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意柔撕开脸上的易容,找到白日里的那三人:“你们做的很好,不要伤到她性命,留个活口就行,至于那个男的……”

    “现在时机未到,切勿轻举妄动。”她藏在夜色中,“主人一有命令,我会立刻向你们传达。在那之前,别做的太过。”

    “他人远在长安,我们如何……”中间那个沉默寡言的荆人开口。

    “这里并不是主战场,无须担心。”段意柔掏出一封密信,“主人运筹帷幄,把这个拿给你家主人看,他会明白我家主人的用意。”

    荆人多以部落群居生活,三人行踪隐秘,左顾右盼七拐八绕穿过一片荆棘丛,宽阔平坦的部落营帐出现在眼前。呼尔萨颜将纸条浸在水中,不久便置于铜镜反射出密信的真容。

    他将一整只烤全羊奖赏给了探子三人,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销毁密信。

    好像有什么热热的东西,罗虔打起精神,明明只想短暂休息保存体力,却因过度失血陷入沉睡,嗅着气味的小羊正滴溜着大眼睛,湿热的舌头舔舐着额头的伤口。忽然腿上一热,昨晚气温骤降,迷迷糊糊中罗虔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她捂着头晃着身子站起来,快速扫视四周,捡起零散的衣物裹上身。

    这里离她摔下来的地方不远,在坠崖之前她把身上所有的累赘扔了个七七八八,其中就包括药材。岑弈发现她不见,一定会派人来找她,那里说不定会碰到些什么。

    罗虔决定碰碰运气,结果一无所获。她瞥见一块溅血的石头,暗褐色的血迹是她的,还有一些颜色较鲜艳的部分,那些荆人不会蠢到蹦下来看她死没死,只有一个可能,岑弈也跳下来了。

    ……比蠢货还蠢。

    罗虔感觉头更晕了,岑弈坠崖的时间或许比她想象的更早。她有了主意,看了眼太阳的方向,跟随羊群去往水源区,果然找到印着新鲜血液的碎石。血迹中止了,或许岑弈伤的不重,自己包扎止血了,又或者……

    她看向湍急的河流。

    岑弈被冲到下游去了。

    一道清脆的声音,是玉质器物坠落才能发出来的,听声音就在附近。罗虔捧起河水草草清洗伤口,找到了那枚摔的细碎的玉坠,红色的玛瑙,看样式刻的是尊佛像,绳结也是红色的,越看越熟悉。

    不知哪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头顶的气流有些奇怪,身体比脑子先做出反应,罗虔敏捷地避开天降神仙。

    “……嘶,要死了……”

    眼前这个灰头土脸的人简直不能叫凄惨,头发乱蓬蓬的,裸露的胳膊和右胸都是伤口,嘴角也有一道口子,好在下半身因为穿了铁甲的缘故完好无损。

    “你也不知道心疼心疼你男人……”岑弈气若游丝,还有力气开玩笑。

    罗虔心疼的要死要活,早知道给他做肉垫了,从这么高的树上摔下来居然肋骨只断了两根。

    “军甲呢?”她指的是上半身。

    “你不是不喜欢么?”

    岑弈训练结束都要抱着她黏人,罗虔总觉得铁甲冷硬硌人非常,也由着这个借口一脚给他踢开,后来岑弈一结束训练就脱下胸甲,罗虔为此还笑他也不嫌麻烦,脑袋被驴踢了。

    罗虔气的眼前一黑:“……知道怎么回去么?”

    她没话找话说,本不抱希望却没料到岑弈嗯了一声。

    “上次我们绕了一大圈才回去,我知道你不会再拿性命开玩笑,可是甘州就这么大,我太无聊了,就给这里走了个遍。”岑弈摸了摸她的脸,“放心,这次我们很快就能回去,别哭。”

    不知不觉她流眼泪了,罗虔转过头去。岑弈以为她是因为自己不听话,再加上害他摔的浑身散架内疚,当即道:“不哭敷敷,我才不舍得你给我当肉垫呢,压坏了你可怎么好?”

    罗虔咬破嘴唇,泪水断线的珠串一颗颗滚落,任凭岑弈粗糙的指腹揉搓抹擦。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对我再好,在生死关头,我也只会无法自拔地想起祝熹。

    她不禁怀疑,她究竟爱不爱岑弈?她的心里到底有没有岑弈的位置?难道她的心就如磐石一般,岑弈如何捂都捂不热?

    “敷敷,我动不了了,你……能不能背一下我?”岑弈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可他的伤势已经连最基本的站立都做不到。

    罗虔顾不得质问自己,脱下他的铁甲穿在身上,岑弈乖乖趴在她的肩上,竭力想要减轻她身上的负担,却终究是徒劳。腹部无法忽视的疼痛折磨着他,额头冒着冷汗,岑弈脸色煞白:“……早知道少吃点了,要把你累坏了。”

    后腰处汩汩涌动的是血液,罗虔咬咬牙,故作轻松:“是啊,快重死我了,等我们出去了,罚你背着我在校场跑十圈。”

    岑弈虚弱一笑:“一百圈也在所不辞。”

    泪水模糊了视线,烫的岑弈一抖:“敷敷,还哭呢,真的很重么?”

    罗虔摇摇头,鼻音重的可不思议:“是啊,重死了,累死我好了,你个猪。”

    “好好好,我是猪我是猪……”他的呼吸打在后颈上,“等下我给你舔舔眼泪……”

    “谁要你舔,弄的我一脸口水,恶心死了。”罗虔的眼睛还在下雨,“我这是口水,我看到前面有羊,我要吃烤羊腿,你非得杀一只犒劳犒劳我。”

    “好,我给你杀羊,杀一百只……羊……”

    声音越来越小,气息也微弱下去。

    “岑弈,你说话。”罗虔四肢酸疼无力,背上还有一个成年男性,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踏过碎石路。

    血止不住,他昏昏欲睡。

    “岑弈,你还要给我宰羊呢,说话……”

    暴雨倾盆。

    他听了这话,勉强生出一点精神头,却只听见说话二字,胡乱答道:“怎么,我这一开口就是荤腥,敷敷想听啊?”岑弈痴痴笑,“不行,小孩子不能听。”

    “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你还当我是小孩?”罗虔已经看不清路,机械地前进。

    “听不得,也不能听……”虚弱的气音微不可查,“对孩子不好……”

    罗虔彻底崩溃,身体痉挛的幅度打搅了岑弈的昏迷。

    他强撑精神柔声道:“不哭不哭,我也喜欢敷敷,不会有了宝宝就忘了你……”

    他逐渐意识不清,胡言乱语。罗虔扯着嗓子尖叫:“岑弈你去死!”

    岑弈应了一声,赔笑道:“我这不就快了么……”

    她停下脚步,抖得更厉害了:“你怎么不跳河死了呢?还叫我发现做什么!”

    “你现在把我放下来,我就死了。”

    罗虔支撑不住,腿一软跪倒在地。

    “行了,赶紧走吧你,没用的东西。”他嗤笑一声,从罗虔背上滑落。

    罗虔死死揪住他领子:“你再说一遍?”

    岑弈闭着眼,眼角渗出泪,他随意抹去,轻声道:“我说,滚。”

    她趴在岑弈胸膛上,岑弈还要咄咄逼人,只听她说:“你想一尸两命么?”

    岑弈睁大双眼,忍着剧痛起身:“你说什么?!”

    罗虔引着他的手到小腹:“过年的时候我去看萧颦,当时郎中在配她的安胎药,我身子不太舒服,一把脉,一个月了。”

    “求求你,别睡。”

    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哭瞎了眼,哭出了幻觉。岑弈苦笑一下,狠狠给了自己一拳,低头撕烂她的下摆,胡乱缠在腰上。

    “还有力气么?”

    罗虔点头。

    岑弈扯下头巾用牙咬着,太阳穴青筋暴起支起身子,哑着嗓子:“……先找个地方休息。”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到了歇脚地,罗虔终于开口:“你长本事了,跟我演生离死别?是不是以为自己特别伟大,牺牲自己成全我?”

    “我是累赘。”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是不是就放弃了?”

    岑弈沉默良久,避而不谈:“……你背不动我的。”

    “那又怎样?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窝囊地死在这儿。”

    “难不成你想殉情?”岑弈靠在树干上,“罗虔,我知道,你心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人,若是我死了,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那现在呢?”

    “现在?”岑弈咬咬牙,“现在你是没门了,彻底死了那条心,乖乖回长安做我家媳妇去。”

    “不后悔么?”

    “后悔什么?”

    他答得坦荡,罗虔却不敢跟他对视。

    后悔爱上了她这样一个人,临死前脑子里只剩下祝熹的罗虔。

    “我只是觉得,你明明值得更好……”罗虔憋了半天,浑身上下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我觉得我很幸福,我爱的人恰好也爱着我,还愿意为我生儿育女。”

    罗虔摸了摸平坦的小腹,苦涩的泪咽进肚里。

    “有了孩子,你很高兴?”

    “更多的是安心。”岑弈深吸一口冷气,“我确定了一件事。”

    他直勾勾盯着罗虔:“你不会逃婚。”

    “我,为什么……会逃婚?”

    岑弈完全清楚她对祝熹的感情,介于割舍不掉的亲情和藕断丝连的爱情之间那种,完全取决于彼此道德底线的感情。

    他不再像从前一样逼迫罗虔做出选择,在曾经的挚爱和共度余生的丈夫之间,而是润物细无声,在不知不觉的点点滴滴中弱化她对祝熹根深蒂固的依赖。

    他做到了。

    如果不是濒临死亡,她不会恍然大悟,原来在内心深处,她始终无法做到彻底忘掉祝熹,不止是作为家人。

    岑弈笑得眉眼弯弯:“比起这个问题,我觉得你更应该关心我的伤势。”

    她按照岑弈的指示找到了药材,寻了块光滑的鹅卵石捣碎敷在伤口处,岑弈紧绷的身体终于舒展下来。

    罗虔心事重重,她是一个不忠的妻子。即使这样,他也毫不介意么?

    岑弈捡了根树枝挽起她的长发:“敷敷,君子论迹不论心,每个人心里对某个人或多或少都有过难以启齿的感情,但只要没有做出无法挽回的僭越之举,就是无伤大雅的。”

    “或许我曾经也被某个青楼女子倾倒,为她一掷千金,你会怪我么?”

    罗虔摇摇头:“就算你睡了她,也无所谓。”

    岑弈咳咳两声:“当着孩子面不要这么直白,我自然是会为你守身如玉。”

    她哦了一声,有些心不在焉。

    “是不是累了?”岑弈小心翼翼的,“虽说这悬崖不高,也不知道会不会对宝宝造成什么影响……”

    “如果孩子没……”

    岑弈将食指竖在她唇上:“你现在要做的是保存体力,这些事等我们出去了再说。”

    每月十五按理说该收到军报,甘州营的那份迟迟不来,华襄心里没底,到底也不敢跟祝熹透露半分,就怕他胡思乱想,只得骗自己是冰雪天行程耽误了。

    没过多久终于收到姗姗来迟的甘州军报,华襄才放心下来,里面内容一切如常,荆番骚扰频繁,岑弈均完美处理这些摩擦,谁知荆人恬不知耻趁夜偷袭,岑弈秉持着先礼后兵,劝说荆人无果两方交战,首战告捷,总之,一切安好。看来果然是因为天气严寒脚程慢,吓的他大气不敢喘。

    甘州营郎中稀少,会把喜脉的恐怕只有罗虔一个。她给自己熬了些安胎药,告诉岑弈宝宝和自己都无恙。

    凯旋那天,岑弈脱了铠甲就来找罗虔,她正称着药重,猝不及防被人一把搂住。

    “成亲么?”

    严格意义上这算岑弈第一次领兵打仗,还是对抗荆番大获全胜,难怪他激动。

    其实还有不到一个月他们就要在长安成亲,不过罗虔愿意陪他玩,纵容地点点头。

    “回去的时候可不能再骑马了。”罗虔摸摸肚子,“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今天高兴,就先在这里先吧,让大家伙都高兴高总,回去再另择吉日。”

    这些新兵刚历经了一次战斗,成就感满满,耳朵尖着听里面的动静,立刻起哄道:“将军,我们胜了,正好你们成亲,这双喜临门,要不要……”

    岑弈掀开营帐:“就知道你们管不住嘴,喜酒少不了!”

    艳阳高照,旌旗猎猎,营内士兵全体动员准备了简单的仪式,他们站在校场的比武台上,战士们迎着烈日闹得兴高采烈。

    岑弈看着红衣姑娘:“敷敷,时间匆忙,我等不及回长安了,先办一个开门红,这太简陋了,你会不会……”

    岑弈磕磕巴巴的,显而易见的笨拙。

    “岑弈,我好看么?”

    岑弈愣了一下,中气十足地吼:“好看!”

    “你喜欢么?”

    “喜欢!”

    “你不喜欢。”

    “不不不,我,我喜欢……我特别特别喜欢。”

    “喜欢还不来抱我?”罗虔张开双臂,露出浅浅酒窝。

    “哎哟,你看女郎中还逗我们老大。”

    “哎哎哎,老大脸红了!”

    “滚!吃你们的肉。”

    台下清一色的好嘞,士兵们都纷纷埋头把酒言欢,蝗虫过境般风卷残云消灭桌上的饭食。

    罗虔头发编成了当地新娘的俏辫,一绺一绺用松枝玉脂轻系,头上是银杏水杉草环,掺杂着深紫藏蓝嫩黄色的小花。

    “委屈你了。这儿条件实在不好,连朵杏花也没给你簪上。”

    “我愿意。”

    温度炽热,阳光落在她脸上,睫毛在眼底洒下阴影。

    罗虔轻轻开口:“在甘州的一切,我都不会忘记。”

    岑弈欢喜地要亲她,罗虔仰头,噘嘴轻轻碰上他的唇。

    “敷敷。”

    她撞入他眼眸。

    岑弈喊的愈发起劲儿,浓情蜜意,罗虔搂着他的脖子,欢快地亲他粗糙的脸,浓眉,眼睛,鼻尖,下巴,耳鬓。

    “敷敷,我要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迎娶你。”

    “我要……你是我一辈子的心头好。”

    “我爱你。”

    罗虔一直笑的极开心。

    将士们在旁边扯嗓子震天地喊。

    “一拜天地。”

    “再拜山河。”

    “凯旋对拜。”

    罗虔掀下红盖头,烈阳朗照,狂风呼啸。在荒芜戈壁滩上,红囍明照,信仰一往无前。

    甘州壮阔渺远。他们驰骋疆场,忠诚绵延万里。

    湛蓝清澈高空之上,雁声道贺。

    山河为鉴,军旗相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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