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书渐果然没能追上。

    车夫看着瘦小,身手却远比常人敏捷,利落的腿脚与迅捷的反应都在诠释何为“短小精悍”,不过几步路就将半吊子凌书渐甩了开去,一头扎进林子里就仿佛如鱼得水,再也找不见。

    凌书渐气闷地原地走了几圈,然而那人实在狡猾,竟一丝可疑的痕迹也没留下。

    然而能看出来干事们身手还是不差于自己,凌书渐苦涩地踢开一颗挡路的石子,不知该笑还是哭。

    一群人几乎一个猛子狠狠扎了进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憧憧的密林里。

    他四处观察一番,依然没看到什么值得考察的物件,心情颇为糟糕,垮了张奔丧脸就回去交差。

    车夫从这边逃了,那么沧欢那里就必定没有什么进展了——凌书渐就着上午刺目的日光原路回了酒坊,脑中还在寻思另寻他路,沧欢却一语惊醒梦中人:“凌书渐,我认得一位名客,她似乎与坊主相熟。”

    “放。”凌书渐原不信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珍馐象牙出来,听到他说“芸香馆的扶醉月”时,自己却吃了一惊。

    扶醉月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扶醉月认得行盅”这一件事,凌书渐乍一听还真没敢信。

    扶醉月向来为人冷漠,几乎不怎么出芸香馆,而行盅又是个阴险狡诈的主,这无论是性情还是经历都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不但相识,甚至是“相熟”。

    凌书渐没想通。

    “这你就不知道了——”沧欢摇头晃脑地笑了,“当年行盅先生才开酒坊时总被人偷酒,本就是小本生意,这谁能忍?先生是初来乍到,本着和为贵,却被那帮混子欺负惯了——扶醉月呢,偶然发现了这么间好作坊,看不过去仗义疏财赶了人,这就一来二去熟识了。”

    “原还是段佳话哩!”沧欢说着说着就开始唏嘘,“可惜现在这两位都不怎么露面了……”

    “行了行了,还在人家酒坊里头,你少说两句。说来这也能打听到,你倒也不是纯废物。”凌书渐就地将话音转为信服,一面夸奖这小子“急”中生了一回智,一手就伸到沧欢面前:“还我吧。”

    没成想这小子装傻充愣,面上天真无邪问他还什么,一手却在偷摸将清路牌往腰间系带里头塞——凌书渐看他捣鼓了半天没塞进去,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抢了过来:“藏什么,真当我傻了?”

    他一脸嫌弃地威胁了几句,没等沧欢质问他清路牌之事,就先正色下来:“我看事不宜迟,现在便去拜访扶姑娘吧。”

    两人脚程很快,不过一刻就站在了芸香馆门前。

    此处男人止步,凌书渐只好与老馆主说清缘由,在外头等人出来。

    一番打听与套话之后,扶醉月半信半疑与他们对证了许久,却只勉强同意与他一人同去。

    沧欢忿忿不平地要抱怨,却被凌书渐一句“月章阁干事还需你负责”堵住了所有话头,不情不愿地看着扶醉月领着凌书渐拐进了小道。

    倦梧庭前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景致,若真要说,怕是只有花枝出墙的那株贴梗海棠,比东城满街单调的梨花要热烈得多。

    酒坊开在最繁华之地,住处却倒是幽静。

    行至庭前,凌书渐犹豫一番没能敲下去,转头去看扶醉月眼色,却没看到她人。他心里莫名慌张起来,脚步往前一送碰到了什么东西,他才发现门前地上的一个小包袱。

    拿在手中一掂,分量倒是不重。摸起来形状像是把短匕,除外别无他物,也不知是何人丢放在此处的。

    凌书渐思考了一会,还是按捺住了好奇心,拿着包袱,另一手叩了三下门。

    脑中已备好了造访缘由,他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动静。

    凌书渐又叩了三下。

    又是许久,里面才有了人声,一阵推让后,一个男声骂骂咧咧地打着哈欠,拖沓着脚步,慢腾腾地出来开了门。

    “哪位——”

    翁语只草草披了件外衫,一脸不耐烦地杵在门边,眼睛都没有完全睁开,仿佛是午睡被人扰了清梦:“做什么事?”

    凌书渐:“……”

    这是坊主行盅?

    不大信。

    他老老实实地扯了个慌道:“在下北城何忧,一介书生,听闻无香酒坊坊主行盅先生博学多才,仰慕已久,且早有拜访之意。因在酒坊不曾见过先生,便在昨日打听到先生住处,特意赶了远路过来,想要目睹先生风采,顺便与先生切磋……”

    没说完便被翁语打断:“先生病了,不见客人,你回吧。”

    凌书渐一愣。

    病了?

    方才才让他逃了,这短短一个时辰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轻易病了?

    翁语眼皮没开一下,打着哈欠退了回去,慢慢关起门:“染了疫病,极其严重,头发快掉光了,估计时日无多——你若是惜命,还是早些离开吧。”

    凌书渐:“……”

    都是什么东西。

    翁语揉了揉眼,一点正眼也不给凌书渐留,发现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便决绝地关紧了门,并拉上了门栓,甚至觉得不够,还上了锁。

    他方才一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就彻底睡不下去了。

    他娘的怎么是那凌书渐!

    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将人拒之门外后,翁语还百思不得其解:月章阁的人是鼻子比狗灵,闻着味儿就过来了?

    凌书渐不去思考疫病一事的真实性,对这少年的话充耳不闻,觉得他就是扯谎,便迅速又叩起了门,大声喊道:“小公子,我,我是真心想来与先生切磋诗艺的,疫病也不怕的——小公子——”

    小公子没理他并且真心觉得凌书渐是个白日发癫,径自在院里藤椅上躺下了。

    凌书渐将门敲得哐哐响。

    翁语忍无可忍窜过去重新开了门:“你耳朵被狗啃了?没听见我说先生病了吗!”

    凌书渐语塞。

    叶暄凉在卧房躺着,昏昏沉沉,浑不知天地为何物。

    也便不知自己已在翁语口中凄凄惨惨行将就木。

    翁语面不改色盯着凌书渐上下打量几眼,斩钉截铁地道:“先生病重,不见外人——更何况你这……穷酸书生。”

    凌书渐:“……”

    他穷酸?

    没等凌书渐再开口,翁语就砰一声将门斩钉截铁关上了。

    门栓重重落下,随后里面传来两声上锁的声音。

    两道锁。

    翁语锁了门长出一口气,趴在门缝处静静听了一会儿,确认人已走远,才放下心来,又躺回了藤椅上。

    然而他睡不着了。

    阿暄姐在外头经了一夜凉风,受凉发热,昏沉沉了一上午也没好转,归根结底也还是因为他。

    罢了。

    想到昨夜叶暄凉的说教,他飞快地翻起身,搬了长梯就上了树。

    然而凌书渐其实没走远。

    翁语上了高处,便完完全全暴露在他视线里了。

    伴春街隐秘的角落,慢慢踱出一个身影,很有些散漫地走向了凌书渐。

    凌公子吃了两次闭门羹后,又找不到一声不吭玩失踪的扶醉月,一时间不知要往哪儿走,便漫无目的游荡起来。此时心思纷乱,见了人也浑不在意,没有多想,甚至饶有兴致地多瞧了那人两眼。

    随即他便发现这人有些眼熟。

    似乎之前查案时曾见过。

    凌书渐心中涌起一丝慌张,转身加快了步伐,并在记忆中搜寻这个人的影子。

    查案时碰见过的,能是什么好人。

    那人依旧在靠近。凌书渐才想起刚捡到那包袱里大抵是刀匕一类,不动声色地走着,同时十根手指并用灵巧地扒拉着包袱。

    身后那人忽然友好地笑出了声。

    笑声居然有些爽朗。

    凌书渐一愣。

    更熟悉了。

    死结终于解开,凌书渐长出口气,握紧了刀柄。

    确实是把短匕。

    他慢慢收起外头包着的布料,心中居然莫名有了些底气。

    凌书渐正胡思乱想,就听身后人开口了:“要我说凌公子,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糟。

    居然认得他。

    是叶汀山。

    他心情有些复杂。一面觉得他可以立即放下短匕等着手起刀落,一面又隐隐约约抱了一丝侥幸。

    叶汀山此人,两年前便名扬了江礼四城。

    四城百姓确实和谐,但不妨碍会有自发组成的民间组织。

    比如先前以西城陈坞为首的万丈刀,纠集了几百号刀客,每年清明一次刀会,简直就是大型的屠宰场。

    这种组织一直很乱,不过若是不祸乱四城安定百姓,内部打斗出了事死了人,月章阁其实是不管的。

    毕竟月章阁也可以算是这些组织之一。

    两年前某次陈坞在西城荒山举办刀会,打斗时耍阴招狠招接连办了十来个人,叶汀山看他不顺眼,几刀干净利落就将人杀了。

    陈坞平日明里暗里欺压刀客甚至其家室,早有人看不惯了。

    不大的比试场地内,叶汀山一举大快人心。

    随后他高调地留了名,却又高调地拒绝了万丈刀刀首之位,“功成身退”。

    人多嘴杂,这等“传奇”一传十十传百,几日就传遍了江礼。

    凌书渐听沧欢说起时,以为是自己眼花耳鸣听错了。

    直到沧欢重复了两遍叶汀山的名字,他才有些恍惚。

    大抵更多是不可置信。

    凌书渐想起他幼年好友,在叶家一场大火后,兄妹二人皆杳无音讯。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

    连同这场大火的起因《江陵向晚图》,一并葬在了灰烬中。

    加害者们谁也不知是谁放的大火,互相指责推让,险些又是一场祸灾。

    冷宅家主过来打圆场,也险些赔了条性命进去。

    凌亭让他不要多问,凌书渐被关在屋里,便真的就慢慢淡忘了这事。

    多年后重新听到这个名字时,他与月章阁“打成一片”,叶汀山已成了手起头落的刀客。

    然而,他没听到妹妹叶暄凉的消息。

    后来两年间他查案时碰见过一次叶汀山,却因相貌大变没能认出来。后来别人告诉他那就是叶汀山时,再去找已经找不到了。

    只有匆匆一面,并且也没有刻意去记住相貌,叶汀山的消息就再次石沉大海。

    凌书渐后来去找了画师,用收集到的描述画了一张“叶汀山”,明里暗里又刻意去寻找过,却皆一无所获。

    谁知道,这便歪打正着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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