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蝎放下笛子,隔着半顷大湖与苏沉烟四目相对。

    半晌,他才感叹似地说:“你都长这么高了啊,弟弟。”

    苏沉烟猛然往前一步,漂亮的紫色眼睛中带了近乎于悲怆的怒火。

    他森然冷笑一声:“怎么,魔城暂时安定了?不然你也不会来看我,对吧?”

    玄蝎全无白日那般嬉皮笑脸的样子,更没有因为苏沉烟挑衅的话语而愤怒。

    他低声说:“你现在依然在怪我。”

    “怪你?”苏沉烟喉头滚动,发出的笑声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幼时离开魔城时遍体鳞伤,靠捡垃圾为生,受尽他人屈辱和白眼,甚至要靠讨好凡人活着。如果苏惜伤没有将我捡回来,我早就被秃鹫啄死在荒郊野外了——这一切,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你吗?”

    “玄蝎,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说着,他骤然收起笑容,冷冷地说,“我恨你。”

    “恨我,没关系,”玄蝎用那双与苏沉烟极为相似的紫眼睛看着他,半晌,忽地笑了笑,笑得又像自满又像自嘲,“这世上恨我的人有太多,也不差你这一个。”

    “可你是我的弟弟,玄烟,我得把你接回魔城。”

    苏沉烟脸色阴冷起来:“这句话你早在百年前就该对我说,现在说太晚了。我不会回去的。”

    “蓬莱宗就这么好?那些正道是怎么看你的?”玄蝎往前一步,锋锐的眼神落在苏沉烟的脸上,语气尖利地反问道,“你忘了自己身上流着魔城王储的血?”

    “无所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苏沉烟那倔强的脾气又上来了。他丝毫没有露怯,冷笑道,“我绝对不会跟你回魔城。对我来说,看见你的脸简直是酷刑。”

    玄蝎蹙起眉,语气里有了斥责的意味:“小烟......!”

    苏沉烟不为所动。

    林间夜幕寂静,忽然而起的风将幽绿色树冠刮得晃成一团,那泓碧波荡漾的大湖也不再平静。

    湖面上阵阵涟漪荡漾开来,玄蝎立在湖上,身后就是重重叠叠黑暗的背景。

    “只要你跟我走,我会弥补你的所有过往,”最后,玄蝎垂下眼睛,语气放得缓和了许多,“当年将你送出魔城并非厌弃你,我也没想到你会沦落至此......很抱歉。”

    苏沉烟嘴唇颤抖几下,抱臂神色却不为所动:“迟来的道歉毫无意义,魔尊阁下,请回吧。”

    玄蝎又问了一遍:“你当真不肯同我离开?”

    他这句话语气暗藏着某些侵略性的意味,身后似有黑焰滚滚浮现,凝聚成形。

    林中狂风骤起,吹得两人衣摆飘摇。黑焰熊熊而起,转瞬间铺开滚烫炽热的气息,煮得玄蝎脚下的湖水都开始沸腾,咕嘟咕嘟冒着不祥的气泡,属于大能的压迫感骤然当头压下。

    “这是在蓬莱宗,你疯了!”苏沉烟修为远远不及玄蝎。他只感觉喉头好似被人卡紧,一时间呼吸都开始困难,不得不弯下腰艰难吸了口气,“你随意闯入蓬莱宗本就不合规矩......”

    玄蝎漠然地冲他露齿一笑,掌心内催生黑色烈焰:“没关系,等你回到魔城,这里的火焰自然会熄灭——到时,我再亲自来蓬莱宗与镇魔交涉。”

    “眼下,只要能将你带回家,我什么都不在乎。”他强调道。

    苏沉烟越发感觉呼吸艰难,眼前晕眩间周遭事物仿佛融化的水墨。

    长发紫眼的美人死死按着脖子,仰着头的样子好似即将被溺死的飞禽。

    他本就不擅长战斗一类的术法,双手徒劳在空中紧攥几下,嘴唇开始出现缺氧性的深色。

    恍惚间,他看见玄蝎跨过广阔湖面向他走来,身上黑焰缭绕,宛如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便是魔修的本性。

    苏沉烟是如此,玄蝎亦是如此。

    正如他亲口所说的,在把他弟弟亲手接回魔域之前,玄蝎什么都不在乎。

    就是镇魔尊者亲自前来,也拦不住今日的他。

    可就在玄蝎即将走出大湖,来到窒息得近乎昏迷的苏沉烟面前时,他周遭林间的烈风忽然停了。

    不是缓缓停息,而是时间暂停般骤然无声,就好像有人按下了这方空地的静音键。

    纯粹寂静与静默之间,树冠停摆,湖水镜面般定在原处。

    笼罩在苏沉烟头顶的那股蛮横威压,也倏忽间清风化雨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如同岸上快要干死的鱼得到第一口水那样,惊吸了一口林间湿润空气灌入肺内,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擦着眼角渗出来的泪水,眼底却半点恐惧与慌乱都没有。

    “你完了,玄蝎,”苏沉烟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扶着胸口连连喘息,甚至还有闲心幸灾乐祸一句,“你完了。”

    玄蝎蹙起的眉头更深了。

    他后退半步,锋利的眉眼死死盯向正前方那没有一丝光亮的树林,林内没有风声,却分明响起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软绵绵的树叶上闲庭信步。

    不多时,那处黑暗里,出现了一道熟悉的、月白色的身影。

    身影欣长,月白色长衣上绣着云雾般的暗纹,在黑暗中好似跃动着萤火与光点,带着圣洁优美的气质。

    来人长发被一根白玉簪子束起,容貌藏在阴影处看不真切,只能看清他线条利落的下颚,与浅淡薄唇边蓄着的那一抹笑意。一串水头极好的碧玉珠悬在他苍白手腕上,颜色鲜明。

    “魔尊驾临,有失远迎。”

    清淡如金石鸣响之音落在草地上,月白色长衣的男子立在湖光之外,轻轻地笑:“还望玄蝎阁下多多包涵。”

    他似身负疾患,原本好听的声音轻飘飘的,宛如自天外传来,落不到实处。

    甚至,话语中还会夹杂几丝隐晦的咳嗽声。

    但男子无疑是俊美的,俊美得像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圣人,让人升不起亵渎之意。

    与男子温和有礼的态度完全相反,玄蝎一听见这道声音,眼角就狠狠抽搐了一下,面上有瞬间露出惊异的神情,周身缭绕的黑焰也立即气势委顿了不少。

    他咬着牙,眼看着月白衣的男子缓缓走到月光之下,将苏沉烟挡在了身后。

    “谢,授,衣。”

    玄蝎面部肌肉绷得紧紧,紧咬的牙关里一字字蹦出来,好像恨不得把这个名字嚼碎了咽下去。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另一边,苏沉烟被男子揽到身后,连续艰难喘息几下,心有余悸似地摸着胸口。

    他心虚似地垂着眼睛,也低声唤道:“大师兄......”

    听见师弟轻声呼唤,谢授衣旁若无人地俯下身,温和地为苏沉烟拂平衣物上的褶皱,旋即笑道:“你看看你,那么多年了修为还是没长进,今日倒让魔尊阁下看了笑话。等改日,我叫你师姐来锻炼你,如何?”

    平日里牙尖嘴利、最善嘲讽的苏沉烟,此时在他面前是一点脾气没有,说什么应什么。

    就连手上的小动作都减少了许多,一副学生见了教导主任的模样。

    谢授衣训完了师弟,这才笑容清浅地望向玄蝎,眼神平和:“不知魔尊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蓬莱宗没能迎接远客,是我们的疏忽。若是魔尊心有不平,明日我便让阿渡亲自去魔城赔罪。”

    去魔城赔罪?

    笑话,天下宗门千千万万,任谁也不敢把芈渡那混世魔王放进城里。

    镇魔尊者的破坏力,堪称修仙界一绝。

    谢授衣这表面礼貌客气,实则往死里护犊子的说辞,简直把玄蝎都给气笑了。

    他呵呵森然冷笑几声,旋即骤然敛起笑容,沉沉道:“谢授衣,你和你师妹,没有一个好东西。”

    谢授衣微笑,开口前又咳嗽了一阵。

    咳嗽声在山林间荡过来荡过去,昭示着谢授衣身体状态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虚弱。

    蓬莱宗的大师兄,根骨俱毁,修不成仙,是个不折不扣的废人。

    全修仙界都知道的事情。

    “魔尊谬赞,”谢授衣声音依然浅淡温和,带着近乎严苛残忍的不动声色,“时候不早了,魔城那边事务繁多,魔尊若是无其他要事,自请离去即可。”

    这是在赶人了。

    魔尊玄蝎脸色阴沉沉如同生锈的金属,极为难看。

    他望着躲在师兄身后好似找到主心骨的苏沉烟,沉默半晌,才勉强扯起一边嘴角,皮笑肉不笑起来:“谢授衣,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谢授衣笑意更深,温柔的浅青色眼底却带着冰冷如同昆虫般的无机质光芒。

    他转了转苍白手腕上颗颗分明的碧玉珠串,含笑颔首:“悉听尊便。”

    两人对峙了几秒,最终是玄蝎先沉不住气。

    谢授衣背景太深,太难把控,玄蝎看不透他的脾性与过去,也看不透他的笑容。

    这种人最是棘手,他还不想招惹谢授衣。

    魔尊大袖一挥,阴阳怪气地盯了谢授衣一眼,呵呵一笑:“你们蓬莱宗倒是团结,聚起来一个两个都来阴我,不愧为修仙界正道第一宗门。”

    “玄烟是我魔城的人,他体内流着王储的血,这是不可逆转的事实。”

    “我会带他回去,一定。”

    一言罢,他重重嗤了一声,深色影子陡然间翻滚起熊熊漆黑烈焰来,整泓大湖都被那烈焰燃烧得滚烫,空气凝滞扭曲,热浪腾升而起。

    谢授衣脸色却依然平定自若,甚至还能微笑着向魔尊点头告别。

    就好像,就好像他从来不会为外物干扰到自己的情绪。

    永远理智,永远温和,永远包容。

    却比风临深还要冷心冷情,无喜无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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