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宅满院的死人,衬着夜间嗖嗖的凉风,很有些阴森的意味。于是凌书渐理所应当地蹭了沧欢在东城一栋宅子,并且当场拍板购置下来,日后便常住此地了。

    翌日到了中午,他才悠悠醒来。

    酒气在口中还氤氲未散,凌书渐不是滋味地咂摸了一下,只觉满口苦味。

    那老头给他灌了什么,酸苦酸苦的。

    他随意披了件外衫,正要往院里水井那边去,就见沧欢不解地从屋外进来。

    “我酒壶呢?”

    凌书渐对此左耳进右耳出,悠悠然溜开去拎木桶,直起身一瞬,眼光飘忽不定地一扫,就在院子角落看见了个莫名眼熟的酒坛。

    他心下疑惑,细看一眼,却与昨日冷宅屋里那酒坛一模一样。

    凌书渐将酒坛子,不由回头看了眼四处嘟囔的沧欢。

    沧公子大抵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怀疑了,还天真无邪地凑上前去问:“凌书渐,你见着我酒壶了吗?”

    “……没。”凌书渐下意识摇了头,心事重重,一切如常地走去拍了拍沧欢的肩:“沧欢?”

    他力道有些重,沧欢好似被拍疼了,猛地瞪眼看他。

    “你有病?喝个酒喝出幻觉来了?”

    凌书渐就地感受了一回被傻子当作傻子看,心情颇有些复杂,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四处张望一下,装作不在意地提了一句:“昨日说去拜访那位坊主,你还去不去?”

    “去去去。但是我要先找找我酒壶。”

    这酒呆子天性不像假的。

    凌书渐思衬着:他昨夜是使坏藏了沧欢酒壶,这没问题。沧欢这一眼看着没什么异样,院里莫名多出来的酒坛子倒像是谁纵观了全局想陷害沧欢。

    沧欢其人,智谋没有武力没有心眼子更没有,杀人这事他干不出来。

    更何况快刀斩乱麻式杀人。

    一想好,他歇了一气,一扬手叫住了沧欢:“还找什么?去酒坊管你喝够。”

    他轻描淡写将酒壶那事一句话带过,转头又惦记着院里酒坛子,一路上心猿意马。

    一股凉意从心头流遍全身。

    有人自始至终清楚他们的行动,从一开始他们到了冷宅碰上冒牌货,随后两次对弈,甚至那人还跟着他们到了沧欢这偏僻的宅院。

    这什么跟踪狂啊!

    马夫原先闷不做声地赶路,忽然就在沧欢喋喋不休的话语中插了一句:“你们是月章阁办案的两位大人吗?”

    马夫是现找来的,先前那位收了钱乐滋滋就跑路了,四处找不见人,别无他法,沧欢只好当街又雇了一个。

    凌书渐掀开帘子瞅了一眼。

    马夫佝偻着腰背,没有什么动作,默不吭声地赶着马,仿佛方才那话不是他说的。

    凌书渐没瞧出什么端倪,默默收了手,淡淡答道:“去看看热闹,看看月章阁如何找出凶手。”

    沧欢竖着耳朵听了几句,似乎是回味出这话意思,有些不服气地反问:“月章阁欠你钱了?”

    “没欠没欠。”凌书渐含糊应付几句,发现周边的景致熟悉了起来。

    快要到冷宅了。

    今日的冷宅门口明显比昨日安静了许多,只剩了几个老人在守着,约莫是平日受过冷宅恩惠,想报恩却再无门,只好以这种方式最后送一程。

    展念派过来几十个干事里还有几个算是有点良心,早早来了冷宅门前守着,见了沧欢没敢出气,恭敬地问候一声就让开了道。

    然而凌书渐只是瞥了眼他们,便挥挥手就让马夫继续走。

    “停着作甚,去无香酒坊。”

    几个干事见了这幕有些疑惑,却又心中有愧不敢多问,只好继续守在门前目送马车离去。

    车夫依然佝偻着背,一声不吭转了方向。

    凌书渐懒散地瘫下,悄悄拉开了帘子,便目不转睛盯住了车夫,仿佛要将他弯弓似的后背看穿个洞来。

    “到了。”车夫低低说了一声,稳稳地停住了马。

    凌书渐掏出块银子慢慢按到了车夫手上,状似商量一般:“我们来此吃酒,请你一顿,便也载了我二人回宅可行?”

    车夫有些犹豫。

    凌书渐附了一句:“银子有。”

    “成。”

    沧欢在一旁看得迷迷糊糊,正胡乱揣测两人之间打什么密语,就被凌书渐叫下了车。

    才过午时,酒坊人来人往,生意怪好。凌书渐余光一直瞅着那车夫,此时更是盯得紧。

    直到三人进了酒坊坐下,他才“不经意”地征询车夫意见:“你可饮酒?”

    没等车夫开口,凌书渐便自作主张地要了壶无香酒。

    车夫缩在角落不敢出声,看起来惶恐极了。

    “凌书渐,”沧欢把玩了半天空酒碗,等得有些不耐烦,“你能喝酒了?”

    “不是说来见坊主……你别又食言而肥。”

    凌书渐此刻没有闲心搭理沧欢,全副心神放在了车夫那满面沟壑上。

    车夫也便抬了头,定定看着他。

    凌书渐这才发现,这车夫眼神澄澈,其实并不像年老之人。

    然而也许是车夫眼神太过于坚定,二人僵持了片刻,凌书渐没能忍住,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先败下了阵。

    他轻快地往后一靠,决定先赌一把:“坊主,放着酒坊不开,您何苦来干这苦力?”

    沧欢听得云里雾里。

    “什么……坊主?”

    那车夫眼里流露出一丝似曾相识的嘲讽之意,缓缓张了口道:“原来月章阁密探也有看错人的一天。”

    凌书渐眼皮一跳。

    他看错了?

    然而他面不红心不跳,就听“车夫”提醒道:“酒来了。”

    二人明枪暗箭你来我往,全然将沧欢晾在了一边。

    伙计稳稳端着酒壶,穿过杂乱的桌凳,麻利地上了酒,笑着招呼道:“沧大人又来啦,这回又要几斤酒哇?”

    他状似说笑,又一个转头见了凌书渐,顺口打趣:“哟,凌公子可又来了,可是昨日无香酒未尝出滋味,今儿来细细品尝?”

    凌书渐:“……”

    品尝个鬼啊。

    他回头撞上沧欢疑问的目光,向上翻了个白眼,正要好好去盘问“车夫”,就见那人早不知钻去哪儿了。

    “沧欢,叫干事围困住酒坊。”凌书渐发现疏忽后很有些气急败坏,猛然站起身,“好不容易抓到的线索,怎么能就这么放了!”

    他打了头阵,率先往里屋跑。

    满堂酒客一阵骚动,不解地窃窃私语,有好事者四处打听,却又满面失望地缩回了脑袋。

    好在沧欢那一程哨还算靠谱,不问原因,要吹便吹,手底下干事基本有求必应,虽然没什么用,但行事从不拖泥带水,来得都算及时。

    凌书渐跑了几步想起来什么,掏出了月章阁特制的“清路牌”隔着好远吼了一声,丢给沧欢,自认为任务完成,头也不回去抓人了。

    有伙计听着动静探出了头,感觉月章阁像是要砸招牌,迅速奔了出来:“沧大人,你这可就不厚道了。”

    “月章阁办事,更何况这‘清路牌’在此,论是谁也不得阻拦的。”沧欢好声好气解释一番,又摆出了月章阁管事的威严来,直待酒坊彻底没了声音才放下了手,“原地坐着,我不动你们。那几个想跑的,是想尝尝月章阁地牢的滋味吗?”

    坊中连窃语的声音都已消失不见。

    沧欢握着清路牌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半晌才回过味来:“不是,合着姓凌的这小子地位比我高啊?”

    清路牌令如其名,通常是在现场极度混乱不堪时起震慑作用,其实是不能轻易用的,用月章阁第一任阁主风月章的话来说就是,用多了,号令的作用就流失了。

    沧欢是不信这些的。

    当然,这也许是因为他作为管事,除非是重大案子,他暂时还拿不到这令牌。

    而凌书渐甚至未曾入阁,居然……

    这什么待遇!

    沧欢悲愤不已地收了起来,决定等回去定要好生盘问一番。

    沧欢体验了回当副阁主,感觉颇为奇妙,便不动声色地继续板着脸,要债似的顺着七零八落的桌椅溜进了里间。

    此时饶是他十分向着坊主,月章阁管事的身份却不容他多徇私。他左右挑了个还算熟识的伙计,就开始盘问:“那车夫,你可认得?”

    伙计便淡淡地白他一眼:“你既已知道我们坊主善易容之术,怎么还来盘问我?”

    沧欢没能开口,那伙计似乎看惯了这场面,丝毫不见慌张:“更何况那还不一定就是她。你若执意认为那老人就是坊主,我是无话可说;沧大人你若是想将酒坊翻箱倒柜寻一遍,我也不会在意。只不过坊主回来问责的话,你们月章阁能否偿还损失呢?”

    “好,敞亮。”沧欢见着街道上干事来的差不多了,正要下令搜寻,就听伙计又懒懒地开了口:“顺便提醒你一句,再没有谁比坊主对这酒坊更熟悉了——”他轻轻笑了一声便转身欲离开,“沧大人,你可想好了。”

    沧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轻而易举犯了这么个低智的错误。

    他恨得牙痒却不好发作,只好将错就错,恶狠狠地下令搜寻。

    沧欢坐下,有些愤恨。

    他在月章阁办案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棘手的人物。

    他没忍住瘾,颓然地灌了几口酒,一时不知要去做什么。

    以往他都是与凌书渐一同,凌书渐指哪儿他打哪儿,此时就剩他一人,他却仿佛是个没出过门的孩童,满心都是茫然。

    最终果然没能堵到什么可疑人物。于是沧欢重新下了指令。

    “仔细瞧瞧他们面皮,看可有易容的痕迹。”

    他将干事指使得团团转,也不管他们可瞧得出来,自己又将整个案子从头至尾过了一遍。

    话说送去月章阁那壶酒……

    不对。

    沧欢心一沉。

    他昨日从凌书渐手里接过之后就随手便将酒壶丢给了干事,最后也没想起来叫他送去月章阁。

    沧欢暗自骂了句街。

    这两日流年不利,处处碰壁。

    不该出门。

    他胡思乱想一会便收了心,去思考自己在江湖上还有什么人脉。

    还真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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