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晁到雨涟城已经数月有余,此番前来就是为协助汉帝稳定朝纲,一直忙着周旋于群臣帝王之间,尚无余力去想北漠的事情,这些天随着汉帝微服私访,游遍了中原地区,贴近民生百姓生活,所见到的真实充溢眼底,没想到老来之际还能有此感触。

    他们这次到的地方是一个偏远村落,一行人在不远处就听到许多嘈杂的声音,小孩撕裂哭喊,细听还有妇女微微抽噎,再有一股震耳欲聋的浑厚的中年男子在密集咒骂,恶言之词使听者羞愧。

    随行的老臣听不下去,“哎呦,这这这……”

    太监连忙使眼色给旁边的侍从,“你们去看看发生了何事,谁敢在此喧扰陛下。”话毕后,几个高大健壮的士兵点头,快步走了过去,而后声音才停息。

    “皇上,我观街道右下侧还有通行之路,为了避免蛮民冲撞了皇上龙体,不如我们绕道而行。”李筑的贴身太监名叫方淮。

    比人群高出一截的男子便是当今圣上,汉帝李筑。

    他身穿一件雪花直襟长袍,袖口缀着明黄缎边儿,腰束青白祥云纹的宽腰带,挂着一块玉质极佳的红玉。黑色柔亮的发丝淌在宽大厚实的背上,鼻梁骨拱起分明,厚薄均匀的嘴唇之下有细密的胡子,既显示了男人独有的魅力,平齐修整之处又恰好说明了此人注重细致。

    在往上一看,雕刻般的双目透着幽深的光,像是从白日照射进无边无际的悬崖,带着不怒自威的庄重感,细看正气十足,再一看吞噬人心,让人只敢远观。

    深眸直望着发出声音的一家子,悠悠转动几下,双手舒适地交叠在一起,透着银白亮光的玉扳指在阳光的照耀下清澈无比。

    “去看看。”声音简短却苍劲有力,配上严肃的神情,更显冰霜冻人。

    方淮轻答一句是,吩咐跟随的士兵,“到前面看路。”

    刚刚前去查看情况的士兵回来禀告,这才知道原来是因为粮食稀缺无米下锅才致使如此,几口人靠水充饥一连饿了十几天,前日家里的老人也是因此而丧命,闻者悲伤。

    李筑未说话,依旧旋着手里的玉扳指。

    方淮瞥了一眼主子,接着问道,“朝廷下发的粮食早已给到每家每户,都是按人口来分,一路过来尚无出现此种情况。”

    汇报的人犹犹豫豫,“小的问过了,说是没收到……”

    “竟有这事!”方淮震怒,他原是李盛基的太监,因为择主有功便被李筑留了下来,在他当襄王的时候,就是方淮在幕后与太后一党斡旋,暗中呈送密保,功劳不少。

    对待这位多年的帮手,他感怀在心。

    “这事是谁负责的。”

    “回皇上,是户部的陈晏陈大人。”陈晏是户部尚书,也是陈舒珩的忘年交,而陈舒珩为大汉参谋正是由他荐举。

    “陈晏?”眼眸缓缓闭了一下,在脑海中想一圈此人。

    宗和三年来唯一的状元,生于官宦世家,世代名臣,因不愿参与纷争,退居朝野,一直都是游离朝廷之外做个散官,直到李筑上位,内忧被稳定下来才重用了此人,在他经手的事情从未出过任何差池,更是数月之内便被予于户部尚书之位。

    陈晏年纪尚轻,但处事老练,一直保持士人的勤勤恳恳,户部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条,国库充盈。

    若是在此重要关头出现了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他是不信的。

    随后便撩袍抬脚走上前,站立于门侧。

    那户人家见到官兵来了不再敢出声,问什么便答什么,刚刚骂人的男人像如今像受了气的怨妇,被官兵压在墙上哪个,埋头哭丧着个脸,妇人小孩在呜呜咽咽。

    方淮教训了起来,“无论动手打人是不对的。”虽事出有因,也不至于和市井小民置气,但主子就在身边,容不了这么明目张胆放肆。

    皇上不开口,便是要他继续说,直到观察脸色柔和了些才俯首倒退一步。

    “此事可有上报官府。”高大的身躯就给人压迫感,声音像碎石般从上砸下来,唯恐避之不易。

    男人观之穿着一定是朝廷来的大官,簌簌地跪了下去,一副从容赴死的样子,“大人可要为我们做主啊,那县里官府根本没把粮食交到平民手中,不止是我们,附近几家几户都是这样,也不是不敢说,就是给下了命令,多嘴者杀头啊。”

    见男人这样说,一旁柔软的妇女也鼓起了勇气,再不说,他们一家子人怕是要活活饿死了,“几位官人,求求你们了,帮帮我们吧。”一面磕头,一面梨花带泪。

    同时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皇上的眉头显而易见微蹙了起来,看得方淮心慌,来此之前里里外外可是都有交代过,突发这档子事,那还不得龙颜大怒,连忙用眼神求助任大将军。

    任勇从市井而来,最会对付这些鸡毛蒜皮之事,神情一怒便无人敢再出声,“有话就好好说,我家大人会替你们主持公道。”

    紧接着有人匆匆求见。

    “大人,是当地县令。”任勇说道。

    李筑怒哼一声,随后甩手走了出去。

    县令一行人乌压压跪在地下,身穿褐色官服的便是古戟县的县令唐叶。

    “下官唐叶不知大人到来,多有不尊,臣该死臣该死啊。”把头都磕出血了,“臣年老忘事,竟不知道有几户几家尚未领粮,这不一听到便赶了过来,都有他们的份,都有的。”

    地上确实放着几十袋用麻布装着的粟米。

    李筑一使眼色,方涟马上令人给那一户人家送去,“你们几个去打听打听附近谁家还没有领到,给他们送过去。”

    “是。”

    跪在地上的唐也依旧不敢动,汗流浃背,思忖着这个借口能不能混过去,先前都打点好了,就等着送人,没想到最后出了岔子,他对这位新上任的帝王不熟悉,不过大赦天下,开仓放粮等等举动确实善民,许是一个明君。

    这么想着倒也放心了起来。

    李筑又怎么会相信这个鬼话,极力压制住怒火,匍匐了这么年,国基尚未稳定,他还不能在这个关口锋芒毕露,只能借刀杀人或者……

    “公孙大人是觉得如何。”他转头问先了公孙晁,这位人人崇拜开国功勋,没人会不敬重。

    老人家千里跋涉到雨涟城来,未休息够又随着皇上南下,一路上疲乏加身,便也惜字如金,这听了皇上之言才从人群中缓缓走出。

    “地方确实鄙陋顿塞,信息滞后误差也难怪,依照臣看也并非完全是唐县令的错。”话落后给了众人思考的时间,也端详皇上的神色,愉悦起来便放心了。

    他知道皇上的意思便是树立明君形象,从一开始就知道。

    “公孙大人说得不错,臣就是一时不谨慎才如此。”此人满肚子肥肠,披金戴银,一看就是平常私吞银两不少,村落却破破烂烂,百姓食不果腹,风吹一倒的茅草屋随处可见。

    放过此人,也不可能。

    这样的事情还需交给像公孙晁这样八面玲珑的人来做。

    他继续说道,“唐县令不闻哭声,不听民意,不干实事也是无法狡辩,据臣所知,朝廷每月会放数万银两下到给地方,为何村里的面貌未改,那些白花花的银两到底是进了谁的口袋。百姓挨饿了几十天,官府不仅敷衍待之,还恶语警告,这出了人命,又由谁负责。”

    公孙晁的厉害之处不是用三言两语的凶狠气势压倒,而是能将道理说到每个细节之处,说到人心震撼的地方,罪善从来都是相并而走。

    唐叶想为自己反驳,可是站在他面前的是当年名动一时的人物,如今的性命,皆由他才能活下来。

    当初太上皇凶残篡位,意图烧尽所有旧朝的一切,罪臣更是死后将头颅悬挂暴晒几天,人人闻风丧胆的做法最后还是给公孙晁劝了下来,他们这些前朝遗民才能保住一口气。

    算起来,大瑞的人们,都该感谢他。

    唐叶也并非是个不守人道的人,在恩人的面前,他保持了最大的诚实,听到公孙晁怎么说,内心惭愧之感瞬间击溃,意识到再也瞒不住,哭着求饶,“是下官被钱财蒙眼,才做出了此等无良之事,实在对不起百姓朝廷的信任啊。”后面的人也跟着一起求饶。

    公孙晁完后不再继续说,唤醒人性,只要他认错并正视了就好,再多的职责和惩罚,交给律法,于是便退了下去。

    “来人。”皇上一声令下,他不喜欢打斗,甚至是讨厌纷争,可是对权力的掌控近似发疯所以他不会是一个好的明君,但也不会是视人命如草芥的暴君。

    “将唐叶重打一百大板,贬为平民,此生不得为官。”

    人人都知道新皇是个开朗的明君,考虑的是国家稳定,百姓幸福,就连百官也是这么认为,于是便开始钻空子,食君之禄,不为民事。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现任皇帝,至少在公孙晁看来,绝对不能等同历朝历代君王。

章节目录

大漠孤烟直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卿之只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卿之只并收藏大漠孤烟直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