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德明大殓那日,镇上的居民几乎全部赶来送行。

    在一个宽和仁义的人身上,死亡变得格外难以接受。

    周河弥披麻戴孝,向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回礼。

    “弥丫头,你节哀……”吊唁的人还想说些凶手千刀万剐的话,犹豫半天还是咽了回去。

    小镇人尽皆知,周德明的大徒弟周智清在案发当日就被官府带走,至今还未放回来。

    传言皆称,是周智清雇凶杀人,想要侵吞师父的家业。

    周河弥似乎猜到他的想法,眼中噙着泪珠说道:“我师兄是清白的,他不可能杀我爹。”

    少女脸色苍白,眼皮红肿,本是一副摇摇欲坠的可怜模样,却执拗地向所有人宣告周智清的无辜。

    许多人叹着气,对周河弥满是疼惜。

    “智清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他那么小就被老周带回来当亲儿子养,大家伙也不愿意相信他会害自己的师父。可是,小弥啊,你是个女儿家,凡事可要多长个心眼,可不能轻信旁人啊。”

    周河弥极力忍耐,却仍有眼泪从酸痛不堪的眼眶中滑落。

    她点点头,向众人躬身,“多谢众位乡邻,小弥铭记在心。”

    此刻,庄重哀戚的场景本不该有不速之客的到来。

    可一群带刀官吏丝毫不顾忌丧仪规矩,明晃晃地冲破人群,站到周家院中。

    虽着青色衣衫,却活像一个个凶神恶煞的黑无常。

    “你们想干什么?”周河弥气得发抖,“我师兄呢?把我师兄还回来!”

    带头的人往灵堂的方向瞧了一眼,嫌弃地掩住口鼻。

    “周姑娘,你师兄已经招认了。是他雇佣杀手,放火制造混乱,趁众人不备杀害了周明德。”

    “你胡说!”周河弥几欲崩溃,她冲上前去,却被几位大婶搂进怀里。

    人群议论纷纷,有些人劝诫周河弥不该对官差无礼,也有些人为周家说话……

    “这孩子怕不是伤心糊涂了,官差怎么会骗人啊。”

    “什么官!哪有人家大殓的时候上门的,忒不讲规矩!可别冲撞了逝者啊,神灵勿怪,神灵勿怪啊。”

    “你以为我们愿意今日上门啊,晦气!”几个害怕的小吏虚声嘀咕。

    领头的官差似乎习惯了上头稀奇古怪的要求,面不改色地从怀中摸出一纸文书,“周姑娘,我们都是奉命行事,上面要求尽快结案,我们只能今日登门了。这是结案文书,你画押吧!画押完,周德明封存在衙门的遗物便可取回了。”

    周河弥一把抢过结案文书,看着周智清的供词只觉得可笑。

    “用百金雇凶杀人?我爹辛辛苦苦一年都不曾赚够一百金,师兄他一个学徒,哪来的百金?况且杀手没有落网,缺少买凶的人证口供,你们凭什么草草结案!”

    “这……”

    官差不料周河弥一个女子竟如此烈性,面对这番质问,他们实在没有本事让这份漏洞百出的文书自圆其说。

    同僚纷纷打起了退堂鼓,“上头让我们赶紧结案,却也要利利落落。把声势闹大了,事情就不好收场了。头儿,要不我们先走吧,我总觉得这灵堂前边冷飕飕的。

    围观的百姓也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们。

    官差进退不得,心一横抽出佩刀,“我们乃是在办公差,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周智清触犯刑律证据确凿,我劝你还是别抱什么幻想了,查出凶手也是告慰你爹的在天之灵,你难道不想让你爹入土为安?”

    “你们滚!”周河弥将那封荒谬的文书甩在官差脸上,“画押才会对不起我爹,对不起我师兄!我不认,我绝不认!”

    锋利的纸张划过官差的眼角,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被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片子斥骂,自己可谓是颜面扫地。

    他作势举起佩刀,料想周河弥总会惧怕刀枪利刃。

    眼见着佩刀从头上落下来,周河弥悲愤交加,心中竟萌生了死志!

    她推开一直庇护自己的大婶,迎着刀刃撞去。

    料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

    周河弥反倒是被一声清朗的呵斥声惊到,身体一斜重重跌在地上。

    “这是在做什么!”

    差吏闻声回头。

    原先只能在衙门中远观一眼的知县大人,此刻正铁青着脸站在一名紫袍金鱼的少年官员身后。

    少年官员收起冷目灼灼的审视,握着周河弥的手臂,将人轻轻托扶起身。

    见她没事,少年官员松开手稍稍退后,脱下官帽,对着周父的遗体行了三拜。

    知县胡钧心虚地跟上来,依样照做。

    礼罢,他讪笑着解释道:“杭大人,是下官治下不严,还望您,恕罪!”

    不待杭鹭声作出发落,胡钧径直走到差吏面前,狠狠踹了几脚,“你们这群蛀虫,食国家的俸禄,却干着欺压百姓的勾当,真是丢尽本县的脸!快来人,杖二十,把他们都从县衙除名!我胡钦不用这样的败类。”

    杭鹭声转过身去,对胡钦的作秀置若罔闻。

    上行下效,现在过度追责下层的官吏毫无意义。

    他撩起官袍,矮身捡起丢在地上的结案文书,看向周河弥。

    “这份文书并不合规,即刻作废,我会还给你一个公道。”

    周河弥还未从惊惶不安中镇定下来。

    她愣愣地看着杭鹭声,几缕细软的青丝从发髻中散落下来,被冷汗黏在苍白的脸边。

    身旁的大婶见她愣了,忙不迭地推推她的肩膀,“弥丫头,有人给你做主了!你快给官老爷磕头啊。”

    “啊。”周河弥大梦初醒,方才将身前之人的样子看在眼中。

    周河弥回神的片刻,杭鹭声亦在注视着这个女子。

    孝衣繁复而厚重,却仍可看出身形纤细而又脆弱,就好似暴雨中的一枝莲。

    杭鹭声心中无端涌现一句话——

    真是可怜。

    周河弥对杭鹭声生出了莫名的依赖与信任,她低垂着头,盈盈下拜,“求大人做主,为我父讨回公道,也还我师兄一个清白。”

    “不必如此!”杭鹭声眼疾手快,制止了周河弥跪拜的动作,“令尊的案子疑点重重,刑部颇为重视,特命我查实真相。”

    顿了一瞬,他致歉道:“我昨夜刚到盘安镇,来此之前,并不知今日是令尊的大殓,故身着官服,多有不敬,望周姑娘见谅。”

    周河弥转头看向父亲的灵柩,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了一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她缓缓摇了摇头,细声道:“大人不必介怀,我父最是和善,不会在意这个。”

    杭鹭声垂下眼眸,拱手告辞,“叨扰了,周姑娘节哀。”

    闹剧终于在杭鹭声带走县衙众人之后结束。

    周河弥孤零零地站在院中,不肯接受任何人的搀扶。

    她就那样站着,听着周围细碎的交谈声。

    “这叫什么事儿啊!老周要是看到他女儿被人这么欺负,这不是死不瞑目嘛!”

    “周家就剩下一个女儿家,有冤也求告无门啊。”

    周河弥抬袖,将脸擦得通红。

    她拖动沉重的双腿,缓行到父亲身侧,暗暗向父亲保证——

    爹,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的,好好生活,好好做雕漆……

    您也要好好的,安心地走。

    代替服孝的同门师兄见此场景,实在不忍提醒,可时间到了,生人亡者终得告别。

    他走到周河弥身边,低声提醒,“该入殓了。”

    周河弥一颤,亲朋好友的哀哭声四起。

    她再也忍耐不住,跪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爹!”

    杭鹭声一行人并未离去多久,听着周家传来的阵阵哀声,他的脸色更是冰冷。

    胡钦唯唯诺诺地跟在这个年轻人身后,只觉得前所未有的憋屈。

    然心中再是不爽,讨好奉承总是免不了的。

    “杭大人从京城远道而来,初到盘安便让您见了这场闹剧,实在是惭愧!”胡钦满脸堆笑,殷勤地邀约,“下官在君亭阁订了酒席,不知杭大人是否能赏光一叙啊?”

    杭鹭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胡钦,伸手为他正了正官帽,“胡县丞,为官之心不正,怎么还有脸吃饭啊!”

    胡钦早就听闻此人难以收买,心中暗暗叫苦。

    “杭大人,全是下官昏聩,衙门里又没有堪用之人,这才出了错处。下官知错,请杭大人降罪,下官绝无怨言!”

    杭鹭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无权审判你的罪状。你渎职失察,险些酿成冤案,这些事实我均会上表朝廷,一切皆有陛下和内阁裁决!至于你的酒席,还是留给自己吃一顿好的吧。”

    “不不不!”胡钦疾行至杭鹭声身前,接连作揖,“下官也是按上头的命令行事,若不如此,下官的性命也难保啊。”

    杭鹭声露出一副感兴趣的表情,冲着几步之外的马车做了个“请”的动作。

    “胡县丞若能戴罪立功,本官倒是不介意在表文中为胡县丞请个首功。”

    说完,杭鹭声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留下汗涔涔的胡钦在车下急得跳脚。

    半晌不见胡钦上车,杭鹭声便知“利诱”的力度还不够大,需得佐以“威逼”方可奏效。

    “胡县丞。”杭鹭声掀开车帘,打手势示意他靠近。

    胡钦汗流浃背,战战兢兢地凑上去,从杭鹭声手中接过一锭银子,“杭大人,这……这是何意啊?”

    “给自己买口好棺材。”杭鹭声冲他露出一个安慰的笑,“盘安镇地方虽小,却是被大人物关照的地盘。你没有做好上头人的吩咐,反倒叫人用周氏雕漆坊做了文章,此事上达天听,朝廷这才让我南下查探。现在我这尊瘟神来了,你的脑袋也就快搬家了。”

    看着胡钦变换莫测的脸色,杭鹭声故意叹了口气,“你不听我的话,我也爱莫能助。这锭银子就算是我可怜你,给自己找个好归处吧。车夫,我们走!”

    “不!大人,大人!”胡钦一时情急把住车窗,险些被开动的马车带了个趔趄,“下官还不想死,求您救命。”

    杭鹭声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再次示意胡钦上车共谋。

    胡钦本就没什么头脑,此时有一根救命稻草在他跟前招摇,除了死死攥住以外似乎也别无他法。

    上头的人一向不考虑他的处境,有了难处自己扛,有了好处便要上供。若不早早想好退路,他只怕是会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胡钦低了头,利落地登上杭鹭声的马车,冲着他讨好地笑笑,心中暗骂——

    老子少说也比他多活二十年,黄口小子充大爷,装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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