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去皇后宫中请安,梁韵才恍如梦醒,那个赐居长春宫的婉婕妤就是朱婉清。

    真是阴魂不散。

    朱婉清从小就爱跟她比,两人家世相似,父亲都是大昭的中流砥柱。不过朱婉清容色更甚,被誉为京城第一美女。她貌不如人,苦练琴棋书画赢了个才女之名也不算落了下风。

    从入宫的那一刻,她就在想朱婉清何时入宫,如今尘埃落定。宫中貌美者众多,皮囊是最没用的东西。要想在后宫活下来,靠的不能只是美貌,她有信心和朱婉清斗下去,最终的赢家一定是她。

    原来就是因为她,皇上免了丽妃残害皇嗣的罪责么?

    不过,下一次就没有这么好的气运了。

    他们老朱家都是一水的没脑子,朱敬桐自视甚高,在前朝说不清得罪了多少人。朱世媚不能生育,又不如嘉妃得宠,唯一的筹码就放在朱婉清身上。

    后宫终于要热闹起来了。

    裴见青午后将香料递给她:“上次去梁公府,使君大人也说这香很好闻。”

    梁韵了解父亲的性子:“家父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公公海涵。”

    裴见青颔首:“这香没有方子,是奴才的好友相赠之物,娘娘若是喜欢,每月初一,奴才来给娘娘送香。”

    梁韵抓了一把金瓜子:“劳烦公公了,我请公公喝茶。”

    “奴才告退。”

    待裴见青走后,她召来太医闻香:“娘娘,这香对人无害,不过材料珍稀难寻罢了,娘娘大可放心。”

    梁韵这才安心下来,命人换了炉子的香料。袅袅轻烟缓缓升出,闻之心旷神怡,与皇后宫中时令水果的果香不同,多了几分清新干净的气息。

    她用料克制,多加了一味松针,不仔细闻好似宫内不曾熏香。

    皇上在长春宫几日,越看朱婉清越满意,和嘉妃如出一辙的水乡温柔,又颇通诗书,连带着他看丽妃都满意了不少,不再是太后中意的深谙女德的世家女子。

    直到婉婕妤问起梁韵,他才想起来前不久进攻的还有一位良婕妤。皇帝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么个人,封了婕妤是念在她筵席上临危不惧,颇有女中豪杰的飒爽英姿。

    洛凛禁足一月,御史台的折子堆积如山,皇上有些头疼,草草处理完路经太乾宫。

    梁韵算着日子,到了皇上腻烦朱婉清的时间。她原想好好打扮一番,心道:皇上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独特才是最要紧的。于是索性放下珠钗,勤政殿灯火通明,她抬手抚琴,一曲湘妃怨凄婉动人,多了几分甜蜜,像是小别胜新婚的夫妻调情。

    许久不曾听到这样好的琴声了,连宫中的乐师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皇帝寻声而来,见梁韵闭目抚琴,叫停了依仗,下了轿辇放轻步子。梁韵嗅到一缕淡香,心中暗笑,佯装无意信手弹错了一个音,却没听到皇帝出声制止。一曲终了,她才恍过神来行礼。

    “皇上来了,怎么也不提醒臣妾?”

    “若是出声打断,朕怕是坏了你的一番心意。”他伸出手,梁韵起身被拉到他怀中。

    “皇上这是做什么?”

    “湘妃怨舜帝,可朕现在好好地站在你跟前,你在怨着谁?”

    “皇上就知道欺负臣妾。”梁韵撒娇别过身去,“皇上还说,长春宫这几日真是长日如春,太乾宫哪里还有天子之气?”

    皇帝挑起穗子挠她痒痒:“你这是不欢迎朕来?”

    “皇上又不爱惜龙体。”梁韵气鼓鼓的,吩咐元敏把调养的参汤端过来,“这是臣妾找裴公公问的补汤,皇上喝些罢。”

    “日日都是补汤,朕这嘴里苦的很。”他接过黑乎乎的参汤,小口啜饮。

    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全身的经脉迅速活络,鼻尖一股清寒的松针香,皇帝晃了晃脑袋。

    “皇上怎么了?”

    胤晖摆摆手:“无碍,许是折子批了许多,有些乏了。”

    方才,他眼前一黑,差点要栽倒在地上。

    二月初一来太乾宫送香的是一个小太监,脸生的要紧,声音也不似寻常太监尖细,倒像是捏着嗓子说话:“裴公公侍奉御前,特命奴才来给娘娘送香,奴才告退。”

    若是魏怀宁没死,定会认出此人就是御马监的小黄门。

    梁韵不作他想,嘉妃即将临盆,肚子大的吓人,太医说她腹中怀着双生子,所以格外辛苦,需着人细心呵护。皇帝很是高兴,两个婕妤的宫都冷落着,一有空就陪着嘉妃。高兴归高兴,皇帝满身欲望无处发泄,自己的肚子也没个动静,再加上丽妃先前避子汤的毒害,梁韵下定决心抓住这大好的机会,在新收的香料中偷偷加了猛料,她放下身段在勤政殿外死守,皇帝果然宿在太乾宫,床第之间效果显著,皇帝压着她享受激情未褪的温存。

    脸上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梁韵一摸,指腹上的血液吓得她精神抖擞,连忙宣太医进来,拉着元敏叫她偷偷把香灰倒掉。消息迅速在宫中传开,皇后坐镇太乾宫,脸色难看:“皇上不知节制,良婕妤也陪他胡闹。”

    床上的皇帝唇色苍白,太医颤颤巍巍把脉:“皇上这是中毒之状,恐怕……”

    皇后一拍桌子:“太医院都是干什么吃的,年纪大了连话都说不全了么!”

    “……恐怕时日无多。”老太医趴在地上,生怕皇后一声令下他的人头落地。

    “简直是信口雌黄!皇上身强体壮,吃穿用度皆有人试毒,怎么会突然中毒!”

    “这……微臣无能,求皇后恕罪。”老太医又跪在地上,佝偻着身子等待审判。

    她冷着脸问裴见青:皇上今日去了哪里?”

    “回皇后,皇上白天在嘉妃宫内陪着,其余时间都在勤政殿批折子,晚上就宿在太乾宫陪良婕妤。”

    梁韵立刻跪在地上:“求皇后娘娘为臣妾做主,臣妾不知……不知怎地皇上就不省人事,臣妾吓坏了……”

    “皇上白天还好好的,怎的到你宫中就突然昏迷?”皇后眯起眼睛,“皇上何时昏迷的?”

    梁韵双颊通红,厚着脸皮弱弱道:“在……在云雨之后,皇上正趴着休息,突然就流鼻血了,臣妾左喊右喊,皇上都没有任何反应,臣妾就立刻传太医进来了……”

    “良婕妤宫内不熏香么?”朱婉清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一句话成功引起众人的注意。

    后宫上下皆知她找裴公公要了熏香方子,此刻宫内香炉里异常干净,不免惹人怀疑。

    丽妃身边的姑子开口了:“回皇后娘娘,奴婢方才见元敏出去了一趟,鬼鬼祟祟的,手里还抱着香炉。”

    皇后立刻差人去寻香灰,不多久下人包着一纸香灰进来。太医细细闻了闻:“里头的香料都无毒,只是剂量过多,又添了一味香料用作壮阳,有催情之效。”

    此话一出,梁韵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好看的指甲深深嵌进肉里。嫔妃窃窃私语,看向她的目光不乏鄙夷嘲笑。

    “够了。”皇后一声令下,“皇上在嘉妃宫中用的早膳,奴才们都试过毒,嘉妃也没有中毒之状。午膳是我送去勤政殿的,只有晚膳是在太乾宫,还有这香料……良婕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梁韵百口莫辩,大脑飞速运转:“臣妾无话可说,可臣妾实在是冤枉……”

    朱婉清见缝插针:“想不到良婕妤是这样的人,竟想出这种法子争宠,莫不是眼红嘉妃娘娘有孕?”

    “臣妾没有……”所有证据都指向她,每一句辩解都苍白无力。

    梁韵作发誓状:“臣妾确实羡慕嘉妃娘娘能孕有双生子,可臣妾绝对没有伤害皇上之心,就算是借臣妾一百个胆子,臣妾也万万不敢谋害皇上啊……求皇后娘娘明察,一定是有人要陷害臣妾!”

    丽妃凉凉道:“良婕妤既说自己无心,那为何要叫人倒掉香灰?”

    “我……我……”梁韵心如死灰,“臣妾确实想像嘉妃娘娘一样有孕,往香灰里下了壮阳药。”

    此话一出,连朱婉清都露出看蠢货的表情。

    “可这一切都是因为丽妃娘娘,她先前给臣妾送过避子汤,臣妾担心落下病根,因此才寄希望于下药。”梁韵背水一战,“臣妾担心有损皇帝龙体,所以并没有多放,臣妾并非有意伤害皇上……”

    “来人,拖下去。”皇后淡淡道,“良婕妤毒害龙体,褫夺封号,降为庶人,冷宫安置,非死不得出。”

    梁韵哭着求皇后饶恕,喊破了嗓子也无济于事。

    她的皇后梦就此消亡。

    “皇后娘娘,太医说皇上这是中毒之状,难道下毒之人另有其人?”

    “梁氏刚才的口供不像是假的。”皇上仍然昏迷,“凶手还没有揪出来。嘉妃还有着身子,快先回宫歇息,其余嫔妃依次侍疾。”

    “皇上中毒的事先不要外传,以免引起恐慌。”皇后有些疲惫,“明日太子先稳定朝臣……”

    皇上连着几日没上朝,朝中的流言蜚语已经压不住。皇帝虽然无心朝政,顶多就是胡乱批些折子,还从未出现让太子代为上朝的情况。

    今日早朝不少朝臣提出质疑,皇帝是否身体抱恙。皇上的中毒之症没有得到根治,太医院能做的只有缓解。太子无奈,只得宣布了皇帝中毒的消息,群臣哗然,并贴出告示搜罗天下名医方士,一月之内数人揭榜,却都无济于事,对这中毒之症束手无策。

    日子一天天过去,朝廷一片恐慌,无人再进宫医治,自那以后日日都有人请求太子登基,皇后退居太后垂帘听政。终于,皇后站在聚英殿内向群臣妥协,年仅二十的太子成为大昭的新帝。

    登基首日,他即刻下旨赐死冷宫里的梁韵,诛其父梁信,其弟梁云,其母苏氏。六族以外发配南疆,族中女性悉数充作军奴,永世不得入京。此外他重用祝熹,他最尊敬的老师。他力排众议,不顾群臣反对,誓要拜他为国相。朝中重臣追随先帝多年,甚至不少还是三朝元老,他登基不久,尚未扎稳脚跟,迫于无奈只得折中拜祝熹为翰林学士,或许官场的酸腐终究不适合老师。

    长安的风云诡谲都跟甘州无关,整个甘州营沉浸在歼灭荆番的快活中。

    一帮人喝的烂醉如泥,连路都快看不清了。胜利的喜悦激荡在每个人的心间,岑弈被一杯接着一杯灌酒,红晕爬上他的脸颊,他大着舌头口齿不清:“敷敷,我们,我们成亲了……”

    罗虔给他脱了战甲扶上卧榻,刚要走就被岑弈牢牢掐住手腕。

    “我去煮些醒酒茶,等下你该头疼了。”罗虔在他唇上烙下一吻,“我不走,放心睡吧。”

    岑弈点点头,爬起来安排了站哨轮岗,这才沉沉睡去。她哼着小曲将薄荷掺进药炉,丝毫不知暴雪将至。

    一股火烧焦的味道被风卷来,她走出营帐,朝气味中心走去。方才明媚的日头顷刻消失,天色大变,狂风卷起黄沙,粮仓燃气熊熊大火,稻草在风中升腾起浓烈的黑烟。

    罗虔眼皮一跳,望向营口放哨的士兵,空无一人,再定睛一看,醉醺醺被放倒脖子见了血,就这样丢了性命。

    她立刻爬上岗哨,使出吃奶的劲撞响警钟,发出敌袭的信号。士兵们很快反应过来,竭力抵御偷偷摸摸钻入营寨的荆人。

    罗虔刚回到药帐,营外传来响彻云霄的喊杀声,大地都为之震颤。岑弈瞬间爬起来,帐内没有罗虔的身影,他迅速穿好盔甲,往药帐方向走。

    罗虔和他顺利会面:“粮仓起火了,这应该是信号,营外聚集了大批荆人,现在帐内的这些只是开胃小菜,快通知他们往后撤。”

    将士们都喝了酒,其中大部分都是没什么实战经验的新兵,这实在不是最佳的应战状态。营外的荆人越来越多,营寨大门快要抵挡不住。

    岑弈吹了个口哨,敲响了主营帐的铜锣,那是撤退的意思。

    士兵们奔向马棚,干脆利落跨上军马往后方逃窜。隔着风沙罗虔看不清楚,后撤的方向杀声回荡,长戟铁盾,刀光剑影,寒铁金戈碰撞铮鸣。

    前后的路都被堵死,荆人有备而来,实在出乎意料,前几天才吃了败仗,竟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振旗鼓,置之死地而后生,将他们两面夹击打了个措手不及。

    “刚打了败仗,这是不服气来找我们算账来了。”岑弈笑的肆意,“好啊,来一次我们打一次,来十次,我们就打十次,打到你们服气为止。尽管放马过来,小爷我奉陪到底!”

    “奉陪到底!”

    他这番话振奋军心效果出奇的好,将士们吃了酒热血沸腾,浑身攒劲没处使,还没好好休息就强上战场,正缺沙包打一打出出气。

    铁蹄踏过,沙土飞扬,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大地。岑弈凌厉挥剑,夹着马腹拽着缰绳,脸上溅了敌友双方的鲜血,铁腥味刺激双方将士紧绷的神经。

    后撤方向的拦路虎很快被处理,营寨大门却源源不断涌入叫嚣的荆人,看的人心惊胆战,深陷苦战的士兵被拖住脚步,整个营的撤退效率低下,进步无比缓慢。

    眼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带着零零散散十多人扔下大部队独自逃亡,要么……

    对于别人或许还有得选,岑弈一勒缰绳,毅然决然冲向营寨,身后的兄弟也没有多言,默默支援营内断后的士兵。

    突然,毕毕剥剥声犹如惊雷炸在脑子里,罗虔猛然回头,方才军心大振的士兵狼狈躲避烈火。罗虔来不及多想,直奔岑弈方向,他还在杀敌,臂膀已经呈现僵硬趋势,心力不足应付敌方一波波的冲击。

    “岑弈,我们……”望着水泄不通的围攻,罗虔护在岑弈身边,竭力斩断射来的箭矢,她已经许久不拿剑杀人了,在岑弈身边反而成了拖累。

    岑弈没说话,天边的云不知什么时候散去,落日余晖落在他坚毅的脸庞上,他的银蓝铠甲已染了大片污浊血迹,墨黑披风斑斑点点,光线折射入他眼眸熠熠生辉。他低头看了眼滴血的剑鞘,拍了拍在地上踩了无数遍灰黑的军旗。

    “誓与军旗共存亡。”他淡淡吐出这句话,有一种残忍的决绝。

    为数不多的残兵凛然吼着嗓子重复:“誓与军旗共存亡!誓与军旗……”

    男人的脸污血脏乱,四下火焰滚滚,将士们眼中倒映着火光,信仰的火焰。

    她不禁紧了紧手中长剑,做好迎敌姿态。岑弈正了正屹立的军旗,利落一个翻身提枪下马:“随我迎敌!杀!”

    “杀!杀!杀!”将士重整旗鼓,又卷起漫天冲锋陷阵,死战到底。硝烟四起,罗虔拼尽全力勒马冲入敌阵,将身上的粉末胡乱撒在半空中,打乱敌方阵脚,血迸发到眼睫上,她来不及擦接着就与岑弈汇合。

    未到跟前,岑弈身中六箭。

    有将士跪着劝说:“老大快走,我们掩护你们撤出!”

    “不必。”岑弈抹了把嘴角血渍,“宵小之徒,怎容他们骑在头上作威作福!”

    “罗虔你快劝劝他,我们不能全军覆没!”不知是谁喊道,“将军!”

    岑弈没说话,半跪在地上,他握了握腰间佩剑,闭上了眼。

    他不会走的。

    好像心被谁挖出来狠狠遭践踏捅刀子,生疼的令人窒息。罗虔屏住呼吸,生怕错过岑弈脸上任何一个痛苦的表情。

    “我等誓保将军无事!”

    “我等势必血战助将军突出重围!”

    几番恶战血拼,忠诚下级冒死冲杀,几近崩溃的军队死死伤伤,硬生生用鲜活尸体堆出一道活路。

    甘州营彻底沦陷,十三骑死里逃生。

    罗虔灰头土脸,岑弈浑身是血。瞧见有一批军队朝他们前进,她心下警铃大作,岑弈偏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来近一看,为首黑马上正是洛凛。

    岑弈断断续续说:“你们不该护我杀出重围的。”

    “老大活着,我们就还有一线希望。”那人说,“我们可是战胜过荆番的人啊,怎么能……比起阶下囚,还不如一起战死。”

    一腔热血顿时冷却,壮志豪情化为灰烬,那人咬住牙关攥紧缰绳,对面黑压压一片,本国旗号高高挂起,令人不寒而栗。

    洛凛微笑,抬手,继而重重落下,身后将士如脱缰野马奔袭而来,脸上带着嗜血屠戮的意味。

    罗虔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滚落,她朝后喊:“快走!”

    岑弈勒住战马,跳下来和她后背相抵,手起刀落,剑鞘闪出杀戮的冷光啸气,轻甲上划过一道道刀痕。

    莽原上无数荆人冲锋而上,将他们五人团团包围。

    马背上的洛凛漫不经心,这场战局的胜负昭然若揭。

    “求求你,不要反抗好不好?”

    岑弈喘着气:“若我说不呢?”

    罗虔忍不住发抖,她没有什么筹码能说动岑弈:“你想想孩子,我们的孩子……”

    “敷敷,别骗我了。”

    罗虔身子一僵:“……那你会为了我活下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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