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裴衍再没露面，秋英的生活归于平静，她不问，也不会有人主动提及。
甚至自欺欺人地认为，他已将自己遗忘。
刀戈铿锵与车马的喧嚣莫名消失，早晚此起彼伏的练兵声也听之不见，偶有步伐哒哒的巡逻兵从帐前路过，当秋英预感不对劲的时候已被告知返回督军府。
离开那日正赶上最后的几百士兵编伍启程，秋英登上舆车，隐约听到整兵喊号的声音，掀帘远望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姓夏的少年，夏放。
下一刻急匆匆叫停车夫，以落下贵物为由回营找寻，再得应允后向着贝联珠贯的队伍一路疾行。
许是长久不动身子骨格外虚弱，没走几步便气喘吁吁，头晕恶心越发强烈，走到近前额间已虚汗淋淋。
与此同时，马上少年也注意到秋英，面色一凛难掩惊讶之色。
点兵完毕，翻身下马朝秋英走来。
夏放朝她笑笑不作声，秋英盯着悬在腰间的佩刀，看了又看。
出于老本行原以为她在看刀，没想到秋英指着挂在刀柄上的彩色羽穗，说了一句与情景毫无相关的话：“听说世上有一种五彩隼，体健羽丰，腾云驾雾日翔百里。”
夏放脸色变得阴鸷，用审视的眼神瞪着秋英。
“没看错的话这是一对阴阳刀，阳炼于火山岩，阴焠于海中石，看似毫不相干的取材实则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看他一副戒备疑惑的模样，时间有限，秋英不再打算卖关子：“万国朝会的猎园，以你的本事即使不赢也不至于输，除非故意虚让。”
把话说到这份上，秋英已挑明一切。
她知他底细，并了解他的过去。
既然熟知所以无需打哑谜，夏放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追问其他，坦荡荡地接受这种从秋英口中说出的事实。
“她托我问候你。”
她，这个世上唯一与自己血脉相连却装作素不相识的亲姐姐。
他轻声浅笑，语气尽是释然：“甚好，这个时候还能被人惦记。”
天涯咫尺沦落泥淖，悲欢离合的情绪早已在岁月中变得寡淡，清朗的外表是腐烂的根髓。
亲人间的默契，有些话不必宣之于口。
“为什么不逃？”
夏放抬眸，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十年前夏家少年已死，如今的夏放只是一名生不由己死不由人的死卒，王命不允便不能逃不能死！”
“可你阿姐盼你好好活着。”秋英情绪有些激动。
听到“阿姐”，夏放一怔，剑眉微皱，声音放得极低：“此番楚王派的任务是命我截击西关援军并将消息放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作为西出最后一道防线，如果她辗转救我，就等于弃君主不顾，如果不救，我将螳臂当车唯有一死。”
秋英静静地看他，从平和的话语里提炼关乎生死的机锋。
他问：“她会如何抉择？”
“大魏”
秋英太了解汉庄，同时也看出面前少年义无反顾孤独赴死的决心。
他点头，沉默片刻，语气坚定：“她的选择亦是我的选择，就像彩隼的一生只择一偶，忠一主。”
不知为何，他越是坦然从容，她越觉惋惜心酸。
裴衍铁定让他死，这就是他，喜欢以最体面的方式做最残忍的事儿。
想起汉庄临走前所言的憾事，如今却要眼睁睁看他做饵送死何其不忍。
见秋英愁容不展，夏放宽慰：“你与我不同，他是真心爱慕于你，为你，他将多年的宠姬尹氏打入冷宫，就连其父尹闵之也因求情获罪被贬去岐州做刺史，多讽刺，到头来还是走了魏国的老路。”
这些话并没有让秋英感到半点轻松，反而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箍住她的身体，所谓的情深意重如枷锁一般桎梏套牢。
若能选择，她何尝不想做只彩隼。
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底气说出。
正暗自神伤，远处便传来嬷嬷催促的呼声。
秋英辞别，旋即转身。
夏放叫住她，道：“魏王向来心高人傲，自作聪明的委曲求全他未必领情。”
秋英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夏放猜她想问什么，凭着自己的经验委婉提醒：“否则，楚王怎会匆匆发兵会战。”
秋英失神地立在原处，身后再次传来嬷嬷与车夫的催喊声，聒噪刺耳，思绪仍停在夏放最后的话里。
一时间，心血翻涌，风灌入口鼻塞得喘不上气，头晕恶心益发厉害。
回去路上秋英一言不发，又连吐了几次，随行的嬷嬷于心不忍路过一个茶肆让车夫停车歇息一晚。
后来回到督军府，秋英生了一场病，整日昏昏欲睡神志恹恹，督军府的医士来诊治却被秋英拒之门外，嬷嬷以为她讳疾忌医磨破嘴皮子千方百计地说服，只有秋英自己知道，她想睡，想做梦。
梦里有想见的人，哪怕光怪陆离，刀光剑影也是一种麻醉人心的抚慰。
思念如溢满瓶口的水，悄无声息的肆意流淌，
独饮悲伤，浅尝寂寞。
不敢想，一想，连呼吸都有痛觉。
从不承认，现在后知后觉她早已爱他如命，曾经耳鬓厮磨的画面帧帧剜心，那些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弥足珍贵。
她后悔了，为自己的一意孤行。
夏放说他心高气傲，她何尝不知，正因如此，所以他怎会用牺牲女人换来的好处来承受世人的羞辱与诟病。
她错了，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低估他的真心，辱没了他与生俱来的傲气与血性。
想为他争得一线生机的初衷，仅存的愿念如炸裂的烟花顷刻间灰飞烟灭。
若能重来——
最正确的选择，她当奔赴远方，与他比肩而战，共甘风雨，生死相随。
临别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流露出浓浓爱意，顿悟他所期所盼的从来不是等待，而是陪伴。
此刻，若他在面前，她会说——
“期待有你的人生，就算短暂，也想奢望与你的天荒地老。”
“从此以后，寸步不离，绝不会于若即若离中让你患得患失。”
“爱你，不舍得让你踽踽独行。”
“爱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多，还要深。”
可惜，太迟。
是她太自以为是。
既做下蠢事就该一力承担，身为女子从不以弱者自居，应诺来此，她当做出了断。
她与裴衍，没有情只有理。
室内帷帐重重，轩窗半敞，月慢慢沉下凉气登堂入室，榻上人望着屋檐下的花灯一动不动，寂阒的黑暗死气沉沉，只有穿户的光影左右摇曳。
天亮，秋英推门出现，让嬷嬷送汤传饭。
气色渐好，秋英想出去逛逛，府上的管事不放心派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护院随行。
路过几间杂货铺，进去挑了几样小玩意儿。嬷嬷见她一天好过一天，心情也明快不少。
转眼半月余过去，一日，嬷嬷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秋英，君主归来。
秋英面色苍白坐住不动，良久一言不发，仿佛魂魄被抽离僵硬地只剩皮肉。
他毫发无伤地归来，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那一刻，秋英觉得自己已死去，心跳停动，呼吸消失。
原来痛至极点，不是歇斯底里的痛哭呐喊，而是从心底蔓延至周身的万念俱灰。
梦魇中的他，玄衣高冠满脸血痕，依旧含情脉脉地望向自己，于一片朦胧光影中张开双臂盼她入怀。
血液流淌，心脏鲜活地跳动起来，她笑着乞求：“等我，可好？”
那夜，秋英香汤沐浴换上一身新衣，梳妆打扮后让嬷嬷把在前厅庆功的裴衍请来。
嬷嬷颠颠地跑去传话。
夜阑人静，裴衍推开而入，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
迎面相撞的是一张精致美极的面孔。
裴衍脚步站定，目不转睛地盯着秋英，舍不得挪动分毫。
今晚不同往昔，从未有过的松弛，冰解壤分，裴衍坚信再没有任何障碍横梗于他们之间，所爱所求皆占为己有。
他不想再等。
惊喜的是她盛妆丽容鲜活地出现在面前，很美，美得不真实，仿佛神秘的七彩幻影明明很近却触手不及。
许是默契，又或是想通了，今夜即使不让人传话，他也会不请自来。
烈酒烧身，裴衍口干舌燥。
他直勾勾地盯她看。
眸色清澈明亮宛如沐光的晨露，越矜贵清纯，越想采撷染指。
欲望汹涌，何需掩饰。
秋英靠近，没有只言片语，抬手覆于襟口，冰凉的指尖触到颈项的皮肤，全身肌肉骤然绷紧。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裴衍欣喜若狂心跳如擂鼓，强捺身体迸发的冲动等待神女屈节卑体的服侍。
他是笃新怠旧至尊至贵的君王，但凡入眼的皆是和壁隋珠，唯独她是例外，裴衍当然晓得她已非完璧，可丝毫不影响追逐占有的决心。
于她，没有任何的世俗杂念，单纯出于泛滥成灾的喜爱。
身高差异，秋英看到突兀滚动的喉结，抬眸对上一双赤红染欲的黑眸。
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今夜她不是七情六欲的人，仅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踮脚，毅然决然将唇覆上。
深邃的乌瞳里是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孔，翘鼻轻蹭面颊，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扑闪，温软的唇带来甜美如蜜的气息。
裴衍顺势将人拥入怀中，不敢用力怕显得太过粗鲁。
无法自拔地沉溺，燃起的情/欲渐渐不满足于唇瓣的描摹。
张口探入的瞬间，弄花的朱唇微微远离。
将碰未碰的距离，裴衍气息粗重，折腰俯首额头抵额头：“自与你相识，孤再没沾过别的女人，对你日思夜想仿佛着魔。”
“秋英”，他轻唤。
“不消说三城，就算十城八城孤也给的起，这一天，孤实在盼得太久。”
借着酒劲他忍不住动情倾诉：“孤此生独爱汝一人，愿与卿……”
不等他说完，秋英别来脸，转身往榻上走去，不知为何胸腹一阵翻江倒海。
裴衍从后一把将她抱住，单手扛至肩头，大步流星地入了榻。
陷入宽大柔软的被衾中，衣带渐宽，袍衫一件件褪去，完美无暇的胴体一览无余，惹眼灼目令人垂涎欲滴，手伸进去仅余的小衣。
俯身的瞬间，突然看到心口的疤痕。
两排牙印再明显不过，在白皙如瓷的肌肤显得格外醒目。
动作停滞，秋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无需遮掩，坦坦荡荡。
他依旧穿戴整齐，星眉剑目透着一丝难忍的厌恶，心里膈应。
本以为他会失去兴致，不料裴衍闭眸再次吻上来，霸道汹涌。
与方才的浅尝辄止不同，身无拘束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秋英的身体僵硬地如根木头。
事先她已下定决心，今夜两人的旧账一笔勾销。
可真到这个时候，本能反应让她无法自控。
头晕目眩，几欲窒息。
得不到想要的回应，裴衍抬头俯视，显然对她状若死鱼的表现不算满意。
秋英忍无可忍下意识地推搡，在他解带之前试图坚守随后一道防线。
这时候的男人像一头脱缰的野马如何停得下来，挣扎反而成为一种无形的催化。
就算她反悔，他也不可能半途而废。
扣住伶仃的腕骨，茱萸含绕。
扭捏中，砰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榻下。
下一刻，裴衍目光扫过落在地上寒光凛凛的匕首，手劲越发大疼的秋英骨头都要裂开。
他注视她，一瞬不瞬，脸色黯淡下来，粗喘的气息慢慢平复。
身体冷却，脑子陡然清醒。
双手倏而松力，弯腰将匕首捡起，翻身端坐于榻沿，用狠厉的眼神看向秋英。
而她继续保持沉默，从他来就没说过一个字儿。
裴衍冷笑，笑的狰狞瘆人。
身体与心理双重折磨下，秋英难受到极点，狼狈地从榻上爬起不管不顾地跑到角落，对着渣斗一顿猛吐。
看她这个样子，裴衍再怒也不可能无动于衷，递了件袍子为她遮身。
秋英扶墙立起，将衣掩紧，脸白得近乎透明，看着他手中那把前两日出府偷摸买来的匕首，气若游丝道：“我无意害你。”
裴衍抚摸匕首上粗糙的纹路，语气变得冷漠：“这匕首应该不是出自你手，君王居所夹带利器乃谋逆之罪。”
秋英不想反驳。
“解释！”裴衍被她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
“既不愿意委身于孤，为何躺在榻上摆出那副姿态让孤操！”
声音骤然抬高，失控的情绪已经让他口不择言。
他又厉声质问：“既不是为孤准备，你一弱女子难不成自用？”
话到这儿，裴衍似乎意识到什么，惊悚一瞬，一个荒谬的念头从脑海一闪而过。
再想证实，就见秋英咕咚一声昏倒在地上。
……
醒来，天光大亮一派安静祥和，不知什么时候几案上多了一盆生机勃勃的迎春花，柔和的阳光下，黄澄澄的小花簇拥绽放。
嬷嬷蹑手蹑脚推门进来，见她醒来赶紧让人传膳，不多时，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摆满桌案。
见秋英胃口不佳，迟迟没有动筷。
嬷嬷好意劝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别由着性子，没有食物也得多少吃点。”
秋英猛然抬头，眼睛瞪得滚圆，以为自己听错让嬷嬷再说一遍。
“你有孕了！”嬷嬷面带笑容：“恭喜。”
秋英愣住，不是错觉？不是玩笑？
整个人都是蒙的状态。
嬷嬷一边盛汤一边笑道：“瞧你，也忒粗心大意，都快四个月了自个儿还不知道！”
秋英接过碗，颤抖地拿起筷箸，低头的瞬间眼泪不自觉的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手背上是温的。
“我要做母亲了”
心中默念百遍千遍……
甚至自欺欺人地认为，他已将自己遗忘。
刀戈铿锵与车马的喧嚣莫名消失，早晚此起彼伏的练兵声也听之不见，偶有步伐哒哒的巡逻兵从帐前路过，当秋英预感不对劲的时候已被告知返回督军府。
离开那日正赶上最后的几百士兵编伍启程，秋英登上舆车，隐约听到整兵喊号的声音，掀帘远望竟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姓夏的少年，夏放。
下一刻急匆匆叫停车夫，以落下贵物为由回营找寻，再得应允后向着贝联珠贯的队伍一路疾行。
许是长久不动身子骨格外虚弱，没走几步便气喘吁吁，头晕恶心越发强烈，走到近前额间已虚汗淋淋。
与此同时，马上少年也注意到秋英，面色一凛难掩惊讶之色。
点兵完毕，翻身下马朝秋英走来。
夏放朝她笑笑不作声，秋英盯着悬在腰间的佩刀，看了又看。
出于老本行原以为她在看刀，没想到秋英指着挂在刀柄上的彩色羽穗，说了一句与情景毫无相关的话：“听说世上有一种五彩隼，体健羽丰，腾云驾雾日翔百里。”
夏放脸色变得阴鸷，用审视的眼神瞪着秋英。
“没看错的话这是一对阴阳刀，阳炼于火山岩，阴焠于海中石，看似毫不相干的取材实则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
看他一副戒备疑惑的模样，时间有限，秋英不再打算卖关子：“万国朝会的猎园，以你的本事即使不赢也不至于输，除非故意虚让。”
把话说到这份上，秋英已挑明一切。
她知他底细，并了解他的过去。
既然熟知所以无需打哑谜，夏放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追问其他，坦荡荡地接受这种从秋英口中说出的事实。
“她托我问候你。”
她，这个世上唯一与自己血脉相连却装作素不相识的亲姐姐。
他轻声浅笑，语气尽是释然：“甚好，这个时候还能被人惦记。”
天涯咫尺沦落泥淖，悲欢离合的情绪早已在岁月中变得寡淡，清朗的外表是腐烂的根髓。
亲人间的默契，有些话不必宣之于口。
“为什么不逃？”
夏放抬眸，又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十年前夏家少年已死，如今的夏放只是一名生不由己死不由人的死卒，王命不允便不能逃不能死！”
“可你阿姐盼你好好活着。”秋英情绪有些激动。
听到“阿姐”，夏放一怔，剑眉微皱，声音放得极低：“此番楚王派的任务是命我截击西关援军并将消息放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作为西出最后一道防线，如果她辗转救我，就等于弃君主不顾，如果不救，我将螳臂当车唯有一死。”
秋英静静地看他，从平和的话语里提炼关乎生死的机锋。
他问：“她会如何抉择？”
“大魏”
秋英太了解汉庄，同时也看出面前少年义无反顾孤独赴死的决心。
他点头，沉默片刻，语气坚定：“她的选择亦是我的选择，就像彩隼的一生只择一偶，忠一主。”
不知为何，他越是坦然从容，她越觉惋惜心酸。
裴衍铁定让他死，这就是他，喜欢以最体面的方式做最残忍的事儿。
想起汉庄临走前所言的憾事，如今却要眼睁睁看他做饵送死何其不忍。
见秋英愁容不展，夏放宽慰：“你与我不同，他是真心爱慕于你，为你，他将多年的宠姬尹氏打入冷宫，就连其父尹闵之也因求情获罪被贬去岐州做刺史，多讽刺，到头来还是走了魏国的老路。”
这些话并没有让秋英感到半点轻松，反而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箍住她的身体，所谓的情深意重如枷锁一般桎梏套牢。
若能选择，她何尝不想做只彩隼。
话到嘴边，终究没有底气说出。
正暗自神伤，远处便传来嬷嬷催促的呼声。
秋英辞别，旋即转身。
夏放叫住她，道：“魏王向来心高人傲，自作聪明的委曲求全他未必领情。”
秋英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夏放猜她想问什么，凭着自己的经验委婉提醒：“否则，楚王怎会匆匆发兵会战。”
秋英失神地立在原处，身后再次传来嬷嬷与车夫的催喊声，聒噪刺耳，思绪仍停在夏放最后的话里。
一时间，心血翻涌，风灌入口鼻塞得喘不上气，头晕恶心益发厉害。
回去路上秋英一言不发，又连吐了几次，随行的嬷嬷于心不忍路过一个茶肆让车夫停车歇息一晚。
后来回到督军府，秋英生了一场病，整日昏昏欲睡神志恹恹，督军府的医士来诊治却被秋英拒之门外，嬷嬷以为她讳疾忌医磨破嘴皮子千方百计地说服，只有秋英自己知道，她想睡，想做梦。
梦里有想见的人，哪怕光怪陆离，刀光剑影也是一种麻醉人心的抚慰。
思念如溢满瓶口的水，悄无声息的肆意流淌，
独饮悲伤，浅尝寂寞。
不敢想，一想，连呼吸都有痛觉。
从不承认，现在后知后觉她早已爱他如命，曾经耳鬓厮磨的画面帧帧剜心，那些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弥足珍贵。
她后悔了，为自己的一意孤行。
夏放说他心高气傲，她何尝不知，正因如此，所以他怎会用牺牲女人换来的好处来承受世人的羞辱与诟病。
她错了，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低估他的真心，辱没了他与生俱来的傲气与血性。
想为他争得一线生机的初衷，仅存的愿念如炸裂的烟花顷刻间灰飞烟灭。
若能重来——
最正确的选择，她当奔赴远方，与他比肩而战，共甘风雨，生死相随。
临别他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流露出浓浓爱意，顿悟他所期所盼的从来不是等待，而是陪伴。
此刻，若他在面前，她会说——
“期待有你的人生，就算短暂，也想奢望与你的天荒地老。”
“从此以后，寸步不离，绝不会于若即若离中让你患得患失。”
“爱你，不舍得让你踽踽独行。”
“爱你，比你想象的还要多，还要深。”
可惜，太迟。
是她太自以为是。
既做下蠢事就该一力承担，身为女子从不以弱者自居，应诺来此，她当做出了断。
她与裴衍，没有情只有理。
室内帷帐重重，轩窗半敞，月慢慢沉下凉气登堂入室，榻上人望着屋檐下的花灯一动不动，寂阒的黑暗死气沉沉，只有穿户的光影左右摇曳。
天亮，秋英推门出现，让嬷嬷送汤传饭。
气色渐好，秋英想出去逛逛，府上的管事不放心派了几个身手不错的护院随行。
路过几间杂货铺，进去挑了几样小玩意儿。嬷嬷见她一天好过一天，心情也明快不少。
转眼半月余过去，一日，嬷嬷兴高采烈地跑来告诉秋英，君主归来。
秋英面色苍白坐住不动，良久一言不发，仿佛魂魄被抽离僵硬地只剩皮肉。
他毫发无伤地归来，意味什么不言而喻。
那一刻，秋英觉得自己已死去，心跳停动，呼吸消失。
原来痛至极点，不是歇斯底里的痛哭呐喊，而是从心底蔓延至周身的万念俱灰。
梦魇中的他，玄衣高冠满脸血痕，依旧含情脉脉地望向自己，于一片朦胧光影中张开双臂盼她入怀。
血液流淌，心脏鲜活地跳动起来，她笑着乞求：“等我，可好？”
那夜，秋英香汤沐浴换上一身新衣，梳妆打扮后让嬷嬷把在前厅庆功的裴衍请来。
嬷嬷颠颠地跑去传话。
夜阑人静，裴衍推开而入，浓郁的酒气扑鼻而来。
迎面相撞的是一张精致美极的面孔。
裴衍脚步站定，目不转睛地盯着秋英，舍不得挪动分毫。
今晚不同往昔，从未有过的松弛，冰解壤分，裴衍坚信再没有任何障碍横梗于他们之间，所爱所求皆占为己有。
他不想再等。
惊喜的是她盛妆丽容鲜活地出现在面前，很美，美得不真实，仿佛神秘的七彩幻影明明很近却触手不及。
许是默契，又或是想通了，今夜即使不让人传话，他也会不请自来。
烈酒烧身，裴衍口干舌燥。
他直勾勾地盯她看。
眸色清澈明亮宛如沐光的晨露，越矜贵清纯，越想采撷染指。
欲望汹涌，何需掩饰。
秋英靠近，没有只言片语，抬手覆于襟口，冰凉的指尖触到颈项的皮肤，全身肌肉骤然绷紧。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裴衍欣喜若狂心跳如擂鼓，强捺身体迸发的冲动等待神女屈节卑体的服侍。
他是笃新怠旧至尊至贵的君王，但凡入眼的皆是和壁隋珠，唯独她是例外，裴衍当然晓得她已非完璧，可丝毫不影响追逐占有的决心。
于她，没有任何的世俗杂念，单纯出于泛滥成灾的喜爱。
身高差异，秋英看到突兀滚动的喉结，抬眸对上一双赤红染欲的黑眸。
知道他在期待什么。
今夜她不是七情六欲的人，仅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踮脚，毅然决然将唇覆上。
深邃的乌瞳里是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孔，翘鼻轻蹭面颊，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扑闪，温软的唇带来甜美如蜜的气息。
裴衍顺势将人拥入怀中，不敢用力怕显得太过粗鲁。
无法自拔地沉溺，燃起的情/欲渐渐不满足于唇瓣的描摹。
张口探入的瞬间，弄花的朱唇微微远离。
将碰未碰的距离，裴衍气息粗重，折腰俯首额头抵额头：“自与你相识，孤再没沾过别的女人，对你日思夜想仿佛着魔。”
“秋英”，他轻唤。
“不消说三城，就算十城八城孤也给的起，这一天，孤实在盼得太久。”
借着酒劲他忍不住动情倾诉：“孤此生独爱汝一人，愿与卿……”
不等他说完，秋英别来脸，转身往榻上走去，不知为何胸腹一阵翻江倒海。
裴衍从后一把将她抱住，单手扛至肩头，大步流星地入了榻。
陷入宽大柔软的被衾中，衣带渐宽，袍衫一件件褪去，完美无暇的胴体一览无余，惹眼灼目令人垂涎欲滴，手伸进去仅余的小衣。
俯身的瞬间，突然看到心口的疤痕。
两排牙印再明显不过，在白皙如瓷的肌肤显得格外醒目。
动作停滞，秋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无需遮掩，坦坦荡荡。
他依旧穿戴整齐，星眉剑目透着一丝难忍的厌恶，心里膈应。
本以为他会失去兴致，不料裴衍闭眸再次吻上来，霸道汹涌。
与方才的浅尝辄止不同，身无拘束又是另外一种感觉。
秋英的身体僵硬地如根木头。
事先她已下定决心，今夜两人的旧账一笔勾销。
可真到这个时候，本能反应让她无法自控。
头晕目眩，几欲窒息。
得不到想要的回应，裴衍抬头俯视，显然对她状若死鱼的表现不算满意。
秋英忍无可忍下意识地推搡，在他解带之前试图坚守随后一道防线。
这时候的男人像一头脱缰的野马如何停得下来，挣扎反而成为一种无形的催化。
就算她反悔，他也不可能半途而废。
扣住伶仃的腕骨，茱萸含绕。
扭捏中，砰啷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榻下。
下一刻，裴衍目光扫过落在地上寒光凛凛的匕首，手劲越发大疼的秋英骨头都要裂开。
他注视她，一瞬不瞬，脸色黯淡下来，粗喘的气息慢慢平复。
身体冷却，脑子陡然清醒。
双手倏而松力，弯腰将匕首捡起，翻身端坐于榻沿，用狠厉的眼神看向秋英。
而她继续保持沉默，从他来就没说过一个字儿。
裴衍冷笑，笑的狰狞瘆人。
身体与心理双重折磨下，秋英难受到极点，狼狈地从榻上爬起不管不顾地跑到角落，对着渣斗一顿猛吐。
看她这个样子，裴衍再怒也不可能无动于衷，递了件袍子为她遮身。
秋英扶墙立起，将衣掩紧，脸白得近乎透明，看着他手中那把前两日出府偷摸买来的匕首，气若游丝道：“我无意害你。”
裴衍抚摸匕首上粗糙的纹路，语气变得冷漠：“这匕首应该不是出自你手，君王居所夹带利器乃谋逆之罪。”
秋英不想反驳。
“解释！”裴衍被她无视的态度彻底激怒。
“既不愿意委身于孤，为何躺在榻上摆出那副姿态让孤操！”
声音骤然抬高，失控的情绪已经让他口不择言。
他又厉声质问：“既不是为孤准备，你一弱女子难不成自用？”
话到这儿，裴衍似乎意识到什么，惊悚一瞬，一个荒谬的念头从脑海一闪而过。
再想证实，就见秋英咕咚一声昏倒在地上。
……
醒来，天光大亮一派安静祥和，不知什么时候几案上多了一盆生机勃勃的迎春花，柔和的阳光下，黄澄澄的小花簇拥绽放。
嬷嬷蹑手蹑脚推门进来，见她醒来赶紧让人传膳，不多时，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摆满桌案。
见秋英胃口不佳，迟迟没有动筷。
嬷嬷好意劝道：“都是做母亲的人了，别由着性子，没有食物也得多少吃点。”
秋英猛然抬头，眼睛瞪得滚圆，以为自己听错让嬷嬷再说一遍。
“你有孕了！”嬷嬷面带笑容：“恭喜。”
秋英愣住，不是错觉？不是玩笑？
整个人都是蒙的状态。
嬷嬷一边盛汤一边笑道：“瞧你，也忒粗心大意，都快四个月了自个儿还不知道！”
秋英接过碗，颤抖地拿起筷箸，低头的瞬间眼泪不自觉的从眼角溢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手背上是温的。
“我要做母亲了”
心中默念百遍千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