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养成了一个非常坏的习惯,就是喜欢赖着人。赖着人吃饭,赖着人上厕所,甚至赖着人睡觉。

    十二岁之前,我还能以怕黑的由头赖着阿婆睡觉,十二岁之后我就再也不能了。阿婆说我这么大个人,要学着自己克服黑夜,自己睡觉,不能总粘着大人睡觉。每当我的脑袋偷摸靠在阿婆厚重的肩上,她就用那根苍老却有劲的手指抵住我的额头,将我推开。

    夜色凉冰冰的,无影无声,我被一团黑色包着,紧紧缩在被窝里,不敢将喘息喘得过于粗大,生怕哪个鬼就握住我的脚踝将我拽走。

    这样过于死寂的夜晚比数学老师冗长的课还要漫长,我不知道该如何挨过去。只是无声凝视着,然后停下来,进入一个破碎的梦境。惊醒了,睁眼仍是满眼的黑色,揪着被角又开始抽抽搭搭。一直反反复复地折腾,白天方才到来。一夜里,我仿佛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冬,尽是梦魇和恐惧。

    一个狭小的不足三十平的房间,同时充当着卧室,客厅,厨房。好在睡觉的地和做饭的炉灶之间隔着一块木板,我和阿公不至于被油烟呛得半死不活。阿婆也有忘关板门的时候,那时候我和阿公就被朝天椒的辣味呛得连连咳嗽。

    我捏着鼻子说,阿公,你去。阿公摇着头,打死也不愿意去。我笑阿公胆小怕阿婆,于是自己像一个勇敢的战士一样,将木板门拉上,同时不忘对着正颠锅持勺的阿婆喊一句,阿婆,又忘关门了!

    阿婆有一只耳朵不好,即使我喊得震天响,她也听不见。

    夜里有尿时,我总是憋着,憋得膀胱鼓鼓涨涨,甚至有些痛。阿公阿婆不那么均匀的喘息在黑夜里尤为突出。我的面容扭曲得很难受,然而已经进入梦乡的他们当然是瞧不见的。我实在不忍心将他们从温暖舒适的被窝里叫出来,只好生生憋着,夜夜如此。

    所以之后当一个陌生的男孩出现时,我显得很高兴。

    你怎么这么好看啊。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热情惊到了,脸上挂着局促不安。我给他塞了一口袋彩纸糖,他推辞不过,只好低头小声说着谢谢。我得逞地笑了,他哪里知道,一个初次见面的女孩竟然算计着如何赖着他夜晚上厕所。

    他叫段七屿,我的一个来自南方城市的哥哥。表哥还是堂哥?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婆只说他是哥哥。阿婆将他推向我时,就是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介绍。

    其实小孩鬼灵得很,可大人却以为我们什么也不懂。我分明初一了,该明白的事早就明白了。阿公阿婆总把我当三岁的孩子,三岁的孩子能懂什么呢,大概只有玩耍,吃饭和睡觉。

    他们打电话时从不会避着我,吃饭间的谈话也不会遮遮掩掩,故意省掉一些关键的字眼。从一些零零碎碎,没有主语和前后因果的谈话和电话中,我推测出了不少事情。

    阿婆对段七屿的来历总是支支吾吾,不许我问半个字。其实我心里早摸得门清。

    我的父亲在我五岁的时候,骑着电瓶车送外卖,被一辆重型货车压破了脑袋。阿公阿婆哭得悲痛欲绝,阿婆更是为此瞎了一只眼。

    至于我的母亲,在我印象里,只留有那张冷淡平静的脸。她似乎永远都是那副神情和语气,冰冷,苍白,还有淡淡的讥讽。哪怕是在听到父亲的死讯后,她也仍面不改色。甚至于脸上的讥讽意味更加深刻了。

    我的母亲对父亲有一种莫名的恨意,这种恨意也牵连到了阿公阿婆,甚至还有年幼的我身上。也许她并不爱我父亲,也不爱和那个男人生下的我,所以自父亲那次葬礼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她将我丢给了阿公阿婆,然后将我永久遗忘了。

    可我遗忘不了她,她毕竟是我的母亲。关于她的一切我都小心搜集着。阿公阿婆谈话间总是用一个她字代指母亲。他们以为我不会听进耳朵里,实际上我比任何一次听课都要听得仔细。

    母亲在南方的一个叫做宁临的城市里落脚了,进了大公司做老板的秘书。阿公阿婆说,她傍上了那大老板,给大老板做了情妇,有钱了,阔气起来了。老板原先的妻子不知患了什么疾患,很快病死了。老板就给了母亲名分,和她结婚了。

    段七屿是那个老板的孩子,母亲今年执意要送他来茗泽村过暑假。不知道母亲是何用意,阿公阿婆竟答应了。

    我猜测,母亲大约是给了阿公阿婆一大笔钱。而阿公阿婆急需这笔钱,他们正为我下个学期的学费发愁。从前的学费和生活费我的母亲从没有出过半分。

    也许因为我母亲是情妇的缘故,对这个陌生的男孩子,我没有一点敌意,甚至有着些愧疚感。况且,这个男孩子长得实在太精致了,叫我怎么也讨厌不起来。

    浓密的睫毛,粗黑的长眉,还有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睛。深夜精灵大约就是长这样。

    我总是在暗夜里静静地观察着他,听着他的呼吸缓慢又均匀地在黑夜里窸窣,这样安稳的呼吸声给黑夜中不安的我带来极大的安全感。

    那样黑,我哪里看得清他的脸,但似乎不用看清,我就可以知道,他一定是微微皱着眉。

    来到这后,他的眉毛始终没放下过。我想,他铁定不喜欢这,不喜欢阿公阿婆,也不喜欢我。

    七山哥哥,我想上厕所了。

    我将嘴唇贴在他耳朵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吹气。他翻了个身,没有搭理我,继续睡了。这是他的第七个晚上拒绝。即使我白天总是给他糖果,零食还有满脸的赔笑。

    怎么会有这样不识好歹不懂知恩图报的人。

    我继续厚着脸皮骚扰着,拿着鸡毛毽子上的一根毛从他鼻孔里穿进去。很快他的嘴唇开始翕动,我连忙用手掌捂上去,他的那声啊切,就这样沉闷地堵在嗓子眼里。

    七山哥哥,我想上厕所。

    我的哭腔硬生生给胀痛的膀胱憋出来了。可段七屿仍然是一动不动,睡得是那样安稳。

    我沮丧地躺回去,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暗暗将段七屿骂了好大一通。黑夜又开始来临了,我揪着被角,瞪眼凝视着黑夜。黑夜也在凝视着我,怪让人害怕。

    就在恍惚之际,已经踏在梦境的边缘时,一个声音将我拉了回来。我感觉到背后一只手在推搡着我。

    是鬼吗?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额头上后背上汗涔涔一片。被子被我揉搓得不成型,俨然是我防御鬼怪,保护自己的最大盾牌。

    冷寒冬,上厕所。

    这声音微弱却沉实,如一块石头般将我的心砸了下去。我蹑手蹑脚爬起来,亦步亦趋跟着段七屿,从地上的凉席边小心翼翼穿过。阿公阿婆睡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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