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续办得很快,两份手写的租赁合同,签字盖章,顾乙灯拿了一份,另外一份留在了村委会。

    “房子好久没住人,得花功夫装一下呢,镇上的装修队你看不看?”村主任是个矮胖的小老头,手里叠着合同的那张纸,跟在顾乙灯边上,一直送到大门口。

    “这个不急,有需要的话,我再麻烦您。”顾乙灯将自己的那份合同塞进包里。

    “好嘛好嘛,这以后都是乡里乡亲,有困难就开口......”小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镇上的装修队我很熟的......”

    “房子还没进去看嘛,得看过才知道啊,我们先回了......”庄婶摆手让村主任回去,然后拉着顾乙灯往回走。

    “好嘛,他庄婶,你多给人姑娘介绍介绍咱们鹿山,地方好着呢......”

    顾乙灯嘴角扬了扬。

    “钥匙收好了吧,还有合同,你这姑娘也是,说要租一分钟都等不得,那么一大笔钱交出去,就换了这么把破钥匙......”庄婶捋了把花白的头发,见有电瓶车过来,把顾乙灯往路边拽了拽。

    “年租也好,省得月月交房租,多费事啊。”顾乙灯有点想笑,她觉得庄婶这人真算得上一身正气,宁可帮着自己这个外人得罪一村之长。刚在村委会,当小老头抄着一个旧计算器噼里啪啦一顿摁之后,庄婶的脸色就不大好了。房租按一个月800算,一年就是9600,顾乙灯一次性付了三年的,也就是28800,但她给村主任转了30000整,多余的钱是让他帮忙找人给房子里外打扫干净。

    “三万块,他真敢收哇,还要介绍装修队,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小舅子做装潢嘛!”

    “他替户主出租,赚些代理费也说得过去。”

    “你这个姑娘嘛,还替他说话!”庄婶拍拍顾乙灯的手背,“你租房子是自己住吗?”

    “对,自己住,我挺喜欢这里的。”也是签合同的时候,她才知道,这个村子叫鹿山村,是属于沚通镇。

    “你不回家?一个人住这里?”庄婶语带惊讶。

    “先住着吧,想回家的时候再回去。”

    “大城市的人胆子是真大......”

    “......”顾乙灯抿抿嘴。

    “你房子明天赵大富才找人去打扫,你今天住哪,再说,打扫好了,还要装修,你住哪去?”

    原来村主任叫赵大富。

    顾乙灯拽了一根野草,“我明天得先回趟家,过几天再回来。”

    “那你今晚来我家里头住嘛,住我家大丫的屋......”

    顾乙灯想起下午庄婶也是这样喊她到家里吃饭,轻轻松松把人往家领,一点都不考虑对方是不是好人。

    抬腕看了下时间,快五点半了,但天光尚早。

    顾乙灯不太想折腾了,“庄婶,看来只好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走走走,回家嘛,晚上杀鸡......”

    顾乙灯看着越走越快的庄婶,深深吸气,觉得小老头那句话说得不错,鹿山是个好地方。

    第二天一早,顾乙灯在一声“哐当”的巨响中猛地睁开眼,一时也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揉揉前额,一看时间不过才六点半。

    大概是做梦吧,她翻个身,看着窗帘上隐隐的花纹。

    这是庄婶女儿的房间,在二楼,方方正正得有二十平。水泥地,大白墙,家具一看就是手工打的,样式繁复考究,是市面上难见的好东西。

    窗帘是青灰色的绒布,由钢丝绳拉起来挂在两侧的钉子上,布上有一层层暗色的波浪纹。顾乙灯盯着花纹放空,不自觉又闭上眼,轻微的眩晕感将她往下扯。

    “哐当!”又是一声,眩晕感消失了,顾乙灯像是被猛地抛上云端,心脏急急地跳起来。

    她知道不是庄婶,昨晚上楼之前庄婶就说过,她早上五点就会去镇上出摊,卖些手工制品。

    顾乙灯忍着心头的不适,下床穿衣服,捞起手机开门下楼,穿过后院来到前厅,隐约能听到门口有动静。

    一大清早的,到底是要干嘛?

    她屈起手指咬了咬:白天不宜偷盗,抢劫应找富户,至于寻仇,嗯,庄婶应该不会得罪人吧。

    犹豫半晌,还是伸手去开门。

    老式的两扇门,木制榫卯结构,开关会有“吱呀”一声。

    正是这一声,给门外侧身弯腰的人吓一大跳,嗷一嗓子弹起站定,惊恐地盯着顾乙灯,眨巴了两下眼后,飞速跑出三米远。

    顾乙灯被这一声惨叫吓到了,条件反射地一抽手拉开门,门栓重重砸到墙上。她看着跑出去的年轻人,又看看门口的两个大快递箱,眉头蹙起来。

    是了,那个翻车的小快递员。

    “骋......骋哥,有人,庄婶家有人,女的......”周齐连一边跑,一边用手朝后指,“这是庄婶家吗?”

    陶骋烟没抽两口,就听到周齐连鸡猫子鬼叫,诈尸一样地往这边跑。

    吐出一口烟,他抬头看看庄婶家,起身从三轮车驾驶座跳下来。

    “她家大丫回来了?”陶骋顿了顿,“人回来还寄什么快递......”

    “不是!不是大丫姐,大丫姐我能不认识?这个,这个跟仙女一样,一身白,长头发,就站在门后,你去看看,别不是小偷吧......”周齐连眼巴巴看着陶骋,二愣子似的。

    “给庄婶打电话。”陶骋夹着烟,提步往前院走去。

    “哦哦,我这就打!”周齐连掏出手机跟上去。

    顾乙灯拢着披肩站在门口,还在想着那个小快递员,就见眼前闪进一个人影。

    铁锈色的马丁靴,黑色长裤,浅灰色T恤,窄平的下巴凹进去一个浅槽,肉感很足的下唇,浅浅的M形上唇卷起一点弧度连接挺直的鼻梁,微微无措的眼神带着五月清晨的凉意探过来。

    顾乙灯感觉有穿堂风从身后轻轻推过来,触到她的背,碎成几缕,从周身荡过去,卷起她的头发和披肩上的流苏,在空中缠绕。

    她伸手捻开脸颊上的碎发别到耳后。

    “庄婶不在家,我借住在这里。”顾乙灯看着陶骋,淡淡开口。

    面前人指尖的烟灰落下一点,他曲指弹了一下。

    “这是庄婶的快递,她一早出门,我们一般都会放门口。”

    顾乙灯的第一反应是,这是很贴合他的声音,就像是不锈钢的杯子里装着掺有冰块的啤酒,晃一晃,你就能听到的那种声音。

    “骋哥,庄婶说......”周齐连窜过来,看到顾乙灯还站在一旁,话就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陶骋抬眸扫了他一眼,“误会,别一惊一乍的。”

    周齐连拿眼睛觑了一下顾乙灯,“姐,不好意思啊,我是被你吓到了才......”他想了想,“不对,是我吓到了你......”

    支支吾吾的样子,陶骋实在是看不过眼。

    “他胆儿小,没想到庄婶家还有人。”

    “没关系,他也不是故意的。”

    顾乙灯对周齐连笑了一下,拉开另一扇门,起身去抱门口的快递箱,身子还没弯下去,便有一双手伸过来,赶在她之前抱起了箱子。

    “重,你搬不动。”陶骋擦身进了前厅,将箱子放在靠冰箱的地上。

    顾乙灯侧着站立,看着陶骋将身体弯成一个紧绷的7,上衣蹭上去一截,后腰露出一小块皮肤。

    “我来我来!”周齐连一个箭步向前,搬起另外一个就要往厅里去。

    顾乙灯回过神转身,看着猛然折身的周齐连,躲避不及,右脚向后撤退一步,踩到门槛,滑了一下。

    身子一歪,她下意识去摸墙,却被身后人稳稳扶住了肩膀。

    他撤了手,“看路。”

    顾乙灯闪到一边,看着陶骋接过周齐连手中的箱子,并排放到第一个旁边,然后折身脚步不停地一直走到院子里。

    “箱子早上磕了几下,麻烦你告诉庄婶打开检查,有问题让她找我。”陶骋指指屋里的箱子,没有再看顾乙灯。

    “好。”顾乙灯抱臂退回门内。

    陶骋转身向院外走,周齐连向顾乙灯露出一个实在勉强的微笑后,也跟着走了。

    接着是三轮快递车启动的声音,再接着,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安静下来,顾乙灯能听见远近四处的鸟叫声。

    黄白条纹的肥猫从油菜花田里窜出来,懒懒地看了一眼顾乙灯,弓身越过篱笆出了院子。

    顾乙灯摸摸左手的表带,看了眼时间,正好,七点了。

    刺眼的阳光笔直射过来,金黄色,温热,逼得顾乙灯眯起眼睛放低视线。

    惨白的水泥地,铺了一层一指长的柳絮,一地破碎斑驳的茶绿色,其间落了一点黄,黄接着白,白色顶端烧得焦黑。

    好像是他上前搬箱子的时候扔的吧,还剩一截没抽完。

    顾乙灯卷卷嘴角,那么爱抽烟的人也浪费啊。

    快递车开出去好一截,周齐连还是心绪难平。

    “骋哥,你说她是谁呀?开门那一下,我真是魂都飞出去啦!”

    陶骋一手把着车头,一手夹着烟送到嘴边,“你问我我问谁去?”

    周齐连咧嘴笑,“你还说是大丫姐,大丫姐怎么会长那样嘛......”

    “什么样儿?”

    “漂亮呗,比咱们村的姑娘都要好看!”

    陶骋吐出一口烟,嗤笑一声。

    “你不照样说人家是小偷?”

    周齐连抿抿嘴,幽怨地看了一眼陶骋。

    “那我还说她是仙女呢!”

    小偷?仙女?

    陶骋灭了烟头扔进车上的塑料瓶,换只手摸了下鼻子。

    隐约有点陌生的气息。

    “那你给庄婶打电话,她怎么说?”

    陶骋将两只手都放到把手上,路过一个坑洼,车身颠了一下。

    “庄婶说是大城市来的,暂时住在她家......”周齐连跟着车身也颠了一下。

    “骋哥,大城市的姑娘是不是都这么漂亮?白白的,也不怎么说话?”

    “我没去过大城市,不知道。”

    “哦......”周齐连大失所望。

    陶骋拿眼睛扫一下他,“回头你可以去问她。”

    周齐连疑惑地看看陶骋,然后把脖子缩进帽衫里,摇摇头。

    “应该不是的,咱们这里每天那么多来旅游的人,肯定有很多都是大城市来的,也没见过几个那样好看的......”

    “你那个同桌呢,你给人写情书那个?”

    周齐连一下挺直腰身,拱起眉头,“是别人给她的情书,我只是代写而已!”

    “你没说人漂亮?”

    “......”周齐连再次缩回脖子。

    他说过,还说过不止一回。

    “行了,赞美别人是一种美德,你品德不错!”

    陶骋腾出手拍了一下周齐连的脑袋,“干活儿去!”

    说罢停车,曲起左腿,又去口袋里掏烟。

    周齐连“哦”了一声,起身去车厢里翻快递,然后抱着一个箱子拐进一条小道。

    陶骋看着少年的背影,叼着烟,双手合拢点火,靠着车厢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

    他烟瘾其实不大,但这几天却抽得很凶。

    翻转着打火机的右手不自觉停下来,又凑近鼻端闻了闻。

    那点陌生的气息消失不见了。

    垂下手,他想起刚刚。扶住身前人的时候,俩人靠得很近,他清晰地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儿,清淡绵柔,或者说在他看到她的第一眼时,就似乎已经闻到了。

    白色的,孱弱的,清冷但又蓬勃的,一种花的香味。

    仙女?嗯,周齐连是这么形容的。

    陶骋抬手薅了一把头发,不知怎么,脑中蹦出一句话。

    仙女下凡,俗子渡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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