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钱范。”

    周河弥一愣,只见那物隐隐闪着冷光,看上去颇有重量。

    杭鹭声满脸凝重,拿在手中看了又看,面色愈发难看地定论道:“竟还是个铸造□□的模具,与朝廷所用还是有几分不同的。”

    “周姑娘,你如何得知此处有东西?”

    周河弥呆住,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

    杭鹭声定然不会相信怪力乱神之说,可她的确莫名其妙对某些事有些奇怪的预感。

    “我见了那处便心口发慌。”

    周河弥自己听了这话都觉颇为无力。

    若杭鹭声不信,自己可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她急忙补上一句,“……我不知内情的!”

    杭鹭声见她吓得不轻,额间的冷汗还凄然挂在碎发上,不禁又叹了口气。

    “奇也怪哉,我随口一问,你慌什么?”

    周河弥一怔,两目圆睁,心虚起来。

    默默腹诽道,还不是你喜怒不定,变个脸色便要吓得我一哆嗦。

    杭鹭声背了好大的“冤屈”而浑然不知,自顾自地念叨。

    “大牛家不过一户寻常渔家,落得这个局面定跟此物脱不了关系。左右不过是发现了有人私铸钱币的端倪,这才惨遭灭口……只是海上遇难的两人尸身难寻,只怕是少了证据,不能断定那便是大牛兄弟。”

    “但……但商船上行凶的可是身着官服之人。”周河弥愈发冷汗涔涔,“若这两件事真的合为一桩,那岂不是明指当地官府私铸铜钱吗?”

    杭鹭声既没点头,却也并未否认。

    他抬头深深望了周河弥一眼,眸中是浓重的墨色,“这趟浑水,比我想的要深多了。”

    周河弥心中一颤,竟不知区区江南便有这许多被恶权霸势玩弄的苦命人。

    杭鹭声多番寻找却再无所获,多呆无益便拽着周河弥悄然离去。

    人们的视线全被满鱼一家引走,大牛家四周甚为萧瑟。

    周河弥无力地握了握拳,低靡道:“我们是不是也该去看看满鱼和……婶婶?”

    “自然要去!”杭鹭声隔着衣袖拉住她的手腕,渡去一阵暖意。

    周河弥垂着头亦步亦趋,刚走没几步却猛然撞到杭鹭声身上。

    “大人,你……”她半捂着脸,疑惑地看着他停步不前。

    “你瞧,这里有脚印。”杭鹭声摸了摸她被撞的额头,拨开一处被草木半掩的泥沙指给她看。

    周河弥的聪明才智似乎跟着连番的折腾不翼而飞了,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脚印怎么了?周边也有好些呐。”

    杭鹭声见的多是她聪慧机灵的样子,这副懵懂的模样却是少有。

    他引着周河弥站得更近些,循循善诱道:“这前头全是葱茏草木,并不是寻常站立之处。”

    “有人在此处藏匿?”周河弥后知后觉。

    “嗯!你很是敏锐。”杭鹭声不吝誉美之词,颇有几分教人“成材”的成就感。

    周河弥眨巴眨巴眼,拽住杭鹭声的衣袖凑上去耳语,“有人跟踪,那我们岂不是已经被人发现了?”

    “没有。”杭鹭声拉着她往外走,“我早先便看过了,周边无人。脚印确然也是刚留下不久,应当不出一日。”

    周河弥松了一口气,暗叹自己被这一桩桩一件件不太平的事扰得心烦意乱、头脑不清,竟连连张惶如惊弓之鸟,再这样下去自己怕是要成了疑神疑鬼的失心疯了。

    海岸边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满鱼的呜咽声清晰可闻。

    她拨开杭鹭声的手,面色略有些苍白,“你……上前去吧,我怕我看不得……”

    杭鹭声为她指了一处地方,“那你在这里等我,可不要叫人蒙骗拐走了。”

    周河弥哑然失语,抬手推他。

    暗自忖道,我又不是垂髫稚子,哪会被人一哄就丢。

    杭鹭声一步三回头,见她站在原处不曾挪动方才挤入人群中。

    满鱼娘面色灰败平卧在地,一个郎中模样的男子边收拾药箱边摇头,“已经没必要叫我来了,怎么施针都没动静,你娘不成,都有点僵了。”

    满鱼紧紧揪住他不放,又是哭喊又是哀求,“我娘水性好着呢,不可能溺水,你再看看,你再给她看看吧!”

    郎中被揪得东倒西歪,苦着脸推脱,“你娘年纪大了,体力不支落入水中也不是没有可能。溺水常有假死之象,你将你娘多停上几天,说不准有神仙相助,可我是没办法了。”

    “假死……假死!”满鱼语无伦次地搬动娘的身体,试图将其背在背上,“对对对,我大表哥就是淹死两天又缓过来了,我娘肯定也是。”

    岸边湿滑,满鱼一个趔趄。

    众人惊呼一片,纷纷想上手搀扶,却俱都止于半路。

    “我来!”杭鹭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将满鱼娘从他背上接过。

    满鱼娘的身体没了支撑,脑袋猛地耷拉下来垂到杭鹭声肩上,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被泡得肿胀不堪,指甲中满是泥泞脏污。

    杭鹭声往她口鼻处看了看,果然见到一处极淡的青斑。

    满鱼跪在地上连连作揖,“多谢,多谢!不要摔着我娘了。”

    杭鹭声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戳破他的希冀。

    ——满鱼娘已死去多时了,断然不会有起死回生的“神迹”。

    “满鱼小哥儿……”

    杭鹭声起了个话头却硬生生止住。

    他本想让满鱼快快报官请来仵作,可又想起此地也许无“官”可报,若打草惊蛇只会再生事端。

    “小哥儿,助我一把力吧。”

    杭鹭声低下头,心中另有了盘算。

    渔民们纷纷让开一条路,紧跟其后却无人愿意靠太近前。

    算来,这是此月继大牛爹去后没的又一个老人了,也同样是——死得不明不白。

    周河弥见杭鹭声一行人走出来,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置身事外的人们总是改不了嚼舌根的毛病,虚着声音指指点点。

    “是看着大牛爹没了,一同跟着寻死了吧?”

    “我猜着也是,守寡这多些年,好不容易又靠上一个,结果被乱棒打死了。娘们没了男人就是活不下去。”

    周河弥听得怒火中烧,“乡里乡邻的说话怎么这样恶毒,小心被海神娘娘听了去,要烂嘴坏舌头!”

    说完,便“哒哒哒”跑开追上杭鹭声。

    被骂的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乱糟糟的人群挡住了探究的眼神,唯有面面相觑。

    “这谁呀?关她什么事啊!小丫头片子说话这么冲,气煞我。”

    “咱们兄弟俩就是聊个闲话,海神娘娘莫怪,莫怪啊。”

    “哦哦,莫怪莫怪……”

    杭鹭声面色沉重,一言未发,冲着追上来的周河弥投来询问的目光。

    周河弥躲闪开,怯怯地望了望满鱼娘,伸手扶住了她歪斜的身子。

    不多时到了满鱼家中。

    “给我给我,郎中怎么没跟过来啊,他得守着,万一我娘醒了……”

    满鱼已经语无伦次,乱如无头苍蝇。

    杭鹭声从人群中寻出了找好的目标,一脸神秘地将金柱子拽到无人注意的地方,“你是柱子叔吧。”

    “昂,怎……怎么了?”金柱子咽了口唾沫,不知道他有何用意。

    杭鹭声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又是踱步又是拍手。

    “我跟我妹妹本来是住满鱼家的,可谁想到他家出了这样的事儿。哎!我是不敢再住了,本来想着再过几天央着满鱼小哥儿上州县帮我递个消息,让我在城中做官的家里人来接我们的,这下他也走不开了。”

    金柱子心思活泛,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小伙子,你找上柱子叔我可就找对人了!我上城里给你走一趟不成问题,只是……”

    他鬼迷日眼,满脸写着贪财好钱,有意无意往杭鹭声身上瞥了多次,却没看到他身上佩有的大牌子。

    杭鹭声叹了一声,尴尬地从身上摩挲几番,显然是囊中羞涩的模样。

    “我这么大岁数了,往城里跑一趟好远一趟,也不能白受累,你这后生多少也得……给点好处吧。”

    金柱子铁了心看上他手中那块沉甸甸的大牌子,见杭鹭声迟迟不拿出来还颇为着急,“叔记得你身上有个物件,先前说要给满鱼的。我看那个东西虽然不值钱,但是也足够了,就给我吧!”

    杭鹭声闻言变了脸色,气闷郁结,“说起来便气,那块令牌刚进村没多久就丢了!我系在腰带上绑得牢牢的,不可能遗失,定是趁我不备被盗走的。”

    他双手负后,清清嗓子,本想起个范儿,却被巷子口经过的路人吓回了“原形”。

    “那个,我……我跟你说啊。”杭鹭声装得一本正经,“那是我在府衙当差的令牌,非金非银的的确抵不了几个铜板,可你们此地的奸民真是猖狂,竟敢偷我的物件!”

    杭鹭声上下打量了金柱子几眼,皱眉道:“不会是你拿的吧?本来知道我有令牌就你们几个人。”

    金柱子是真的既冤枉又心痛,他还不曾摸一摸那个大疙瘩,怎就让旁人捷足先登了。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我最是守法的!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官儿呢。”

    杭鹭声笑得颇有几分市井气,“我那算什么,小小芝麻官!我亲大伯在扬州钱监供职,那才是大官!我那个差事是他找来给我糊口的,实在不算什么。你帮我向大伯递个消息,银钱少不了你。”

    “啊。”金柱子眼睛放光,被哄得心花怒放,感叹自己撞了大运。

    杭鹭声见他不答,光顾着想好事,欲擒故纵起来,“你还不干?墨迹半天也不说帮我,算了我找别人去。”

    “诶诶诶,别呀!”金柱子擦擦嘴,慌忙拽住杭鹭声,“我干!你告诉怎么走,要不要传话?”

    杭鹭声揽住他的肩膀,往四周看了看,走向更隐蔽的地方,“这可是要紧事,我好好交代交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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