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散,不消两日,流言四起。

    江斐和陈辛相拥投壶,惹人瞩目,在一众女眷里传的愈烈。

    天花板处木条交错纵横,顶棚分割成若干矩形,每个方块内都嵌着青绿底色的木板,被沥粉贴金,显得贵气斐然。

    风门吱呀朝外开,翠芙脚步轻快,到了扶手椅前才微微抬首,看了眼柳青的神色,复而垂下,跪拜在地。

    “翠芙参见夫人,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无声难熬,柳青手中捻起茶叶撒落杯内,皓腕露出翠镯,不疾不徐,等茶叶沉落,才正眼看向翠芙。

    “翠芙啊,你自小伴着江斐,做事又伶俐,怎么突然犯了糊涂。”

    膝盖久跪触着瓷地,她也顾不得酸痛,额头重重垂在手背,“请夫人明示。”

    “明示?斐儿出门一趟,名声尽失!”

    柳青拍案声响,愠怒显于形色。

    “是,是陈公子他,突然江小姐揽进怀里,奴婢没有反应过来……奴婢知错!奴婢失职!”

    翠芙一个劲的磕头,额前已然泛红。

    一旁的丫鬟皆是诚惶诚恐,一片惧色。

    柳青从位上起身,稳步走得平缓,红玉珊瑚流苏只是轻微晃动。绕了一圈,行至她的面前,捏住她的下颚,柳青指尖甲盖前不久染过凤仙花,红茶褐色晃眼的紧。

    “我仔细瞧着,或许是你俩打小相处在一块,竟有几分像斐儿。”

    她眸光闪烁,语气听来有几分认真。

    被捏住下颚无法动弹,翠芙心底莫名恐慌,“奴婢何德何能有几分像小姐,夫人不拿奴婢逗笑了。”

    被牵制处松了力,她小声抽着气。

    柳青坐回椅上,扯起往常温和的笑容,语气尽是嘲弄,“你倒是机灵。”她端起圆融杯,杯身色彩随着光线变幻,语气恹恹:“你且下去吧。”

    “谢夫人。”

    从地上爬起,腿部酸软,险些失力倒下,强撑着出门,翠芙却觉恍若重生,大口吸着周边空气。

    微微颤颤朝伙房去,手指轻碰了额头,痛得一缩,面上皱起,又引得一阵发痛,僵着脸,不敢做表情。

    柳青蹙眉品茶,前调苦涩。

    “夫人,”许嬷嬷上前一步,“您那番话要是传进小姐耳朵里,怕是……”

    “谁敢乱说?”

    语气放大,威慑之意叫丫鬟们噤若寒蝉。

    尾调回甘,柳青舒展开眉头,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击发出响声,“弄出这么大的丑闻,丫鬟之过就是主子之过,何况又没重罚。”

    江斐醒来,身侧无人,许是睡久了,整个人恍恍惚惚正处翁鸣状态,听得外面脚步经过,以及阵阵窃窃私语声。

    “翠芙。”

    她开口呼唤,声音微哑,缓过神来也未见翠芙。

    心中存疑,指尖触碰门罩雕花,硌着指腹,真是哪哪都不适应。下了床走到圆桌,倒了杯水,喝得急猛。

    听到动静,转身只见巧烟端着衣物什,面上诧异:“小姐醒了。”

    她放下衣物,收拾进衣橱里。

    江斐放下杯盏,“翠芙呢?”

    “翠芙姐姐她……”

    听着巧烟语气不对,眼珠子转来转去,她心中疑惑更甚:“到底怎么了,说话能不能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

    “翠芙姐姐被夫人罚了。”

    “什么?”

    江斐就要冲出去,被她拉住小臂,眉眼间透着为难,“小姐别去,翠芙姐姐也不希望你看见她那副模样。”

    江斐顿下脚步,“行,那你和我细说经过。”

    她仍旧是踟蹰难言,咬着唇瓣,江斐心里又急又气,耐着性子,“放心,我不会告诉母亲是你说的。”

    “好,”她神情舒缓,松了口气,“是因为春日宴的事。”

    “春日宴?”

    “小姐体寒病重,不知外面流言穿得厉害,您与陈公子的事情被宴上女眷传的离谱,说您与陈公子早就背地里暗许终身之类的。”

    “这些大家闺秀怎么和村口大妈一样……你继续说。“

    巧烟打量着她的神色接着说下去,“夫人知道原委,您与陈公子举止亲密,丢了名声,所以才罚翠芙姐姐跪地,倒也没什么大伤。”

    江斐还在想着谁是陈公子,听到“举止亲密”,顿时想起什么,去床第间翻翻找找。

    枕下躺着玉件,中间镂空处与另一环相连,做工精细,她放在手心,“你主人可真会添麻烦,该怎么处理你呢……”

    衣冠楚楚,不知分寸。

    这是江斐对陈辛的印象。

    她将玉连环摆在妆台,又觉得显眼烦心,塞到了饰盒里,心情舒畅许多。

    江斐在院子里来来回回的踱步,那纤白裙底沾了污水,发丝被一根玉簪全绾。

    仿才下过一场春雨,空气连带着人一道燥闷,江斐手里拿着蒲扇摇风,解了热气,却散不去心中郁闷。

    梳理了遍剧情,江斐的夫君却迟迟想不起来,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一叶障目的感受这下是体会到了,克夫才女,克夫才女……

    “到底克得是谁啊!”

    陈辛蓦地打了个喷嚏,字画被笔墨晕染开来,揉了宣纸,丢弃一旁,也无心继续写下去。

    “少爷可是伤风了?”

    “无碍。”

    常随清理着桌案,摆放好镇尺、笔搁,笔尖沾水丝线扩散污浊,笔洗中洁净的水一片黑浊。

    屋外传来声音,“见过夫人。”

    陈辛迎上前,“母亲。”

    万岑瞥了眼桌案狼藉,“你还有心思练字。”

    “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语气试探,有些懵然。

    “你春日宴上的事迹可是传来了,怎么一点分寸都没有,直接就动起手来,你和那些孟浪纨绔有何区别?”

    少见母亲语气没什么温度,也不全然是责备之意,语气之中带着些探寻。

    “儿知错,”他瞧着常随在一旁笑得乐呵,憋气道:“江小姐是我心悦的女子。”

    万岑挥手:“常随你先退下。”

    禀退常随后,她仔细打量着陈辛,他一向出色,也不刚愎自用,凡事进退有道,常常忘记不过是个半大小子。

    “屿白,”万岑话里严肃,“上次问你你的回答是没有,你究竟是一时兴起寻欢作乐,还是真的心悦江小姐?”

    陈辛如实回答:“如今二皇子盯得紧,江阁老虽然不参与与朝廷纷争,但若是有他的加入,太子必胜。”

    “但对江小姐也绝非一时兴起。”

    言辞凿凿,意气扬扬。

    “你送了玉连环,其中寓意你自当明白,外头那些传闻孰真孰假我不想管,你且问过江小姐的意愿?”

    他低垂着眼帘,也不说话。

    “看来是没有了,明日我会拜访江府,你同我一起。”

    万岑言尽于此,甩了衣袖,转身离去。

    常随瞧夫人出来后,屋里没迟迟没有动静,小心扶在门框边,探出半个头颅。

    “进来。”

    陈辛语气平淡,指尖夹着笔杆转动,在空中余留残影。

    “少爷,江小姐是谁啊?”

    “江阁老千金。”

    常随絮絮叨叨,问些琐事。

    陈辛唇瓣扯动却回答不了,也不想回答,谁会把龌龊的心思摊开明放台面上呢。

    人非君子,食色性也。

    毛笔脱落,触地悲鸣,他心中涟漪涤荡,被莫名的情绪吞噬,屈身捡起挂回笔架。

    “我去趟醉尘楼。”

    常随撇嘴:“家中也有酒水,公子何必去那风月场所。若是被夫人知晓了,又少不了一顿责罚。”

    回应他的只有陈辛远去的身影。

    醉尘楼莺莺燕燕,香帏风动,女子嬉笑声娇媚勾人,老鸨舞着手中丝帕,浓厚的脂粉味弥漫。

    弦动声起,雅间内女子鬓发装饰素净,流苏随着她指尖弹拨晃动。一帘相隔,透过一层纱,隐约看清少年侧卧榻上,曲起一膝。

    陈辛手握壶扬在半空,酒水从壶口垂落成线,滴入他的口中,唇舌感受流水没入喉里,醇香又刺激,辛辣感叫他俯身剧烈咳嗽,酒水顺着下颌、喉结,潜入衣襟。

    一弦一音,指尖垂停,音歇。

    “陈公子……”

    梁婤声音软怯,十指垂搭在筝上。

    酒水刺激着他,眼尾醺红,半个身子瘫在地上。

    “怎么不弹了?”

    妙指续弦,陈辛脑海清明,却又醉得糊涂。

    搀着桌脚爬起身来,“别弹了。”

    “是奴家哪里弹得不好?”

    她直起身子,惶恐之色显于面上。

    “都不是,”陈辛摇了摇头企图散去酒意,步伐虚晃,转头瞧见香未燃尽,“剩下的时间随你。”

    “……谢过陈公子。”

    梁婤倚身相送。

    陈辛恍惚忆起什么,转身道:“太子还在等你。”

    指尖被弦磨得起红,她失神刹那,并未回答,只是回座继续弹奏未完的曲子。

    出了醉尘楼,晚风散了几分醉,陈辛伸出食指左右晃动,如同描绘弯曲的直线,“这,还是这?”

    更深寂寥,蛐蛐长叫着,不知疲倦。

    江斐睡得深沉,梦中一切事物就像笼罩着一层薄纱,叫人看得不真切。

    书中的江才女素不出门,一半身体原因一半大家小姐待字闺中。一场春日宴,才女遇见才子,可谓是才子佳人。那才子赠了玉连环以明心意,道明身份乃丞相之子。

    宫中纷乱,朝堂中,有人支持太子,有人支持二皇子,也有旁些支持者和中立者,不过两者为大。待二人如期完成婚约,江阁老也随之一同加入了太子阵营,太子成功登帝……

    江斐猛然睁开眼,胸腔震动着起伏,丝丝缕缕渗透的月光照耀下,她面色红润,眼眸如流水。起身下了床榻,从梳妆盒里掏出小小的玉连环,“这个东西还真是麻烦。”

    一想到书中自己的潦倒结局全因这个该死的陈辛,作势就要将这玉连环摔在地上。手扬起在半空中停顿,江斐将它重又放回梳妆盒里。

    “这一次,就让你和你的红颜知己双宿双飞吧。”

    “醉尘楼……”

    她眯了眯双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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