂静,裴衍抬步靠近,骨节分明的手指与白腻柔软的肌肤形成鲜明对比。

    没有拥抱,没有再进一步,拉起衣袍将她的身子遮住,适可而止。

    立在身后,久久未动。

    秋英侧脸看过去,惊诧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

    面色如常,声音厚重:“过去终是孤对不住你,心有怨气也是应该,吾不愿强人所难,不过你大可放心,承诺的孤仍会照办”。

    说完,转身迈出两步停住,犹豫片刻,开口道:“他能给的孤能给,他不能给的孤也能给,忘不了,孤会帮你忘记,让关于他的过去从你的心里彻底消失!”

    虽看不到表情,但语气已不复方才的温柔,声线冷硬像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

    毡帘掀动,夜风袭来残烛摇曳,冷气穿透每个麻木的毛孔。

    秋英回头,眸中有晶莹的珠光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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