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在对面的一个小巷子里,晚上没有灯,黑魆魆,我从来也不敢去。段七屿拿了手电,一柱光线笔直地在前面探路。

    他的步伐在前面又快又硬,凹凸不平的板砖哒哒响,我小碎步跑着都有些跟不上。我试着拽着段七屿的衣角,却都被他甩开了。他似乎不喜欢别人碰他,我只好识相地不再试着拽他。

    “七山哥哥,你说会不会有鬼啊?”

    由于害怕,我开始努力发出点声音。

    “要是有鬼,会不会吃了我们。”

    “你听说过半夜不能回头的传说吗?要是有人半夜出去回头,一定会撞着鬼的。”

    “你不害怕吗?这路真长啊,怎么还不到。”

    “七山哥哥,——”

    “闭嘴,冷寒冬。”

    我不再说话了,乖乖地跟着,生怕段七屿突然冒出邪恶的念头将我扔下。

    过了片刻,我终于忍不住开口,“七山哥哥,我是太阳,太阳,就是那个天上的太阳,和月亮轮班的太阳。不要叫我冷寒冬了。我叫太阳。阿公阿婆还有同学都这么叫。”

    人在紧张的时候说出的话真是神经兮兮,语无伦次。

    段七屿没有说话。他仿佛不愿理会我这听起来无聊幼稚的话。

    可是,我真的叫太阳啊。这是我的小名儿。我默默撇着嘴。

    厕所是由原来的小储物间改造,窄得可怜,没有正规的门,只有一块脏兮兮的不知从哪里拾来的灰帘子遮挡。我央求段七屿在门口候着,千万不要走开。他没有说话,我当他是默认了。

    七天来,我算是看出来了,段七屿这人话一向少,闷嘴葫芦一个,便也不勉强他一定要说出什么安慰人的话。

    “七山哥哥,你不觉得这厕所不像个厕所吗?你们城市里的厕所肯定比这个高级干净吧?”

    蹲在坑位上,面前就是一堵黑漆漆的脏墙,我将段七屿给我的手电摆在地上,光直直照着黑墙,一团幽黄色的斑点映出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灰脚印。

    怪瘆人的,不说点什么,肚子里那团东西也吓得出不来。

    “下次你半夜上厕所一定把我喊着,我给你当守门员。”

    “真奇怪啊。我为什么那么喜欢上厕所呢?肯定白天喝太多水了。下次一定少喝。”

    外面还是一片寂静。我突然有些害怕,害怕段七屿走开。

    “七山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冷寒冬吗?又为什么叫太阳吗?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名字很怪。”

    帘子外面仍然没有声音。我不再说下去了,等着他的回答。要是他不回应,我也就不再说下去。等待的期间,无声的沉默让我怕极了。

    “为什么?”

    我长长喘了口气,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是一年中气温最低的时候。她在冬天凌晨雪天生的我,于是取了寒冬这个名字。可是阿公觉得这名字太阴,伤孩子阳气,于是给我取小名太阳,补补阳气。阴阳相和,我就可以健健康康。”

    “七山哥哥,那你为什么叫段七屿啊?”

    话出口,我意识到这真是句不大不小的废话。段七屿?这名字听起来毫无逻辑,哪会有像我这样浪漫的由来。随后感叹自己连个有意思的话题也抛不出。

    果然,段七屿并没有回答。他仍然是一贯的沉默。

    我赶紧痛痛快快地排尽体内的脏污,迅速拉好裤子出去。

    手电打到他的那瞬间,我几乎快要吓疯了,险些魂飞魄散。

    两只乌黑沉郁的瞳仁没有表情起伏地盯着我,睫毛那样的密,洒下一片黑影在脸上左右浮动,脸长得又是那样苍白如玉,精致无暇,嘴唇天生红润得像涂了口红。简直活生生一个漫画里吸血鬼男主角的模样。

    我庆幸他没有戴上白日里的细框圆眼镜,不然,就是妥妥的斯文败类吸血鬼。

    快走,快走。我使劲催促着自己。

    没想到,比这黑夜更叫我害怕的东西出现了,竟然是段七屿的眼神。

    后来连着好几天,我都不敢与他说话,每次想到那天晚上没有血色的眼睛,我都主动退避三舍,被他自带的冷气流震慑得远远的。但奈何那一到半夜就蓄满了急需排光的膀胱,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低声细气地靠近并乞求着他。

    他看起来再怎么不安全,却仍然比黑夜要安全。黑夜无声无语冷冰冰,他却有声还有气息。呼出的气是热乎乎的,我伸手上去,无论怎么样都触摸得到。

    段七屿初来到这个家里的那几天,极其不适应。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处处躲避的神情出卖了他。

    阿婆第一次领他进门是在一个傍晚,一个天空布满红橘色晚霞的傍晚。他穿着件干干净净的薄格子褂,里面还套了件白体恤。我看出来他脖子上的汗水已经急不可耐地喷涌而出,便让他脱下格子褂。他不肯,任凭我怎样劝都不管用。

    阿公阿婆在外面择菜,关照我好好陪这位新来的哥哥。我细心周到地为他考虑一切,包括让他脱褂子。为了显得更热情些,还在他口袋里塞了一把糖果,尽管这里面有算计的成分。他的神情始终有些生冷,全程背着个黑书包一动也不动,连坐也不肯坐。

    没办法,我只好将地上的电风扇架在椅子上,脖子拉到最高,对着他吹。他有些高,大约比我高上半截身体,比阿公还要高。风只能拍到他的腰部。他的格子褂被吹得摇摇晃晃。

    就那样站着被吹了十分钟,木雕似的不动。我说,你把包摘下吧,多重啊。他不理我,眼皮子也没朝我掀一下。我仍然笑容可掬,打算上前亲自将书包从他的背上卸下来。

    手刚触碰到他的背包带时,他敏捷躲闪了一下,我的手就扑在了空气上。

    “我自己来。”

    我耸耸肩,只好作罢。

    他没有将包搁在桌子上或者椅子上,仍然提在手上。我怕他拿着累,提议放在我写作业的小书桌上。他没有点头,只是将眼睛仔细地朝我桌子上扫视了一圈,然后终于将包放在了桌子上。

    我又说,你坐吧。他没有立马坐,又拿两只眼睛仔仔细细检查着我搬过来的小板凳。

    他微微皱着眉,问我,纸巾在哪?我从小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小包纸巾,抽出一张给他。他捏着纸巾将小板凳里三层外三层擦了一遍,方才坐下。坐也是蜻蜓点水般,只有一点屁股着陆,其余都悬空着。

    “你是不是有洁癖?”我忍不住开口问他。

    “只是爱干净。”

    我撇撇嘴,心里表示不服。那椅子桌子看起来分明干干净净,哪有一点灰尘。

    吃饭时,阿婆为了招待这位新来的小客人,做了几道拿手好菜。包括粉蒸肉,油爆大虾,凉拌藕片,番茄炒蛋。要知道,平日里,我们一个月都不见得吃几次肉。而段七屿一来,肉虾菜全都上了,让我好生羡慕。

    阿公阿婆极尽礼数,将菜一个劲夹到他碗里。我这个小主人也不甘落后,忍痛割爱,学着阿公阿婆夹菜,还不忘说句,吃啊吃啊,甭客气!很快他的碗里就堆出了山尖。

    段七屿只道过一句谢谢,便不再说了,似乎很懂得惜字如金。我总是时不时瞟向他的碗,又看了看我空落落的碗,口水难过得咽不下去。

    在有邻居找过来与阿公阿婆寒暄时,段七屿用十分利索的动作,将他碗里的肉虾全挪到了我碗里。

    “不爱吃。”

    我瞪眼诧异瞧着他。心想,怪不得他这么瘦,我胳膊却比他胖了一圈,原来还挑食。

    我笑嘻嘻地对他说,那你多吃点菜,维生素丰富吃着健康。于是心安理得替他解决起这些肉虾。

    睡觉对于段七屿来说,又是一个难关。我家人少房子窄,只有一个矮床垫作床,不到一米宽。阿公阿婆将这床留给了我睡,他们自己在地上打地铺,一年到头都是如此辛苦。

    我曾经想过将这床给阿公阿婆睡,可一考虑到他们在床上不能舒展的身躯,就作罢了。也许在窄床垫上睡远不如在地上睡得舒服。

    每每想到这,我就暗暗发誓。长大了我一定要挣好多好多钱,让阿公阿婆睡上大床。

    现在来了小客人,没等阿公阿婆说,我就自告奋勇地说,给哥哥睡吧。阿公阿婆表示很欣慰,点点头。

    可段七屿说,他个子高睡不了床垫,不如睡在地上。我想想确实是,他比阿公还要高,睡在窄床垫上,那双大长腿还不憋屈。

    “你说你爸爸是大老板,你为什么要来这受苦?”我在晚上悄悄地爬到地上,凑在他耳边问他。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我。但我感觉他的眼睛正睁着,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他的眼睛在黑夜里是那样地亮。

    正是第一天晚上这双亮得发光的眼睛,第一次让我觉得,原来黑夜也可以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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