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岑弈拼死砍向荆人,身负肩伤的胳膊动作缓慢,折断手臂踹了腿弯压倒在碎石堆里。

    “哥!”

    洛凛摆摆手,那荆人松了力。岑弈忍痛爬向军旗所在方向,颤抖着踉跄起身强行树立旗帜。

    “老大!”

    军旗破败不堪,染血更显脏乱,岑弈视若珍宝,刚插在石堆里就撑不住直直跪下。

    他望向她,眸光染血。

    罗虔盯着他,眼前很快模糊,她狠狠闭上眼,咽下喉头涌起的腥甜。

    他一早就知道。

    岑弈挣扎了许久,穷途末路终是倒在乱石中。

    长于乱世,归于乱石。

    风愈发肆虐,晴光朗照,这才觉得冷冽。风袭卷青灰军旗,挂在一长刀之上,登时撕开一个大洞。

    罗虔冷的牙关打架,身体颤抖的弧度清晰可见,浑身跟透风似的冷风狂风都往里钻。风盈满的心,只剩外壳。

    荆人打扫战场,收缴辎重器械,遍处堆着尸体的战场,未消散尽的硝烟,是死一般的沉寂。

    结束了。

    完美的突袭,压倒性的胜利。

    洛凛低头吩咐了几句,罗虔挣扎着要起身,有人正要阻拦,洛凛一个轻飘飘的眼神,罗虔起身,一个不稳膝盖酸麻重重跪在地上。她咬了咬牙,瘸着腿边爬边走到了洛凛马下。

    “你能不能,把那军旗赏给我?”

    罗虔攥紧军旗,不知谁有意踹了她的膝盖一脚,她腿一软跪在地上,再挣扎站起又被一脚踢倒。

    “哟,还挺顽强?”荆兵操着不太熟练的中原话大笑,“来,从这儿钻过去,我就给你。”

    他指了指自己的□□。

    罗虔有些麻木,用膝盖艰难地移动着,头被按到黄沙里,鼻腔和嘴里灌入沙砾。那个荆人觉得不过瘾,直接坐了下来,“你别说,还真舒服。”

    脊背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承受着粗犷莽汉的重量,罗虔喘不过气,整个人都被狠狠压坐着,有骨头咯吱摩擦的声音。

    “哎,你们中原人都这么软吗?”他咂咂嘴,“这仗打的可真容易,上次憋得我难受死了。”

    他坐了好一会儿,感觉没意思:“怎么没动静了?”

    呼尔萨颜起身,朝罗虔后背狠狠踹了两脚:“瘦得硌人。我知道了,这昭人不仅软,还瘦,哪能跟我们荆人相比?”

    罗虔胸口一震,蜷缩成一团。

    他拽起罗虔的头发,露出里面的红衣来:“死的是你男人么?”

    罗虔撑起胳膊踉跄站起来,吐出口中黄沙,哑着嗓子:“哥,能不能让我去看看他?”

    洛凛没说话。

    罗虔已经没力气了,凛风将她的乱发吹开。她咽着一口气,连滚带爬,一路跪着,手心按在地上被乱石无情擦掠出血。

    不远处可笑的铁玄杆光秃秃的,那上面原本是要悬挂大昭的旗帜。她铺开战旗,使劲吹走上面的尘土,咳出一口淤血。

    破破烂烂的军旗遮住了岑弈大半个身子,他趴在乱石堆里,罗虔有些恍惚,她伸出食指放在人中处。

    黄沙埋忠骨,赤血高溅旗。

    岑弈没有呼吸了。

    “祝熹还在等着你呢。”洛凛摸摸她的头,好像死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跟我走吧。”

    “呼尔萨颜,你先去长安看看战况如何。”他戳了戳罗虔的脸颊,“我妹妹吓傻了。”

    他骑着马带罗虔路经一座寺庙,钟声悠扬,寺院里的树枝系着斑斓飘扬的彩带,一两个和尚拿着扫帚安静打扫。湛蓝的天空很高,薄云半遮耀眼烈日,风裹挟清冽水汽,空气中充满了清香和焚香味。

    罗虔麻木地行走,缚着镣铐的脚踝就叮叮当当作响,像是古寺里敲木鱼的声音。

    岑弈不信佛,总说和尚都是骗钱的秃驴,可还是有那么多人傻傻地去续所谓的香火。活着的人寻不见死去的人,只能依赖这脆弱的信仰,求一个不悔和牵挂。

    都说佛祖普度众生,疆场上的英勇亡灵,可算众生?

    马蹄声渐远,声色戎马都被抛在身后。

    祝熹再次被噩梦惊醒,罗虔挖去了双眼,躺在血泊奄奄一息,洛凛抱着她求他不要走。

    先帝之死真相至今未明,新帝勃然大怒,清算了不少与梁韵交好的后妃,贬谪处死了若干梁信的党羽,经此一役前朝后宫都大出血了一番。

    洛凛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念在清君侧伐魏党他护佑先帝和今上有功,皇帝将他连降三级,作禁足罚俸,贬去了他曾任职的西平郡。葛慎革去禁军统领一职,展月私下与洛凛交好,停职禁足罚俸无一幸免。就连柳将军都难辞其咎,明面上是护主不力下了大牢,背后却有柳鸳出力,谏臣弹劾他与洛凛勾结,接二连三有朝臣革职贬官,长安城人心惶惶。

    这几天大牢像过年了一样,日日都有人不遗余力来塞金子银子。狱卒不厌其烦,帝命在上,若是通融了他们就落了个杀头罪,于是将他们通通赶了出去。没想到今天又有一个不识趣的,走近一瞧赔笑着收下贿赂:“丞相大人怎么来了这晦气地?”

    这可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他是万万不敢怠慢的。

    “若是圣上怪罪下来,只说是我强闯地牢,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其实这位大人已经来多次了,只是流程还是要走,不然没法应付那些被赶出去的重臣亲眷。自从彻查先帝之死,皇帝没能找出真凶,反而揪出一干结党营私的所谓忠臣,其中不乏三朝元老。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帝大展拳脚任用新人。百善孝为先,天子也不例外,借着孝道铲除根基庞大的大家氏族,不会引起任何非议。上元宫宴刚灭了荆人威风,短时间不会再有外族骚扰,更何况如今的镇国大将军是太后的亲弟弟,必会和皇帝同心协力。若在这个关头有人起兵造反,只能落个谋逆株连九族的死罪。

    人人小心翼翼保着脑袋,这位还能扶摇直上,狱卒低声道:“大人快些进去,别忘了时间。”

    倒不是狱卒不给面子,实在是御史台现今无人任职,他们都是皇帝亲自挑选的,万事都要谨慎些。

    “鸳儿,你都看见了是么?”柳父蓬头垢面坐在稻草上,哪里还有昔日的风光。

    儿子亲手把父亲送入大牢,大义灭亲之辈少有,皇帝感念其孝心特许两人同住一牢。

    柳鸳没有回答:“爹,你为什么要和那些人勾结?从小你便教我如何与人交往,你说要多亲近清廉端正之人,远离心术不正之徒,儿子与祝熹交好,他就是父亲口中的端正之人,这些天无论是他亲自来,还是托人给我们送东西,这情谊爹你都是看得见的,可是……爹你为什么……为什么越活越糊涂了?”

    柳父刚要说什么,只听牢外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沉默了半晌。柳鸳有些怨恨地看着父亲,心底愈发自责,唯恐自己连累了祝熹。

    “熹哥,以后你不必日日来给我们送东西,之前的都要用不完了。”柳鸳鼻子有点酸,“我和父亲都很好,你不必挂念。”

    祝熹蹲下身:“皇上只是想给我们这些人臣一点下马威,他毕竟年轻,又刚登基,自然要树威,才能镇得住那些元老。”

    “再过一些时候,你们就可以回家了。”祝熹摸摸他的头,“扶风,你很勇敢。”

    明明他不必揭发自己的父亲,做他逍遥快活的大少爷。

    “做错了事就要承担后果。”柳鸳挤出一个笑容,“不然我每晚都要做噩梦啊……”

    柳鸳仍然为欺骗祝熹而愧疚,他终于向父亲证明,他选择祝熹是对的。从前他考虑家族利益,或多或少因为私情没有站在祝熹那一边,如今又要祝熹冒着风险照顾他,他欠祝熹太多,这辈子是还不完了。

    “罗虔回来了么?”话甫一出口他就后悔,祝熹脸上闪过的那一丝落寞好刺眼。

    柳鸳像做错事的孩子,祝熹揭开食盒:“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馔品轩的莲花酥。

    柳鸳有点想哭,祝熹还记得他爱吃什么,他低着头狂塞糕点:“慢点吃,以后有你吃的。”

    他这时还不明白祝熹的深意,自然不知祝熹把馔品轩送给了他。

    因为他已经泪流满面。

    祝熹跟角落的柳父打了个照面,便匆匆离开,老头子说柳父最要面子。

    柳父叹了口气:“鸳儿,是我错了。”

    柳鸳抱着他痛哭着道歉,他没能说完后面的话。

    “祝熹这孩子太傲,如今只是一时风光,很快就会跌落凡尘,再无翻身之日。”

    “他斗不过洛凛的。”

    皇宫内,沈歌垂眸禀报:“皇上,宰执大人今日又去了御史台狱。”

    皇帝沉默良久:“下去罢。”

    沈歌应了一声退下,偌大的金殿只剩冰冷尊贵的帝座,无人相陪。

    沈歌回到司礼监,他就像曾经的裴见青一样凌驾于万人之上,无数太监追着捧着的干爹。从名不见经传的御马监一跃成司礼监掌印,有的是人眼红他的成功,可都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只剩下谄媚阿谀的干儿子们。

    洛凛虽然不详,却实实在在是把利刃,撕裂大昭这块精美的绸缎,神不知鬼不觉划开一个小口子,等到昭人反应过来,已经为时已晚,这天下,这宝座很快就会是他的。

    桌上放着一封信,是洛凛的笔迹,求他留着两个人的性命,一个叫祝熹,另一个则是罗虔,都是他在大昭的亲人。

    葛慎日日都会密信上报洛凛的情况,看他口气,这两个人似乎对洛凛很重要。

    原来他这种畜生,也会有软肋啊……

    沈歌的笑容慢慢放大,有软肋就不愁没法控制他。这个罗虔好像知道他的存在,不过他从未与洛凛见面,除了讨伐魏怀宁,他那一招狸猫换太子,他以御马监掌印太监的身份在人前露面,他悄悄将这封密信交给自己。

    为了以防万一,当时入中原葛慎借用了沈歌一名,听洛凛说两人名字相近,想必葛慎的存在就成功迷惑了对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快了,就快了……

    他等这一天已经太久太久了,快要忍不住了。

    祝熹收到罗虔的信,说是三月二十三无法赶来,麻烦他另择良日。他这些天忙昏了头,既要忙着清明新帝去皇家陵墓祭祀先祖,又顾着牢狱中的柳氏一族,险些忘了成亲一事。上朝路上碰巧遇到岑蔚,岑蔚笑着宽慰他:“岑弈这小子临行前便交代我另择吉日,他们都年轻,不爱束缚,不过这几年世道不太平,等到安稳下来再成婚也不迟。至于家父那边,我会去解释的。”

    祝熹匆匆道谢便赶去勤政殿,宝华殿法师占卜卦象说不宜转移到长安城郊,皇家陵墓仍在汴梁旧都,他要早早安排皇帝清明出行。早朝上群臣众议,有的说宝华殿祭祀即可,皇帝根基未稳不宜离京,有的说皇帝应该祭祀先祖,以告先祖先帝之灵,为天下人作榜样,况且皇帝慧眼识人任用新人,不会再出现魏怀宁篡位一事。

    “祝爱卿以为呢?”

    祝熹出列恭敬道:“臣以为皇上自有定夺,臣不敢揣测圣意。”

    沈歌闻言多看了他一眼,洛凛居然喜欢这样的老古董?

    “母后呢?”

    珠帘后的太后淡淡道:“皇帝自己决定便好,哀家老了,做不得主。”

    清明祭祖已成惯例,新帝还未立后,不多准备便带着御林军前往汴梁。他在宫中留了大量军队人马,又盯死了城防,看样子还是对魏怀宁一事耿耿于怀。群臣不乐意了,纷纷上书死谏请求增加随行军马。皇帝说不过忠心护主的年轻朝臣,清点了大半禁军浩浩荡荡出发了。

    对于这次祭祖御驾,周汝有些心不在焉:“教头,你这升官了还不高兴啊,干嘛耷拉着脸?”

    周汝烦躁地摆摆手,那人嘟囔着走了,不忘跟同伴碎嘴:“听说从前只是潭州协领,怎么一下子骑到我们头上了?”

    “之前废了的那个是他上头的,知道姓葛的是怎么没的么?”同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抬起下巴指了指他,“他捅出去的,没良心的狗杂碎。”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为了升官踩着别人往上爬……”

    “谁说不是呢?”

    ……

    彦姝已经许久不曾给他回信了,她自打进了洛府性子便野了许多,不回信是常有的事,可眼下大人将她带去了西平郡,却仍是杳无音信……

    还有,大人为何叫他叛变葛统领?

    虽说当上了禁军首领,可周汝总是惴惴不安。明日便要御驾祭祖,想起大人密信中的吩咐,他焦灼地望向门口,期待那人的身影。

    “末将见过沈公公。”

    三更半夜的,大人要自己等的就是沈继恩?

    沈歌微微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玉镯:“周统领叨扰了,请问这是不是令妹的物件?”

    他一看就知道那是周彦姝的,那是他亲自寻了和田玉差人打造的,周彦姝毛毛躁躁,没几天就把手镯磕了一小块。

    周汝噌的一下站起来:“难道彦姝进宫了?”

    沈歌把他按在椅子上:“周统领再好好看看呢?”

    桌子上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一根手指,切口清晰,整齐用刀割断。指甲盖已经被生生拔去,指上有一个水泡,一看就是热油烫出来的。

    是周彦姝的断指。

    “你把我妹妹怎么样了!”周汝拍案而起,冲沈歌怒吼。

    “统领莫急,一根手指罢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远不如他那里新贡的雨前龙井,“只要统领乖乖照我说的做,我保令妹安然无恙。”

    他蘸着茶水写下两个字。

    谋反。

    周汝吓出一身冷汗,沈歌好像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若是统领誓要为国捐躯,大概也不会介意令妹以身殉国吧?”

    他扣了扣桌面,小黄门麻溜进来放下东西。沈歌拂去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丢下一句话。

    “皇上赏的雨前龙井,继恩诚邀统领共品。”

    待他走后,周汝大手一挥打掉金贵的御茶,茶饼咕噜噜滚落,满屋飘香。

    这条贼船,他不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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