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容殊气候温润,虽不及淮南连绵雨季,但也降水充沛,细碎小雪悠悠扬扬下了好几日,天气逐渐放晴。

    白沐阳手巧,一把金剪,一张红纸,不消半天便得一团花团锦簇,线条纤细利落,覆在木窗上,落下暗红的影。

    门上的春联秀气又风骨内敛,白沐阳却从不看它,怕自己忍不住笑弯腰。

    桑梓没有那些顾忌,早在贴的时候就笑得肚子疼,揉着肚子躲了出去。楚休戈写了多少年簪花小楷从不觉有什么,眼下看白沐阳抿紧的唇角却有几分脸热。

    他语气无奈:“想笑就笑吧,又不是不让你笑。”

    白沐阳索性不忍了,“扑哧”笑出声,语气慢悠悠:“我真是没想到,你惯常写的字体竟是这种,旁人不笑你吗?”

    楚休戈搁下手中的细毫,笑意落下去,轻声说:“他们不敢。”

    白沐阳一怔,想到那些情报中寥寥数行的墨字,读来渐渐洇出血色,她的神色掩在日光下,模糊了情绪,她突然问道:“你恨她吗?”

    楚休戈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问:“嗯?”

    白沐阳本不想这么直接尖锐,可她的话头在舌尖滚了半天也没有钝化半分,一股很久以前就存在的戾气涌动,让她像柄尖刀,将自己扎个透心凉。

    与其说她问的是楚休戈,不如说是自己。

    楚休戈平静包容的目光如有实质,抚平白沐阳身上的尖刺,他坐在原地,慢慢开口:“恨吗……说不清楚,曾经每逢佳节,别人合家团圆,而楚家形单影只,难免心中郁郁不平,后来年岁渐长,明白事理,清楚她是爱我们的,她的赴死也并不只宥有儿女私情,比起个人的喜怒哀乐,我们更多看到的是这么多年来边境的休养生息,是芸芸苍生的安居乐业,也就不怨了。”

    是了,宁乐畅是带兵守关,与夫一同阵亡的殉国,不是一走了之的殉情,白沐阳一边说“原来如此”,一边谈对象叹自己魔怔了。

    楚休戈思忖着先前听来的消息,斟酌如何开口安抚。

    白沐阳一眼将他犹豫小心的神色揽去七七八八,斜睨着他把那些漂亮话全堵回去。

    苦难会让人产生脆弱的错觉,被雨打湿皮毛后,连孤狼也变得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伸手安抚,孰不知血肉之下,暗刺待发。

    白沐阳请帖放到桌上,楚休戈正要去拿,却被她按住。白沐阳似笑非笑:“这一去可就没有回头路了,你考虑清楚。”

    楚休戈缓慢而坚定地抽出来,失笑道:“我好歹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不说算无遗策,总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不必担心。”

    “是吗?”白沐阳蜷起手指,“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楚休戈嘴角含笑,低垂着眼:“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还。”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对于他们而言,责任永远比个人的需求更重,他们的一言一行都牵扯着成千上万人的性命,自由比权力更珍贵。

    “……等等我。”白沐阳轻声重复,“等等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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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丞相府。

    宁乐郢抚平衣服的褶皱,转头低声问心腹:“宫中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娘娘宫中防得滴水不漏,什么也递不出来,宁音姑娘也分身乏术。”

    宁乐郢想过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手足相残一死一伤,没料到宁乐然一进宫如同泥牛入海,半点声息也无。

    宁乐郢皱眉:“什么分身乏术,到底是跟在阿姐身边十几年的人,从前顾着自家主子混不吝的性子才听我吩咐,现下真主子有了成算,又怎会顾及这边,不过这也是好事,有所顾忌才会三思而行,也算歪打正着,只是……”大姐二姐关系有这么好吗?

    心腹听话听半截也没多问,服侍宁乐郢登上马车。

    马车慢慢悠悠汇入车流,宁乐郢闭目养神,思索二姐究竟想做什么。从前父亲教他窥探人心幽微,他练习多年,自觉识人清明,却不成想连二姐都未曾看清。从他记事起,二姐就是一副尖锐爱出头的性子,明明自幼在佛堂长大,却掐尖要强,性烈如火,在佛经中的禅意浸润多年,连层余韵也未留下。

    当年长姐出事,他也只以为是二姐妒心作祟,想代替长姐成为皇后,想母仪天下,那时的二姐一眼望去单纯得像杯中之水。

    可他在朝堂呆的越久越怕二姐,不是畏惧,是她面对一切义无反顾的狠决让他胆怯,好像随时准备赴死一样……

    赴死?

    宁乐郢猛地睁开眼,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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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沐阳对于春节没什么特别的喜恶,虽然往年此时父皇总致力于一家团圆,学着北边包饺子,实际上包不了几个就会被母后设法带走腻歪,留她一边哄着阿谨,一边默默吃掉自己包的饺子——父皇的饺子只能母后吃,她从不与任何人分享父皇的一切,哪怕是子女。

    也不知劝谨会不会包饺子,白沐阳一边想着一边进入殿中,人声渐低。

    钱娇儿身边的手帕交见状跟她窃窃私语:“怎么大家都讳莫如深、避之不及的样子,我要是她,怕是头要埋到地里去了。”

    钱娇儿自小跟着嫡母出门应酬,不像其它闺阁小姐两耳不闻窗外事,她悄声说:“椋国这位公主的封号是靖宁,等同于我朝的护国长公主,所到之处万人叩拜,避之不及算什么,鸦雀无声汗如雨下才是常态,那是真正的掌权人。”又怎会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

    好友看不懂钱娇儿眼中的羡意,钱娇儿也无意多说。

    白沐阳刚坐下,楚休戚走过来笑着朝她行礼:“见过殿下。”

    二人虽是初见,却早已在心底将彼此勾勒百遍,因此甚是亲近。白沐阳目光略过她琥珀色的瞳孔和白嫩的脸,有些手痒,她朝楚休戚招招手,示意她靠近些。

    楚休戚乖巧凑过去,嗅着白沐阳身上清幽的香气,欢喜地眯上眼。

    两人一见如故,低声说着什么。

    折兰扶着梁雨洁坐下,悄悄耳语:“椋国公主和楚小姐这般亲近,莫不是真要与楚小将军结亲?”

    梁雨洁看二人的身影有些恍神:“切莫胡言,休……楚休戚那样的人,谁都会喜欢的。”

    折兰见梁雨洁暗淡莫测的脸色,噤了声。

    宁音簪上最后一只钗,对宁悦然说:“娘娘,时辰到了。”

    宁悦然扶着梳妆台起身,皇后大妆尊贵精致,却也沉重无比,宁悦然顶着一身束缚,神色自如。

    宁乐然站在角落里,脑中浮现的是宁悦然头顶小小金冠便扭扭歪歪的样子,负气对她说:“阿姐,高门显贵有什么好的?一天天身上挂这么多玩意儿,烦都烦死了,寒门虽然清苦,至少自在!”

    斗转星移,嫌弃繁杂的人穿着最繁复的服饰步入樊笼,当初劝解的人一身布衣荆钗。

    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只有宁乐然。

    宁乐然目送宁悦然离开,看着被宁悦然管教得滴水不漏的宫殿,垂下眼睫,转身回屋。

    容帝身子不好,按理来说他应该先去后宫,再领着皇后和宠妃一起赴宴,但来回折腾太伤元气,容帝现下又几乎住到御书房,寝殿都空落了,便直接过来了。

    容帝和皇后身边的宫侍几乎跑断腿才让两方刚好同时到殿门口。宁悦然扬起一抹端庄的笑,容帝却只低头咳。

    两人这样入宴,众人还以为是容帝故意下皇后颜面。秦谦引低头遮住晦涩。

    孰不知这件事容帝确实冤枉。他自成婚后便发现,宁悦然一旦遇事不决,便喜好模仿他人。宁悦然先是太子妃,后来又是皇后,模仿的最多的便是先皇后,即已故太后。

    太后当然是女子典范,但她是容帝生母,一举一动都脱不出长辈姿态,宁悦然学得那么像,连慈爱的目光都是一模一样,谁能对一个像极了自己母亲的人生出什么心思?

    少年时还好,年岁越长,容帝越不敢看,怕自己一不小心咳死。

    宁悦然端庄的唇角上扬一点弧度又落回去。

    容帝气力不足,简短说了几句便看向白沐阳:“靖宁来到容殊也有段时日了,不知可有心仪之人?”

    白沐阳端端正正坐在席间,客客气气地说:“容国少年英才良多,不过靖宁更偏爱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比如——楚小将军。”

    满场哗然。

    李翰林直接出席对白沐阳好言相劝:“劝谨志在保家卫国,以身许国,何以许卿?靖宁殿下身份尊贵,小侄福薄,不敢蒙此厚爱。”

    白沐阳慢慢敛下神色,活生生一尊杀神:“本公主原以为容国是真心与我椋国结秦晋之好才远道而来,不成想本公主慎重以待,尔等却推三阻四,既知本公主身份尊贵,又何必推诿迟疑!”

    李翰林一介文臣,连血都没见过,又怎受得住万人堆里淬出的煞气,一时面色惨白,声若蚊蝇。

    有武将想上前被死死按住,靖宁公主再厉害也是一介女子,若任由武将上前震慑,容国就真要成为天下之笑柄。

    容帝轻咳几声,缓缓道:“靖宁,你性子也太急了。”

    白沐阳收放自如,重新含笑:“靖宁毕竟只是一介小女子,涉及人生大事,难免失了分寸,还望陛下宽宥。”

    容帝着实欣赏她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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