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狭窄的小舍，榻上秋英拥着女儿翻读的画册，泛黄的粗纸上面画着呲牙咧嘴的怪兽，秋英声音低柔讲得生动，小妮子听得入迷。
讲完“蛟”又讲“螭”，为了更形象秋英比画着它的模样，阿朴兴奋地起身插话：“大家伙可长角？”
秋英连连点头。
“可有鳞片爪子？”
“像龙，约莫是有的。”
“几只爪子？有没有须？会不会飞，能不能喷出火球……”
五花八门的问题让秋英建立在脑海的形象瞬间混乱，一时不知该如何逐一解答，冥想片刻指着书上的画像准备敷衍了事。
没想到阿朴冷不丁冒出一句：“这怪物，我见过。”
秋英笑：“困了就去睡，说什么胡话！”
阿朴皱眉，语气极认真：“阿娘，我当真见过。”
“哪里？不要说是在某本书上，阿娘刚刚也见过。”
阿朴手托腮呃了两声，不知不觉没了动静。
一看，睡过去了。
秋英无奈笑笑为女儿掖紧被子，朦胧灯光下小家伙鹅蛋小脸，细眉长眼一点也不随自己，尤其这张叭叭不停的小嘴犯起浑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看着自己的贴心小棉袄，心里无比平静。
秋英翻身下榻准备熄灯，腰身突然搭上一只小手，女儿嘴里迷迷糊糊道：“伯伯的钱袋好看，有螭，会飞……会喷火。”
“谁？”秋英转头下意识问
“……伯伯”
阿朴没睁眼，迷迷糊糊地回答。
秋英听得分明。
保持半卧的姿势没动，半晌隔案鼓起腮帮远远地将火吹灭，平躺下来瞪着光秃秃的屋顶一动不动。
不搭界的画面从脑海浮现出来，毫无道理，不着痕迹。
为何感觉就是这般奇怪。
点点滴滴拼凑，努力找一个想象的支撑点。
黑夜悄无声息，清醒显得格外漫长。
她完全可以稀里糊涂地蒙眼过日子为何非要庸人自扰，存侥幸心去验证一件事或者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
可不想与不做，终归是两码事。
秋雨夹凉夜半吴阿娘冻醒披起来添炭，正值此时屋门被敲响。
吴阿娘莫名心慌手抖，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敲门声渐大，眼疾手快地吹灯上前。
开门瞬间，秋英立在雨雾中一手提灯，一手夹被。
光照进狭窄的小屋晦暗不明，一榻一衾一人，还有一摞被褥整齐搁置。
“阿伯呢？”秋英语气平静。
吴阿娘没料到她上来就问这个，呃了一声难掩惊愕之色，见秋英一直盯着自己，心里忐忑支吾笑道：“他呀……年纪大了少眠，好出去溜达。”
秋英：“对这里很熟？”
吴阿娘若无其事：“来过两趟，认路，放心人没不了。”
秋英无声笑起，吴阿娘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一刻秋英笑容敛去，将盖被递给吴阿娘语气稀松平常：“夜凉，别受寒。”
吴阿娘刚要道谢，又听她问：“这些年你们累不累？”
莫名的一句话昭彰所有。
吴阿娘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回话。
这种反应早在预料之中，无须多言彼此心知肚明。
最后秋英好意提醒：“出门左行百步阿伯歇在崖下，天冷有劳您将些被褥过去。”
说罢匆匆离去，影如云烟消逝在黑漆漆的夜幕中。
翌日，二人收拾好行囊突然要告别，秋正道与子清再三挽留执意不肯，托词想南下定居，此一别怕是再难得见。
临行，吴阿娘泪眼婆娑握住秋英的手欲言又止，秋英宛然道谢。
从萍水相逢到慷慨施救，从雪中送炭再到故人重逢，“夫妇”俩对一家人无条件的嘘寒问暖，以及每次见到赵长根有别于民对官的敬畏……
五年过得太顺遂，不可思议的平静。
想起阿朴口中的好人，想起那些欺过自己后来莫名销声匿迹的恶棍，还有每次出摊争先恐后捧场从不讨价还价的乡人……
起初她不是没有疑心过，所以整日提心吊胆，后来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心也会变得麻木迟钝。
以为遇到的人与事皆是缘分。
当然，她希望如此。
事实，世上哪有什么世外桃源，谁能做到与世隔绝。
吴阿娘说他乡遇故知，重逢是命中注定。赵长根说他寻了三年，只要有心没有寻不到的人。
如此说来，离尘隐世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慰藉罢了。
生活继续，吴阿娘再没出现过，娶妻的赵长根也再没来过。
此事秋英未对任何人提及，亦没有迁居的想法，心里门清只要有人惦记四海之大去哪儿都一样。
逢初一十五秋英仍会带阿朴去新乡，打制的钗饰铁器照样抢手。
某日，穿梭市井贪玩的阿朴跑到跟前兴奋地比画，说她又看到那个伯伯，秋英由着方向远眺，集市将散人群熙攘并没看到阿朴口中描述的男子。
犹豫须臾，蹲下嘱咐阿朴看好东西不许乱走。
巷弄的尽头秋英看到即将登上舆车的男子。
只消一个背影秋英就能辨出是谁。
果真是他！
“裴衍——”
这种场合秋英想不到合适的称谓。
男子僵住不动，不知是对直呼名讳的不适，还是听到熟悉的声音。
秋英走上前，人才微微侧身。
“何故如此？”秋英问得直截了当
挺阔的背影如青松翠柏，一身寻常布衣掩盖不住金相玉贵的气质。
“当初既已做了断，为何又出尔反尔？”秋英又问，语气不似埋怨不似生气。
男子悠悠转身，剑眉星目温厚如故，第一眼便是鬓边新生的几根白发，看来这几年过得辛劳，毫无笑意的脸上多了些许沧桑。
他专注地看向她。
时间如风忽然而去。
三十大几的年岁早已过了恣情冲动的年纪，可为何每次面对她内心的悸动从未消失。
岁月好像对她格外温柔，容颜依旧，一张俊俏的娃娃脸风霜未染，尤其那双灵动的眸眼依然清澈如水。
挥退侍者，裴衍沉默片刻，心心念念女子近在眼前表现得隐忍克制：“你我之间并无约定，只是心随念动，你就当孤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
说得轻巧，五年的守护，五年的遮风挡雨，即使被动也不该被轻描淡写。
施予的恩惠，压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若无他庇护，她与阿朴甚至没有活命的可能。
眼前的男子是恨是敬已无法厘清，明明想划清界限嘴上不得不说着感恩的话。
她道谢，谢他多年的照拂。
裴衍浅笑，意味深长道：“秋英，孤的初衷不是为了帮你，而是用五年的时间证明一事。”
“孤是个寡欲冷情之人，独生于君王家，从小习得御臣治世的帝王之术，性温在表攻伐于心，直至遇你心生向往，世间男女之爱多肤浅，孤也曾笃定对你是爱而不得的执念，是一时兴起。”
裴衍喟叹，语气转缓：“可惜孤错了，一别经年，不仅没有忘记你反而引日成岁，漫长的五年足以看清自己的内心……”
“孤爱你，铁证如山。”
秋英荒寂的心早已不适这种暧昧的氛围，秋英局促地别开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裴衍近前两步，二人保持微妙的距离。
“与宗溯的较量孤赢了却从没感到真正的快意，取而代之是怅然若失，孤何尝不知你我间有无法跨越的沟壑，此生再无可能。”
宗溯的名字再次萦绕耳畔如一根刺狠狠地扎进秋英的心里，从来没有愈合的伤口又被强行撕开，痛依旧痛，只是痛麻了。
裴衍的真心，无法反驳。
若曾质疑过，那么现在这份沉甸甸的感情值得被尊重，不接受并不代表它不真挚。
秋英面庞绽笑眉眼弯弯，眼底闪烁细碎的光，素面朝天干净地像一湖碧水。唇瓣轻启轻言细语：“我心非石，君之涓涓爱意如细水长流，丰沛而浓厚，情难自控而情非得已，无法阻止的付出亦如不能勉强的接纳，所以……”
“所以”，裴衍打断：“就当是补偿，你无须有负担。”
无心惹尘埃，风吹尘埃来，此时任何回绝的话都太显苍白。
短暂沉默，裴衍苦涩一笑：“你曾讲幸因孤，不幸亦因孤，你可知孤竟萌生想当个寻常人的想法，不用顾及身份尽情释放自己的喜怒哀乐，勿以天下为弈做伤人伤己之事。”
“于孤，你是此生的幸运。”
这些深埋心底没机会说的话如泛滥的洪水倾泻而出，思念化作隐秘的痛感。
动人的话语让秋英心生物是人非的苍凉。
良久，裴衍问：“若那日孤带你离开，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秋英微微一愣：“若再可选择，君上可会改变决定？”
同样的问题，两种问法皆是无解。
可惜时光不会倒流。
秋英看出他的犹豫，释然浅笑：“你与他不同，他会追随本心，只要真心喜欢从不计较代价，而您，习惯于得失间权衡利弊，一切皆可标价，就连喜好也可当作条件的筹码，包括感情。”
仰望灰冷天际，秋英感慨：“云走霞飞，谁会为谁永恒静止。”
其实，在他问出口的一刹，秋英心里已给出答案：或许会，只是你没给机会。
风吹过，落叶轻悠留下一地狼藉。
他立在婆娑树影下，神情专注，从没见过比她聪明的女子，睿智冷静。
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对他卑躬屈膝的人。
一步之差，一生之憾。
仅一次错误的抉择却让他抱憾终生。
不知为何脑海想起与宗溯决战的那幕，血腥、惨烈、孤勇令人肃然起敬。
秋英转身留下一道孤孑的背影，残阳似血隐约有一缕光照进心房。
她这样善良的人，值得毫无保留的坦诚。
裴衍鬼使神差地追过去，放下顾虑，抛开所有成见，纯粹地想做回好人。
“你说的对，论气概赤忱孤远不如他。
“所以他才能为你，宁死不辱。”
秋英凝立不动，圆眸睁大，顷刻眼底掀起巨大的波澜。
一种似曾相识的的心情像轰然崩裂的冰面……
她忘记最后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头脑嗡鸣，眼角赤红，一转身阿朴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等待。
那晚秋英睡得极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他，刀箭贯穿血肉模糊的□□悬在壁立万仞的崖尖，手如铁钳一样紧紧扒住崖石借以支撑身体的重量，身体吊在半空，脚下是通天的崖谷，面前是恨他入骨的死敌。
死亡只在一息之间，毫无悬念。
血淋淋的面庞辨不清模样，遒劲的手臂青筋毕露，麻木苍白的指尖在粗糙的上岩石擦出五道血杠子，咬牙切齿闷不出声。
一支利箭呼啸飞来精准没入臂膀，身体一晃手微微颤抖，接着一支银剑带着夺命戾气贯穿肘窝，血从肉孔喷溅而出，喘息间，又一支箭带着猛烈的冲力无情地射穿的小臂。
身体摇摇欲坠，即便这种情况下，他依旧不肯放手，乱发飞舞血流满面，一双猩红的眼仰望纯净的天空，恍惚间他眉目舒展仿佛看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痛，不觉痛，舍，不舍得。
气急败坏的裴衍拔出银光烁烁的赤燚，是她亲手铸造的王者之剑。
用钟爱之利器饮所爱之人的心血，割断情丝了结恩怨，想想多么解恨。
银剑飞掷半空遇阻，定睛一看，是脚下之人用五指紧紧抓住锋利的刀刃，冒着断指的风险紧攥不放，鲜血顺着刀尖汩汩直流。
震怒中，裴衍狠劲抽剑，挣扎间，抓在岩壁上的手慢慢松脱。
最后一口气，一点力气，他倏尔放手转而去夺赤燚，人与剑如飞瀑落地，夹风带雨呼啸而去。
生死一线，力量拉扯。
裴衍放手了。
任由他与赤燚一齐消隐。
最后关头，她的任何一样东西皆属于他。
别人不配拥有。
这便是宗溯，一个可敬可畏又极端自负的狠人。
梦中惊坐，揉揉迷蒙的眼睛，面颊早已泪痕斑斑，咬唇抑住啜泣。
思忆若殇……
裴衍说，其实当初他并非没有赢的机会，只是受不了她委身他人的事实，在缺粮少将的不利战况下硬生生将战期提早一月，宁可死，不可辱！
秋英悲从中来，哭得身子发抖。
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可当听闻关于他的旧事依旧痛得彻心入骨。
以为把过往封闭起来就能掩耳盗铃地安心活着，她又一次错了，有他的回忆不该被排斥，不该因为怕而强行淡忘。
勇敢面对方能对得起他的爱。
悲恨交加中，突然一方帕子递到眼前。
侧眸，看到醒来阿朴坐在身旁，她安静地看向母亲，没有问任何话。
肉乎乎的小脸蛋露出干净无邪的笑颜，小手拍拍母亲的手：“去吧……”
内勾外翘的眸眼，立体分明的面容，这一刻秋英仿佛看到宗溯。
他对自己说，孤想你。
音容宛在，近在咫尺。
秋英一把抱住阿朴，越哭越凶。
当晚，秋英给赵长根写了一封约见信。
月隐苍山，日复一日。
几日后，秋英并没见到赵长根本人，而是收到他的亲笔回信。
送信人传他言，侯爷已成家立业，为避嫌自清不方便单独晤面。
看看，这就是赵长根，克己复礼，任何时候对任何人。
秋英毫无怪罪之意，反而庆幸他能冲破感情的藩篱开始新的人生，迫不及待地展信。
几句话几十字，一目了然，却让秋英惊魂动魄。
“阿英：
崇明山目所欲见，心所欲见，人事皆在。
馈报昔日遭浮不杀之恩，故铤而走险苟行大逆不道之事，怙终不悔。
成全，此若吾为汝行之终事。
盼吾妹，余生顺遂如意。”
这一刻，五年多来最清醒的一刻。
这一日，五年多来最有意义的一天。
阿大与子清陪伴一旁，阿朴亲昵地搂住母亲。
年迈体弱，头发花白的阿大和蔼慈祥：“去吧，去寻他吧，他一定也盼着你。”
善良真性情的子清摸着阿朴的脸蛋，呵呵一笑：“以后，阿婆终于可以大大方方说，你这小模样跟你那个叛逆的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调皮天真的阿朴急不可耐地催促道：“阿娘，我们快出发。别让我阿大等着急。”
秋英笑中带泪，若有所思：“阿娘得先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无双城。”
一个分离，相约再会的地方，拿回当初他留下的一纸承诺。
他允可的自由——
至今方领悟是活着的希望，是栉风沐雨的共勉，是如山如海的爱意。
这一次，上天入地，翻山越岭
她追他。
讲完“蛟”又讲“螭”，为了更形象秋英比画着它的模样，阿朴兴奋地起身插话：“大家伙可长角？”
秋英连连点头。
“可有鳞片爪子？”
“像龙，约莫是有的。”
“几只爪子？有没有须？会不会飞，能不能喷出火球……”
五花八门的问题让秋英建立在脑海的形象瞬间混乱，一时不知该如何逐一解答，冥想片刻指着书上的画像准备敷衍了事。
没想到阿朴冷不丁冒出一句：“这怪物，我见过。”
秋英笑：“困了就去睡，说什么胡话！”
阿朴皱眉，语气极认真：“阿娘，我当真见过。”
“哪里？不要说是在某本书上，阿娘刚刚也见过。”
阿朴手托腮呃了两声，不知不觉没了动静。
一看，睡过去了。
秋英无奈笑笑为女儿掖紧被子，朦胧灯光下小家伙鹅蛋小脸，细眉长眼一点也不随自己，尤其这张叭叭不停的小嘴犯起浑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看着自己的贴心小棉袄，心里无比平静。
秋英翻身下榻准备熄灯，腰身突然搭上一只小手，女儿嘴里迷迷糊糊道：“伯伯的钱袋好看，有螭，会飞……会喷火。”
“谁？”秋英转头下意识问
“……伯伯”
阿朴没睁眼，迷迷糊糊地回答。
秋英听得分明。
保持半卧的姿势没动，半晌隔案鼓起腮帮远远地将火吹灭，平躺下来瞪着光秃秃的屋顶一动不动。
不搭界的画面从脑海浮现出来，毫无道理，不着痕迹。
为何感觉就是这般奇怪。
点点滴滴拼凑，努力找一个想象的支撑点。
黑夜悄无声息，清醒显得格外漫长。
她完全可以稀里糊涂地蒙眼过日子为何非要庸人自扰，存侥幸心去验证一件事或者一个人需要多大的勇气。
可不想与不做，终归是两码事。
秋雨夹凉夜半吴阿娘冻醒披起来添炭，正值此时屋门被敲响。
吴阿娘莫名心慌手抖，突然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敲门声渐大，眼疾手快地吹灯上前。
开门瞬间，秋英立在雨雾中一手提灯，一手夹被。
光照进狭窄的小屋晦暗不明，一榻一衾一人，还有一摞被褥整齐搁置。
“阿伯呢？”秋英语气平静。
吴阿娘没料到她上来就问这个，呃了一声难掩惊愕之色，见秋英一直盯着自己，心里忐忑支吾笑道：“他呀……年纪大了少眠，好出去溜达。”
秋英：“对这里很熟？”
吴阿娘若无其事：“来过两趟，认路，放心人没不了。”
秋英无声笑起，吴阿娘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一刻秋英笑容敛去，将盖被递给吴阿娘语气稀松平常：“夜凉，别受寒。”
吴阿娘刚要道谢，又听她问：“这些年你们累不累？”
莫名的一句话昭彰所有。
吴阿娘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回话。
这种反应早在预料之中，无须多言彼此心知肚明。
最后秋英好意提醒：“出门左行百步阿伯歇在崖下，天冷有劳您将些被褥过去。”
说罢匆匆离去，影如云烟消逝在黑漆漆的夜幕中。
翌日，二人收拾好行囊突然要告别，秋正道与子清再三挽留执意不肯，托词想南下定居，此一别怕是再难得见。
临行，吴阿娘泪眼婆娑握住秋英的手欲言又止，秋英宛然道谢。
从萍水相逢到慷慨施救，从雪中送炭再到故人重逢，“夫妇”俩对一家人无条件的嘘寒问暖，以及每次见到赵长根有别于民对官的敬畏……
五年过得太顺遂，不可思议的平静。
想起阿朴口中的好人，想起那些欺过自己后来莫名销声匿迹的恶棍，还有每次出摊争先恐后捧场从不讨价还价的乡人……
起初她不是没有疑心过，所以整日提心吊胆，后来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心也会变得麻木迟钝。
以为遇到的人与事皆是缘分。
当然，她希望如此。
事实，世上哪有什么世外桃源，谁能做到与世隔绝。
吴阿娘说他乡遇故知，重逢是命中注定。赵长根说他寻了三年，只要有心没有寻不到的人。
如此说来，离尘隐世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慰藉罢了。
生活继续，吴阿娘再没出现过，娶妻的赵长根也再没来过。
此事秋英未对任何人提及，亦没有迁居的想法，心里门清只要有人惦记四海之大去哪儿都一样。
逢初一十五秋英仍会带阿朴去新乡，打制的钗饰铁器照样抢手。
某日，穿梭市井贪玩的阿朴跑到跟前兴奋地比画，说她又看到那个伯伯，秋英由着方向远眺，集市将散人群熙攘并没看到阿朴口中描述的男子。
犹豫须臾，蹲下嘱咐阿朴看好东西不许乱走。
巷弄的尽头秋英看到即将登上舆车的男子。
只消一个背影秋英就能辨出是谁。
果真是他！
“裴衍——”
这种场合秋英想不到合适的称谓。
男子僵住不动，不知是对直呼名讳的不适，还是听到熟悉的声音。
秋英走上前，人才微微侧身。
“何故如此？”秋英问得直截了当
挺阔的背影如青松翠柏，一身寻常布衣掩盖不住金相玉贵的气质。
“当初既已做了断，为何又出尔反尔？”秋英又问，语气不似埋怨不似生气。
男子悠悠转身，剑眉星目温厚如故，第一眼便是鬓边新生的几根白发，看来这几年过得辛劳，毫无笑意的脸上多了些许沧桑。
他专注地看向她。
时间如风忽然而去。
三十大几的年岁早已过了恣情冲动的年纪，可为何每次面对她内心的悸动从未消失。
岁月好像对她格外温柔，容颜依旧，一张俊俏的娃娃脸风霜未染，尤其那双灵动的眸眼依然清澈如水。
挥退侍者，裴衍沉默片刻，心心念念女子近在眼前表现得隐忍克制：“你我之间并无约定，只是心随念动，你就当孤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
说得轻巧，五年的守护，五年的遮风挡雨，即使被动也不该被轻描淡写。
施予的恩惠，压根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若无他庇护，她与阿朴甚至没有活命的可能。
眼前的男子是恨是敬已无法厘清，明明想划清界限嘴上不得不说着感恩的话。
她道谢，谢他多年的照拂。
裴衍浅笑，意味深长道：“秋英，孤的初衷不是为了帮你，而是用五年的时间证明一事。”
“孤是个寡欲冷情之人，独生于君王家，从小习得御臣治世的帝王之术，性温在表攻伐于心，直至遇你心生向往，世间男女之爱多肤浅，孤也曾笃定对你是爱而不得的执念，是一时兴起。”
裴衍喟叹，语气转缓：“可惜孤错了，一别经年，不仅没有忘记你反而引日成岁，漫长的五年足以看清自己的内心……”
“孤爱你，铁证如山。”
秋英荒寂的心早已不适这种暧昧的氛围，秋英局促地别开脸，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裴衍近前两步，二人保持微妙的距离。
“与宗溯的较量孤赢了却从没感到真正的快意，取而代之是怅然若失，孤何尝不知你我间有无法跨越的沟壑，此生再无可能。”
宗溯的名字再次萦绕耳畔如一根刺狠狠地扎进秋英的心里，从来没有愈合的伤口又被强行撕开，痛依旧痛，只是痛麻了。
裴衍的真心，无法反驳。
若曾质疑过，那么现在这份沉甸甸的感情值得被尊重，不接受并不代表它不真挚。
秋英面庞绽笑眉眼弯弯，眼底闪烁细碎的光，素面朝天干净地像一湖碧水。唇瓣轻启轻言细语：“我心非石，君之涓涓爱意如细水长流，丰沛而浓厚，情难自控而情非得已，无法阻止的付出亦如不能勉强的接纳，所以……”
“所以”，裴衍打断：“就当是补偿，你无须有负担。”
无心惹尘埃，风吹尘埃来，此时任何回绝的话都太显苍白。
短暂沉默，裴衍苦涩一笑：“你曾讲幸因孤，不幸亦因孤，你可知孤竟萌生想当个寻常人的想法，不用顾及身份尽情释放自己的喜怒哀乐，勿以天下为弈做伤人伤己之事。”
“于孤，你是此生的幸运。”
这些深埋心底没机会说的话如泛滥的洪水倾泻而出，思念化作隐秘的痛感。
动人的话语让秋英心生物是人非的苍凉。
良久，裴衍问：“若那日孤带你离开，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秋英微微一愣：“若再可选择，君上可会改变决定？”
同样的问题，两种问法皆是无解。
可惜时光不会倒流。
秋英看出他的犹豫，释然浅笑：“你与他不同，他会追随本心，只要真心喜欢从不计较代价，而您，习惯于得失间权衡利弊，一切皆可标价，就连喜好也可当作条件的筹码，包括感情。”
仰望灰冷天际，秋英感慨：“云走霞飞，谁会为谁永恒静止。”
其实，在他问出口的一刹，秋英心里已给出答案：或许会，只是你没给机会。
风吹过，落叶轻悠留下一地狼藉。
他立在婆娑树影下，神情专注，从没见过比她聪明的女子，睿智冷静。
这世上唯一一个不会对他卑躬屈膝的人。
一步之差，一生之憾。
仅一次错误的抉择却让他抱憾终生。
不知为何脑海想起与宗溯决战的那幕，血腥、惨烈、孤勇令人肃然起敬。
秋英转身留下一道孤孑的背影，残阳似血隐约有一缕光照进心房。
她这样善良的人，值得毫无保留的坦诚。
裴衍鬼使神差地追过去，放下顾虑，抛开所有成见，纯粹地想做回好人。
“你说的对，论气概赤忱孤远不如他。
“所以他才能为你，宁死不辱。”
秋英凝立不动，圆眸睁大，顷刻眼底掀起巨大的波澜。
一种似曾相识的的心情像轰然崩裂的冰面……
她忘记最后是怎么离开的，只记得头脑嗡鸣，眼角赤红，一转身阿朴在不起眼的角落默默等待。
那晚秋英睡得极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她看到他，刀箭贯穿血肉模糊的□□悬在壁立万仞的崖尖，手如铁钳一样紧紧扒住崖石借以支撑身体的重量，身体吊在半空，脚下是通天的崖谷，面前是恨他入骨的死敌。
死亡只在一息之间，毫无悬念。
血淋淋的面庞辨不清模样，遒劲的手臂青筋毕露，麻木苍白的指尖在粗糙的上岩石擦出五道血杠子，咬牙切齿闷不出声。
一支利箭呼啸飞来精准没入臂膀，身体一晃手微微颤抖，接着一支银剑带着夺命戾气贯穿肘窝，血从肉孔喷溅而出，喘息间，又一支箭带着猛烈的冲力无情地射穿的小臂。
身体摇摇欲坠，即便这种情况下，他依旧不肯放手，乱发飞舞血流满面，一双猩红的眼仰望纯净的天空，恍惚间他眉目舒展仿佛看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
痛，不觉痛，舍，不舍得。
气急败坏的裴衍拔出银光烁烁的赤燚，是她亲手铸造的王者之剑。
用钟爱之利器饮所爱之人的心血，割断情丝了结恩怨，想想多么解恨。
银剑飞掷半空遇阻，定睛一看，是脚下之人用五指紧紧抓住锋利的刀刃，冒着断指的风险紧攥不放，鲜血顺着刀尖汩汩直流。
震怒中，裴衍狠劲抽剑，挣扎间，抓在岩壁上的手慢慢松脱。
最后一口气，一点力气，他倏尔放手转而去夺赤燚，人与剑如飞瀑落地，夹风带雨呼啸而去。
生死一线，力量拉扯。
裴衍放手了。
任由他与赤燚一齐消隐。
最后关头，她的任何一样东西皆属于他。
别人不配拥有。
这便是宗溯，一个可敬可畏又极端自负的狠人。
梦中惊坐，揉揉迷蒙的眼睛，面颊早已泪痕斑斑，咬唇抑住啜泣。
思忆若殇……
裴衍说，其实当初他并非没有赢的机会，只是受不了她委身他人的事实，在缺粮少将的不利战况下硬生生将战期提早一月，宁可死，不可辱！
秋英悲从中来，哭得身子发抖。
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可当听闻关于他的旧事依旧痛得彻心入骨。
以为把过往封闭起来就能掩耳盗铃地安心活着，她又一次错了，有他的回忆不该被排斥，不该因为怕而强行淡忘。
勇敢面对方能对得起他的爱。
悲恨交加中，突然一方帕子递到眼前。
侧眸，看到醒来阿朴坐在身旁，她安静地看向母亲，没有问任何话。
肉乎乎的小脸蛋露出干净无邪的笑颜，小手拍拍母亲的手：“去吧……”
内勾外翘的眸眼，立体分明的面容，这一刻秋英仿佛看到宗溯。
他对自己说，孤想你。
音容宛在，近在咫尺。
秋英一把抱住阿朴，越哭越凶。
当晚，秋英给赵长根写了一封约见信。
月隐苍山，日复一日。
几日后，秋英并没见到赵长根本人，而是收到他的亲笔回信。
送信人传他言，侯爷已成家立业，为避嫌自清不方便单独晤面。
看看，这就是赵长根，克己复礼，任何时候对任何人。
秋英毫无怪罪之意，反而庆幸他能冲破感情的藩篱开始新的人生，迫不及待地展信。
几句话几十字，一目了然，却让秋英惊魂动魄。
“阿英：
崇明山目所欲见，心所欲见，人事皆在。
馈报昔日遭浮不杀之恩，故铤而走险苟行大逆不道之事，怙终不悔。
成全，此若吾为汝行之终事。
盼吾妹，余生顺遂如意。”
这一刻，五年多来最清醒的一刻。
这一日，五年多来最有意义的一天。
阿大与子清陪伴一旁，阿朴亲昵地搂住母亲。
年迈体弱，头发花白的阿大和蔼慈祥：“去吧，去寻他吧，他一定也盼着你。”
善良真性情的子清摸着阿朴的脸蛋，呵呵一笑：“以后，阿婆终于可以大大方方说，你这小模样跟你那个叛逆的爹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调皮天真的阿朴急不可耐地催促道：“阿娘，我们快出发。别让我阿大等着急。”
秋英笑中带泪，若有所思：“阿娘得先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无双城。”
一个分离，相约再会的地方，拿回当初他留下的一纸承诺。
他允可的自由——
至今方领悟是活着的希望，是栉风沐雨的共勉，是如山如海的爱意。
这一次，上天入地，翻山越岭
她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