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的药汤在洁白的丝帛上落地生根,好似稀释的鲜血。阿久擦干手,将斑驳的帕子搭在盆边,淡淡对着门口道:“只影,院中的茉莉还未浇水,你去看看。”

    只影识趣地关上门,映在窗纸上的小小身影逐渐模糊。

    “我与煦北说实话,煦北可愿与我交心?”

    霎那的寂静,仿佛谁先开口谁便是输家。

    灯花不合时宜地毕剥作响,烛心抖动,屋内的光影乱了,屋内人的心也乱了。

    细不可闻的一声叹息,面前人缓缓开口:“阿久,你可记得你我初遇?”

    说起来,他们的初遇是在豫州,他赠了她一根蔷薇金簪。

    “你我初遇并非在豫州。”夏稷霖缓缓俯身,跪坐在阿久身前,他眸光闪动,好似陷入一场冗长的回忆,“十一年前,我的母妃失势身亡,北疆局势动荡无暇顾及我,于是我从最得宠的小皇子一落变成逆贼之子,宫中人人都可欺我辱我。母妃喜好张扬,难免招人嫉恨,于是那些人便将怨怼发泄到我身上。只有通伯,一直护着我。那时,我无数次想要逃出宫去……”他垂下头,平淡地讲述着这些不堪的回忆,冷静地好似一个旁观者,“有一天,我终于逃了出来。那天京都下了入冬前最后一场雨,我只着了一件单衣,蜷缩在东城墙底下瑟瑟发抖。”

    回忆中的人猛然抬头,直勾勾盯住阿久,语气中竟带了些哀婉:“你真的不记得了吗?十年前的雨天,你在东城墙时遇到了一个浑身湿透的孩子,你将伞遮到他的头上,还对他说有事尽管来找你……”

    被握住的手骤然一缩,却被攥得更紧。

    阿久睁大了眼睛,眸中倒映出夏稷霖清俊的脸,她想起来了。

    坐在腿侧的人软下身子,将头轻轻靠在阿久膝上,这般娇宠的贵家公子模样放在夏稷霖身上毫不突兀,仿佛他就该如此:“你知道吗?那日是我母妃的头七,我听说人死后会在头七那天回到死亡之处徘徊,我好想见一见她啊,可是我在城墙下淋了一日的雨,我到现在都记得那日灰蒙蒙的天,雨点打在身上真疼啊,好像要将我穿透碾碎,最好变成一滩烂泥……我在心中祈愿,希望母妃带我一起走,或是变成猫儿狗儿来陪我也好。”

    夏稷霖斜过身子看向阿久,像是注视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这个时候你来了……你举着一柄小小的油纸伞,将它撑在了我的头顶,那一瞬间,我的天晴了,我知道是母妃派人来陪我了。”

    六岁的夏稷霖,从此在心中埋了颗种子。

    “你……”阿久全都想起来了,那日她刚刚进城,大雨中看见缩成一团的男孩,他小小的像一只猫。

    她将伞给了他,还想将他带回去,可是身后阿伯却说家里还等着她吃饭,不能耽搁。这孩子自会有人照看。

    阿久年幼,又初来乍到不好自作主张,只能先回去,等她第二日再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踪影,她遣人遍寻无果,只能作罢。

    “那日你后来去了哪里?”

    “通伯找到了我,将我带了回去……”

    后来的事就不用讲了,聪明却不得宠的小皇子日益堕落,成了众人眼中的纨绔,百花丛中的浪子。

    小小年纪……不成气候。

    “所以,煦北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身份。”

    知道她不是荣王府里名不见经传的小婢女,而是已故定国公家的长女。

    “是,荣王在豫州就看出我对你有意,所以他借你之身割掉我半数生意,削减我的势力。”

    削减势力?依严正卿的心思,如此有计划有预谋地抢别人生意,大概不会是削减势力那般简单。

    夏稷霖如释重负般呼出一口气,亮晶晶的黑瞳重新看向阿久:“阿久你呢?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沉思片刻,阿久道:“煦北不好奇吗?为何我一直梳着妇人髻?”

    夏稷霖眸光一闪,隐隐黯淡下去:“外面传言,我喜欢女子梳妇人髻。于是送来的人里半数以上都爱用这种方式讨好我。”

    “那你呢?当真喜欢吗?”

    “大漠中的濒死之人,有时候只能靠缥缈蜃景来延续活下去的信念。”

    而夏稷霖,就是这个濒死之人,他就像金砖玉瓦下的蜉蝣,红粉骷髅里的蠹虫,他每天见识着世上最繁华的景色,却连体面地活下去都难如登天。

    阿久抬手抚上夏稷霖乌黑的发丝,被体温熨得温热的玉石轻轻贴在夏稷霖耳尖。

    机灵的少年抬手去摸:“阿久的镯子哪里来的?从前未见你戴过。”

    赤如朱砂,莹如冰晶,水色通透,触手生温——她可买不起这样的手镯。

    回忆如一条灵巧的小蛇钻了进来,冰窖里手臂与手臂的缠绵……那时的阿久被冻得神情恍惚,严正卿趁机做些什么都不易被察觉。

    “有劳王爷替奴婢寻回手镯。”

    幌子而已,他竟当真替她寻回一只玉镯。

    “阿久又出神了。”夏稷霖软下声音,带了几分嗔怪,“似乎与我交谈时,你总会出神。”

    阿久又去抚夏稷霖的乌发,与严正卿不同,夏稷霖绾发的头饰总是繁复华丽,衬得他一张明丽的脸更生动,整个人都熠熠生辉。

    “煦北,我梳妇人髻不是因为要讨好你,而是我本就嫁过人。我的夫君是荣王府里的侍卫,大婚当天被歹人所杀。后来,荣王见我无依无靠便将我留在了府里。”

    靠在膝上的人身形一滞,良久,闷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

    “通伯得知我对你的情谊后,曾派人打探,他说你已心有所属,叫我早日断了这个念头。可是……”

    可是什么,夏稷霖没再继续说下去,但阿久明白。

    可是她中意的人死了,红盖头没能盖上,喜堂也没能拜过。

    可是她与荣毅终究有缘无份。

    “阿久,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可以做得更好。”倚在膝头的人微微转身,目光同言语一般炙热而直接。

    阿久没有躲闪,反而坦诚地迎上去,她笑着问道:“睿王的名号表面,实则个中苦楚难以言说。煦北是要我同你一道受苦?”

    听到阿久没有断然拒绝,夏稷霖眸光更亮:“我们回北疆!没有这些繁文缛节,没有所谓皇权枷锁,到那里我们便自由了!”

    话才说完,窗缝里扑进一只粉蛾,绕着烛台上下徘徊,二人的视线俱被吸引。

    “煦北,你猜这只飞蛾最终会如何?是放弃追光逐火的本性,重归自由的暗夜之中,还是投身炽焰甘愿为心之所向而献祭。”

    夏稷霖将视线慢慢移回,重新落到阿久脸上。

    他盯住阿久,露出从未有过的神情,好似离群幼兽,又好似怀揣隐秘野心的狼崽,脆弱与疯狂在他眼中交织。

    阿久仿佛又看到那日浑身湿透蜷缩在城墙之下的小男孩,她伸出手,却在距离他尺寸间停下。

    她没有底气再去怜悯他。

    僵在半空的手想要撤回,冷不丁被另一只手握住,掌心的温度灼人。

    “月恒,你就是我的心之所向。”

    所以,荣毅的死与你有关吗?

    唇畔微动,阿久最终没能将这句话问出口。

    不行,还不是时候。

    京都方入秋,北疆已然寒凉起来。

    高耸的殿宇之下,一个又一个的仆从珠串般在殿内进进出出,一盆又一盆血水从屋内端出。

    “如何了?”身着藏蓝锦袍的男人捉住一个小婢女问道。

    “奴……不好说……”

    “放肆!什么叫不好说!”面容刚毅的男子大怒,婢女瑟瑟发抖,手中的铜盆应声落地。

    水渍溅到二人靴袍之上,可男人毫不在意,他蹙眉在门前站立一会儿,抬脚冲了进去。

    屋内厚重帷幔之下,躺着位气若游丝的妇人。妇人面色惨白,身下床褥一片殷红。一旁医官装扮的中年男子额前淌汗,见高大的男子进屋更是紧张得六神无主。

    “还没生出来吗?”

    医官哆哆嗦嗦答道:“回禀王上,芸姬本就气血虚弱,孕后每日调养才补回三分,如今胎儿体型过大,胎位不正,以芸姬的身子,恐怕……难以顺利产子。”

    “第三个!这已经是第三个了!难道本王就不配有子嗣吗?!”  男人闻言情绪激动,一把揪住医官前襟,竟几乎将人拔地拽起,“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赌上你的医术,你的性命,还有……你们全家的性命……”

    说话间,男子已然睚眦欲裂。

    医官一双腿抖如筛糠,话都险些说不出来:“唯有一法,或,或可一试……”

    “说!”

    “剖腹……剖腹取子!”医官自入道起,便是擎治病救人之名,如今此法,与谋杀无异。

    闭上救世眼,吐出杀人言。

    “剖!”

    没有片刻迟疑,床榻上这个昔日北疆王宫最得宠的女子,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出来了!出来了!”

    伴随着众人的惊呼,浑身青紫血污的婴孩被人从母体分离,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幼小的生命身上,无人在意尚未咽气的女子。

    娇养的手莹白似雪,此刻指尖无力地朝婴儿方向够去,仿佛也想看一看自己的孩子。

    只是未过半刻,又解脱般的垂落下来,自始至终,无人察觉。

    “恭喜王上!”不只是谁带头,屋内医官嬷嬷婢女皆下跪祝贺。

    高大的男人满脸狂喜,小心翼翼地接过自己的骨肉,打量少顷,突然变了脸色,他扭头面色阴沉地想医官问道:“他为何……没有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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