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江南,气候就如无数清明诗词所描绘的一样。在晴朗温热的几日后总紧接着来纷纷的细雨,在欣赏完大好的春光之后这阴雨总给人带来一种孤寂的寒冷。

    这样的雨夜,我们这条街上的生意自然会受到影响。没什么新客人会来,同在一条街上做生意的小老板们则会提前打烊过来喝上一杯。

    在这样的雨夜里,门上的风铃响起时也给人一种阴冷的感觉。在那带着些孤冷的叮铃声后,一阵凉意也紧跟着打开的门渗了进来。

    进来的男人背微微佝偻着,自然卷的头发有些长因而难以打理,直到走到柜台边抬起的那张脸,沉重的黑色眼袋似乎是什么打开的魔盒,黑色的气息正从那之中不断地飘散开来。

    他看看店中众人流露出来的惊恐表情,小心地坐到了最角落的位置上。我倒是有些欣慰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问:“还是炒咸菜吗?”

    见他点了点头,我便转过身去开始准备菜品。咸菜在我们国家大概有成百上千种个种类吧?在以前还没有保鲜技术的时候,冬天是大量腌制咸菜的时节。开春的时日本是过冬的缸腌菜见底的季节,这时节就会又有一个特别品种的青菜登场,便是甜心菜。只有这个时节才会上市的又嫩又甜的菜心再加上刚结起来的花蕾,光用水烫上一轮就是道佳肴,但人却还贪心地想要保存上一阵子,就将它入缸腌制保存。浸入了盐味破坏了菜心清纯的口感,但咸鲜又是另一番滋味。更重要的是不同与会越腌越老的芥菜一样,甜心菜经历了盐卤的洗礼后依然能保持那股脆嫩。腌制入味便能拿来食用。将春笋与瘦肉切丝一同爆炒,咸甜香嫩脆,各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像是交响乐一样和谐又带着爆发性。可咸菜毕竟是咸菜,分明又登不上大雅之堂,更像是为平民而奏响的管弦。

    将炒好的咸菜放到他的面前,自然还要搭配一大捧碗的白饭,看到人大口大口的吃饭,总也给做菜的人莫大的满足感。

    “最近气色好了不少。”我忍不住说到。

    “嗯,最近债还完了,三餐也规律,睡眠也好了不少。”

    “那就好。”

    简单的寒暄后我便去招呼其他客人,再空下来时小寿寿喝了口黄酒说到:“那年轻人脸色好了不少呢。”

    “嗯,说来也有好一阵没见了。”

    “你们认识那小伙子吗?”

    当然认识,虽说不上是常客,但这副模样谁会不留下深刻的印象?虽然今天这副模样足够把人吓着了,但去年第一次来这儿时可还要可怕多了。因为正好聊到清明的话题,我们这儿又是混杂着三教九流的烟花地,见到一张这样的脸心里难免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又长又卷的盖发之下,峻冷的瞳孔让人忍不住一个激灵。就这样一个特别的黑眼珠子,在墙壁上贴的菜单来回转了几圈都没有点单。

    “除了菜单上这些,只要我能做的都可以做哦。”看他惶恐的模样我赶紧说。

    “真的?那这里最便宜的菜是…… ”

    “便宜的菜有不少,不妨说说你心里想吃的就好。”

    “咸菜……再白饭…… ”

    咸菜当然有了,我便招呼他先坐下。大多数时候都爱用水腌菜的我,唯有这个时节特爱用甜心菜做的缸腌菜。他看到我给他端上的菜脸上有些犹豫,但眼神里因饥饿透露出来的亮光还是让他在犹豫后大口舀起饭来。或许是因为他的这番面相,这样吃起饭来就让人觉得吃得更香了。

    “现在还真是什么人都有。”那边传来谈论的声音。

    “怎么了?”

    “有人不愿意在火葬场不想给自己的父亲买骨灰盒,火葬场就不给他领骨灰。那人就在火葬场闹起来了。”

    听了这话的陈律师倒是平静地说:“这种本身就是霸王条款吧?凭什么不能让人自己带骨灰盒?分明是殡仪馆利用自己的市场垄断地位捆绑自己的产品。”

    金阿婆听后也说:“就是,现在买个骨灰盒可不便宜,动不动就好几千的还不能保证质量。也太霸道了!”

    “可要是自己在别的地方买个划算的骨灰盒倒也说得过去。这家伙竟然想拿个黑色塑料袋就把骨灰装走,这就太过了吧…… ”

    “也不算过的!谁让现在的骨灰盒卖得这么贵?就算买了骨灰盒呢?公墓就更贵了!一个平方都不到的地方都能在外地买上一套房了还得排队。活在这世上活不起就算了,连死都死不起。不少人抱怨说我们上海人到他们那里买小公寓放骨灰,但要是买得起正儿八经的墓谁不想死后能入土?能入土才是我们的文化吧?!”

    听到金阿婆的抱怨,陈律师倒是说:“虽然有条文规定不能让人私自处理骨灰,但也没有规定说要用什么器具盛放骨灰吧?这显然是霸王条款!”

    话题正到火热的程度,拿着手机的阿忠却做了个让他们停嘴的手势。他小心地点了点手机上新闻报导的插画,又用眼神指了指角落里的那个人。

    正巧这时他抬起了头来问我:“老板,这个……多少钱?”

    “给我五块钱就好。”

    “五块钱?虽然是炒咸菜,但这肉比咸菜还多,这大城市的物价…… ”

    “足够了,先喝口水吧。吃得太快噎着了吧?”

    他接过水喝了一大口,这才打出了那个饱嗝,看起来脸上也有些神色了。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些钱来。在现金都很少看到的这个时代,这些一两角的纸币我倒是也很久没有见到了,我记得银行也以停止流通为由拒收这种纸币。

    为了不让他尴尬我尽量装作在忙其他的事,不过他在数了好久后脸上还是露出了难堪的表情。花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叫我到:“那个……老板,我随身只带了三块六毛…… ”

    这金额比我想象的还要少一些呢,我连忙说:“没关系,就算这点钱就好。”

    “不行……等两天……等两天我一定…… ”虽然是充满了坚持的话,但在没人打断的时候就停了下来。就像他自己都无法相信自己许下的承诺来着。

    “再喝口水吧,有什么别的难处吗?虽然我也不一定能帮上忙,但不妨先说说看。”

    “我……其实刚从乡下出来,也在电视里看过大城市的生活,但没想到大城市里的消费这么高。说来不好意思,我算是个你们城里人说的啃老族。读到高二的时候看到别人出去打工赚钱,我也辍学想要跟去。但那时传销正盛,在路上就被人骗完了路费。警察出钱把我送回了家,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乡下不敢出来了。妈妈走得早,我农活干得也不算好,不用说靠种地赚钱了。爹爹为了贴家用来这里打工但没想到出了意外,我接到消息后带了家里所有的钱来了这里但没想到这么不够花。才几天就把两千块钱花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料理了老爹的后事到最后取骨灰这下,真的拿不出这么多钱了…… 我也知道我真的很不孝顺……”

    我有些后悔刚刚说出那样的话了,我们的文化里能让男人哭起来也是不得了的事啊。

    还好这时候小寿寿第一个主动坐了过来说:“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去找这张名片上的人,这么点小钱那家伙是一定不会借给你的,所以你一定要报我的名字。”

    “还有骨灰盒的事,我明天陪你去一趟殡仪馆,一定帮你讨回个公道。”陈律师也喝了口酒说。

    “可是……借了钱又怎么样……我也没钱可以还。这两天我也试着找找工作,但我连高中都没读完,还这副样子……火葬场的人说不及时取骨灰的话还要收保管费…… ”

    “都说了让你不用担心了,巷子口有家老浴室,你先拿着这钱去洗个澡,身上都臭了!”

    听说那天之后,这家伙不仅找阿龙借到了钱,还在他的介绍下找到了一家包吃住的工厂。在陈律师的陪伴下,他也领回了父亲的灰骨,厚葬到了故乡的乡下。不过我的店里倒是没再来过。

    “五块钱。”他再问这一餐的价格时我答到。

    他却掏出了一张红色的大钞递给我说:“老板,我也在这城市生活了一年了,也知道大城市里的物价。父亲的事前后花了两三万好像对本地人来说不是什么大钱,说实在的工厂的工资也不低,但没想到生活的成本这么大。我也是打了几份工花了一年才好不容易还清欠了那些债。现在我是个能靠自己独立生活在世界上的人了,所以也不能就继续欠你的。”

    我转头看了看他的行李问:“接下来你要去哪儿?”

    “回家乡,生活在这里实在是太累了。我了解了下家乡那边最近也开了不少厂,那边的镇子上比这里开销小多了,我没有结婚没有孩子,这把岁数了也很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了。手里有笔棺材本,也不至于死后像我老爹一样,连入土都成了问题。”

    “说什么呢,你也才三十岁出头吧?”

    “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三十岁已经能望到尽头了……”虽然这么说,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看到他起身,我连忙叫住了他。把找零塞到了他的手里说:“虽然物价高,但我也不能收漫天的价。该找你的还是要找你。这一分一厘的,可都是你辛苦省下来的。你也不是爱赌爱嫖的,攒不下钱是世道的错不是你的错!”

    他犹豫地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我,朝我鞠了一躬后才收下。

    他离开时打开门带入了一阵凉风,刚被炉火烤热的店里因这风而重新恢复了凉意,但这一次的凉风却给了人清爽的感觉,让人因油烟而微微熏得有些昏花的脑袋,透了好大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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