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忆起某个烟雨朦胧的傍晚。

    暮秋向晚,一片混沌浩瀚的荒原。

    一人长衫布衣松弛地倚坐在一块斑驳陈旧的石碑旁,模糊不清的碑文配上一抹沧桑孤独的背影,仿佛整个世界安静到窒息。

    若不是萦绕耳畔清悠的笛音,这里便是荒无人烟的墓地。

    她伫立在不远处,不敢上前,因情怯,也因物是人非的陌生。

    走出云棠仿若进入另一个世界,满天飞的奇闻轶事让人应接不暇,长久的闭目塞听让秋英觉得自己像个初来乍到傻子。

    那时的魏国君主已是曾经的亓王宗韫,提起他除了不务正业之外,最卓著的政绩就是一登位便顶着骂名大义灭亲端了南宫一族。

    自国师钟离离世,除了三两老臣放眼整个朝堂再难寻个顶梁之人。

    库藏空虚,兵马短缺国力疲敝,地方官民怨声载道,要不是盘踞西关一军凸起的云山王牵制邻邦,昔日雄霸一方的大魏国早已被鲸吞蚕食吃得连渣都不剩。

    说起那个高深莫测的云山王,此人身份至今成谜,传言说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起义军首领应天花重金请来的世外高人。

    善弈者谋事,善治者谋局,几年的光景扎根西关,掌控北境,牵制巴蜀,就连曾经被驱逐出境的赤狄部族少主布塔拉都俯首称臣甘愿为他所用。

    这样一个神秘的搅动风云的传奇人物。

    缔结过去与未来。

    秋英与阿朴踏破铁鞋。

    跋山涉水爬上陡峭的崇明山,夜以继日奔走于烽烟弥漫的关口,忍饥挨饿跋涉在飞石有沙的荒芜戈壁。

    最后,在“二爹”应天的安排下,好事多磨。

    相较于重逢的喜悦,胆怯占据上风。

    反而是阿朴比自己更勇敢。

    弯身探头偷偷打量像只蹑手蹑脚的小猴子,审视琢磨不放过任何细节。

    笛音悱恻,小小身影依偎在石碑的另侧,嘴角扬起漂亮的笑容。

    “我找了你好久。”

    曲调绮叠,孩童稚气的声音萦散飘远。

    平铺直叙仿佛倾诉好久不见的牵挂,素未谋面却从未曾被遗忘的思念。

    旋律骤歇,万籁俱寂。

    他看她。

    她笑,眸里闪烁着细碎的光。

    长眸,细眉,樱桃小嘴,红扑扑的脸蛋,头顶两个灰不留啾的犄角包……

    她也在看他。

    细眸长眼,深邃立体的面容,眼角的干纹,浓密的胡须……

    表情莫测,口中喃喃。

    一大一小像照镜子一样,场面有点滑稽。

    阿朴大大方方走到男人面前,目光崇拜,下一刻仰头踮脚尖,张开小手十指伸得笔直。

    俨然一副求抱抱的乖巧模样。

    男人僵住,如一座岿然不动的大山。

    蓦然回首,夕阳余晖,孤立娉婷的身影镀上一层耀目的金色。

    目光碰撞,电光石火。

    时间停驻,仿佛静止在某年的某刻。

    风沙弥走视线模糊,男人慢慢抬起手试探地摸摸孩子的小脑袋,而后毫不犹豫展臂将幼小的身体攮入怀中。

    如果思念是一种病,那他已病入膏肓。

    一个受尽千磨万击的男人披苦吞甘从不曾流过一滴泪,就在此刻浓睫湿润,眼角泛起泪花。

    辛酸,孤独,悲恸、喜悦……

    身后,被一股温柔而坚定的力量包裹。

    我想你——

    没有任何语言,比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更有说服力。

    一轮夕阳当空照,经历过悲欢离合,感受过穷途末路,人生的圆满不过如此。

    (二)

    近两年——

    要说最耸人听闻的事,魏王宗韫退位还政。

    要说最离奇古怪的事,登位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失踪数年战败殒命的“先王”宗溯。

    还朝那日,无双城举起盛大隆重的登基仪式,远近知悉翘首期待,销声匿迹的魏王坐于八驾战车,璎珞纱幔遮挡,众人压根没机会一睹王者风采,只能隐约看到模糊的侧像,影影绰绰大致判断不止一人。

    时逾天命之年的赵太后立于城墙在婢子搀扶下哭成泪人,身后嬷嬷拉着一个小女郎,正是宗韫与南宫福晓的小女儿。

    宗韫将王印册宝置于悬鹰殿,人不知去向。

    当年鬼马精灵的公子团旺已长成清朗少年,一身锦服立于众卿之首,身姿端华。

    登峰造极的人生,跌宕起伏,再回巅峰又是另一种感悟。

    魏王宗溯登位,改年号“新开”,赐旧周秋氏女为君夫人,封号“至贤”,赐金冠玉带,懿德泱泱昭告天下。

    弟宗韫临危受命,晨兴夜寐主政几载,绍缵鸿图居功至伟,继封号“亓”,封地西关,配享王荣。

    封长公主宗未为嘉福公主。

    连推三十条新政,重振朝纲,兼治地方,罢兵归农休养生息。

    与曾经的激进严苛的雷霆手段不同,现在的魏王仿佛脱胎换骨无形中变得更加仁厚亲民。

    劝课农桑改良农具,轻徭薄赋精造军械。

    每一步都有某人的功劳,工书善技,和惠积中。

    要说团旺最崇拜的人,非至贤王后莫属。

    奈何身份使然,想见个面不容易。

    一日清晨,趁朝议团旺躲开层层守卫,好学心强想找秋英讨教几个问题。

    一入甘泉殿,便在延廊的拐角处看到宗溯与秋英。

    一坐一立,秋英一身轻薄白衣乌发垂腰静坐于石阶,手支下巴观赏满园盛开的奇花异草,宗溯立在身后笑意盈盈地看她,随手掐了一支红艳艳的杜鹃插在她的鬓间。

    秋英抬头对望,不知说了什么,宗溯俯身凑近在她眉心亲了一下。

    秋英低眉含羞。

    宗溯又低头啄了一下粉红的脸蛋。

    秋英娇羞一笑,轻巧躲开,宗溯握住伸来的小手顺势揣入怀里……

    夫妻间的打情骂俏让人面红耳赤,就连廊檐下那对五彩鸟也欢叫起来,吓得团旺心惊肉跳,一个不留神在门口与存诚撞个满怀,脸烧得不敢抬头,存诚刚要赔礼道歉就看人落荒而逃。

    存诚不明所以,往前走近,探头去看。

    下一刻,赶紧闪人。

    也就是这一幕让十几岁的团旺情窦初开。

    后来再忆,十六岁那年选妻,司礼监为他呈了上百美人,模样家世无可挑剔,皆不顺意。

    后来他自画一幅美人的简笔小像,让人照着去寻。

    未果。

    (三)

    年近四十的楚王裴衍广纳后宫,佳丽美人无数唯独后位空置。

    不惑之年喜得麟儿,初为人父的喜悦与失落怅惘的心情交织糅杂。

    同年,魏王宗溯也喜得贵子,因王后体弱,孩子又早产一月,这回宗溯罢朝数十天,寸步不离得照顾妻儿,寻天下名医珍药为妻子调理身子,照顾幼子更是亲力亲为呵护备至。

    曾经的亏欠一并补偿。

    公子宗末岁礼,他宣布封立储君。

    本是毫无悬念,却在大卿宣之于口的那刻,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或以为自己听错。

    储君不是亲儿子?

    竟是亓王公子宗大。

    众人哗然,宗溯心平气和面对所有质疑。

    追溯到宗末满月礼,宗溯欢喜地让秋英替儿子求个愿,并放言什么愿望皆可满足。

    秋英小鸟依人,我见犹怜:“别让咱儿子当君王,不想跟他爹一般受苦受累,这辈子不如做个闲散王爷,逍遥自在承欢膝下孝敬我俩。”

    小妻子语气软软糯糯,宗溯最是招架不住。

    思忖片刻,一口答应下来。

    君无戏言,这事就这么敲定了。

    待女儿宗未与儿子宗末稍稍大些,宗溯常常带着秋英走南闯北,去洛邑探望了老丈人,去南洋看了神秘飘渺的雾海,辗转西域有有幸观赏海市蜃楼,北上右北……

    转眼又逢三年一届的万国朝会,这年楚国做东。

    各国纷纷应约献礼,只有魏国迟迟没有回音。

    使者送来魏王亲笔信函。

    展开一看竟是一封盟书,以汉水淮河为界,约期十年。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死过一回的人果然投胎转性了。

    虽主动议和,字里行间不卑不亢,最后不忘挑衅威胁两句:“老对手,若不应,再战三百回合奉陪到底。”

    隔着盟书裴衍能想象出宗溯那张嚣张讨厌的嘴脸。

    有消息传出魏王后已怀三胎,宗溯缺席万国朝会十有八九。

    嗨,魏王这两年除闲云野鹤,净忙着养孩子了。

    万国朝会那日,八方来朝一派祥和。

    精神抖擞的礼官扯着嗓门唱奏,按来朝次序一一报奏。

    开礼之前,光迎宾便花去半天的工夫。

    庄严气派的大殿,裴衍盛装高坐于金漆雕龙的宝座,堂内尊贵之客皆是远道而来响当当的大人物。

    按名册奏完最后一国的君主,毫无差错的礼官长舒一口气,准备退场。

    此时宝如慌张跑来,不顾仪态,众目睽睽之下事态紧急到来不及向君王通禀。

    凑在礼官耳边小声嘀咕。

    只见礼官双目睁圆,一脸怀疑,宝如点头再次确认。

    一座庄严沉肃的殿阁,一道穿天破地的声音——

    “魏国——君王至——”

    “魏王后——,至贤王后至——”

    (全文完结)

    抱歉,这个故事写了太长时间,终于完结,中途有好几次想放弃,但想到已有完整的大纲,还有少数等更的读者朋友,还是咬牙写完。

    最后,万分感谢各位友友的支持。

    我们下个故事见,后会有期。

    祝生活愉快,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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