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常视角看不到的地方,一枚水波纹样的划痕清晰地印在石壁的最下方。

    杭鹭声愣愣地盯着这个图案,在脑海中逐渐与曾经查阅的卷宗重合。

    ——周德明每每在雕漆上的落款刻印,便是这种浩瀚盛大的水纹。

    逍遥门是江湖中最神秘的组织,门派中人个个特立独行、不受约束,素来不愿与外界发生联系。

    究竟是什么原因竟让逍遥门的掌舵人对周河弥师兄妹两人出手,周德明惯用的纹样又为何会出现在如此隐蔽的石堡之中……

    杭鹭声心中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此事牵扯之大恐怕远超自己的想象。

    周河弥见他迟迟不说话,以为逍遥门的人还未走远,只好继续缄默着坐在冰凉石地上。

    身上的温热被冰凉石山不断吸取吞噬。

    她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无意识中死死咬住嘴唇。

    “你怎么了?”杭鹭声终于回神,惊觉周河弥面色苍白、冷战不止,“不舒服吗?”

    周河弥摇摇头,强撑着僵硬的腿站立起来,下唇已是鲜红一片,“无妨……只是有点……冷。”

    “我们快去找我师兄!”她用力攥住杭鹭声的小臂,着急地向外走去,一刻也等不得。

    “周河弥!”杭鹭声恨恨地压低音调,反手握住周河弥的腕子,不需诊病便知她浑身发烫。

    “你发热了知道吗?周智清现在定然无事,逍遥门绑他必有所求,境况说不定要比你好上百倍,你宽心些!”

    周河弥有些呆滞。

    他劈头盖脸的一番斥责过于严肃和凶狠,好似自己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

    “我是……怕他受伤。”

    周河弥磕磕绊绊地解释,“他之前的伤就没有好全,万一他们打他……”

    杭鹭声猛的转过身去,垂在身侧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也不知自己突然迸发出来的情绪是为哪般,甚至说不清究竟是恼怒、恐惧,抑或是别的什么。

    周河弥局促起来,细声道:“杭大人,抱歉,我说过不给你添麻烦的……若此刻时机不对,我可以等。”

    杭鹭声的双拳霎时间握紧。

    又是这种隐藏在柔弱背后的执拗。

    原本令杭鹭声多番赞叹的特质,如今掺在话里却觉得听来有些刺耳。

    “……不。”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津液,转过身对着她,却特意避开视线。

    “是我近来情绪不佳,与周姑娘你无关。我是刑部官员,自然要保证证人的安全,周姑娘不必过于忧心。”

    说罢,他径直走出走廊的阴影之中,恢复了先前的冷峻,“走吧,时不我待。”

    “哦……好!”

    这番情绪转变令周河弥如堕云雾。

    她掐了掐手心用以提神,脚步虚浮地跟上前去。

    已近深夜,石堡内渐渐安静下来。

    整个逍遥门全然不似想象中那样守卫森严。

    底下的三、五层显然不是石堡的机要之地,众多房间不是摆满杂物便是有人歇息。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连上几层,始终没有发现周智清的关押位置。

    想来应是冤家路窄,空无一人的走廊中,唯独碰上了白日劫持周氏师兄妹的“飞猫子”。

    他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出门去解决三急,每走几步就撞上过道的石墙。

    杭鹭声拽着周河弥轻车熟路地躲进一个空房间,对“神出鬼没”的逍遥门中人已经见怪不怪。

    此间的陈设与其他房室均不同,右侧角落里还藏着一个上锁的屋中屋。

    杭鹭声草草扫视一眼,竟又在小门的最下方发现了周德明的刻印!

    他缓缓走向那处,引得周河弥也一同望向小门的方向。

    周河弥向前挪了一步,突然皱起眉头。

    半晌,她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周河弥隐而不发的动作被杭鹭声尽收眼底,他呼吸一滞,不禁有股寒气涌上心头。

    “怎么了?”杭鹭声明知故问,急切盼望着她能解释些什么。

    周河弥嘴角扯出一丝淡笑,将波动的情绪遮掩住,打定主意将发现的印记瞒下。

    门底的划痕极小,只能勉强分辨出纹路。虽然一眼看上去与父亲惯用的刻印相似,可许多细节并不相符,必是有人仿造。

    在尚未明确杭鹭声敌友立场的前提下,倘若贸然讲出此事,不知他是否会利用这个赝品刻印大做文章。

    ……也许背后的真相会再一次被颠覆。

    她轻声道:“飞猫子已经走远了。我想,既然他在此处,说不定这一层还会有其他厉害人物。”

    稍稍犹豫一下,她还是决定拉周智清出来做挡箭牌,“师兄他……也很有可能在附近吧。”

    杭鹭声始终注视着周河弥。

    从她惨然一笑再到刻意蒙骗,渐渐有冰霜淬上了杭鹭声的眸光。

    自介入周家的案件以来,许多事情便屡次偏离他的掌控。表面明晰简单的案情实则漏洞百出,看似纯善的人却不能相信……

    周河弥的浅笑消逝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孤立无援的恐怖境地。

    因为同坠山崖而对杭鹭声生出的那一分依赖顿时烟消云散。

    杭鹭声一言不发转过身去,开始摆弄内室门上被锈蚀的锁。

    不论周河弥隐藏了什么,都不可能全无痕迹。只要假以时日,一切真相都会明了。

    只是……

    杭鹭声自嘲一笑,自己竟然对一个卷入凶案之人的女儿,几次三番生出不应有的怜悯之情。

    他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一切到此为止。

    锈锁“咔嚓”一声被打开。

    门后并没有他们想要的线索,而是另一个通向石山外的出口。

    见到洞口透进来的蒙蒙光亮,两人才恍然发觉此刻已是鸡鸣时分。

    出口位于石壁的另一侧,与坠落之处的荒芜俨然是两幅景象。

    二人凭高远望,在逐渐铺散的曦光下将一片青绿色尽收眼底。

    在群山环抱的谷底,是成片的农田耕地和聚集的草房木屋。

    随着太阳升起,这座不为俗世所知的小村庄活泛起来,不少百姓鱼贯而出,汇入田地中,开始了新一日的耕作。

    晨间微寒的风从废弃出口源源不断地灌入屋中。

    周河弥的体力已至极限,在冷气的刺激下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杭鹭声掩住门,将寒风隔绝在外。

    语气没有一丝起伏,“你身体支撑不住,需药草医治,我送你去外边找人。”

    周河弥一愣,下意识躲开他的接近。

    “不!大人,我还没……”

    “周智清交给我,你老老实实听我安排。”杭鹭声强势地将她横抱起来,不容许她挣扎分毫。

    周河弥很是抗拒,不知为何他突然变成了这副令人害怕的样子。

    “逍遥门的底层门徒互不熟识,我会趁机潜入救出周智清。”杭鹭声来到出口边上,对近百尺的高度不屑一顾。

    他看向周河弥,冷冷地说道:“没有你,我会方便许多。”

    语罢,杭鹭声一跃而下。

    周河弥吓得死死捂住眼睛,感觉魂魄都被甩出了身体。

    ……

    “阿婆,杭……我哥哥呢?”

    周河弥拥被起身,看见杭鹭声的外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一时有些头脑发懵。

    “小丫头可算醒了!”一位年纪颇大的老妇人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周河弥的额头,“你哥哥守到你退热就走了。可谁知你一连昏睡三日,可把老婆子我给吓坏了,生怕他回来后没法交代啊。”

    周河弥听闻自己睡了三日,惊讶中又有些难为情。

    她忍不住问,“我哥哥……他,三日都没有回来吗?”

    “回不来那么早。”阿婆笑得眯起了眼,指了指石堡的方向,“他是那里面的人吧,出去一次少说要十天半个月呢!”

    周河弥腼腆地笑笑,害怕露馅便不敢再问。

    她披衣走到屋外,这才惊觉杭鹭声竟抱着她走出了这么远。

    石堡矗立远方的地平线上,失去了巨大的压迫感,更像一个隐藏在石山中的普通建筑。

    周河弥兀立叹息着。

    他和师兄三日都没有消息,不知是不是遇到了麻烦……

    想起杭鹭声那个反复无常的样子,周河弥不禁气得有些牙痒痒。

    亏自己之前还觉得他是个克己奉公、一心为民的好官!

    哪曾想一夜之间翻脸,竟可恶兮兮地把自己丢在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周河弥垮起了脸,忿忿嘟囔道:“他不会自己跑了吧……”

    一旁的阿婆扭头看了看她的小模样,好奇的不得了,“那个小伙子不是你亲哥哥吧?老婆子看你俩长得不像呢。”

    “啊。”

    周河弥被问得心慌。

    也不知杭鹭声发的什么疯,非要装成兄妹关系。

    现在可好,被阿婆一眼看穿,自己反倒进退两难起来。

    她支支吾吾半天,最终抿唇点了点头。

    阿婆露出一脸“过来人”的样子,乐呵呵地笑起来,“老婆子就说嘛~你俩看上去像青梅竹马的小玩伴呢!”

    “不是。”周河弥小声反驳,却拗不过阿婆的小心思。

    “少男少女就是最容易爱呀、恨呀的年纪,没什么不好意思呐。”阿婆笑着笑着,恍惚陷入了从前的回忆。

    她叹道:“只是住在石头堡里的人呐,心也跟石头一样硬,唉!”

    阿婆的眼中闪动着璀璨的光芒,颤颤巍巍地走开。

    周河弥见状连忙上前搀扶,阿婆却挥挥手,“没事的。”

    她走出了老远,很大力地长叹一声,“老婆子我早就没事儿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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