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漠从水池中站起身来,扬起一片水雾。

    他身姿挺拔,动作行云流水,好像根本没受过伤一样。

    阿楚听到带着水渍的啪啪脚步声,由近至远,消失在门口。

    她依然躺在水池里,身体放松,浮在水中央。

    只是觉得心里的某一块,好像突然碎了。

    阿楚委屈地瘪着嘴——他叫我“滚”。

    为何,明明他也是很享受的样子,却突然变了脸色。

    阿楚不愿再想了。她从水池里爬了出来,浑身湿漉漉地走到门口。

    苏漠果然已经不在了。可能是换好了衣服,回苏府了吧。

    哎。阿楚叹了一口气——之前误以为苏漠收留鲛人,是对鲛人们做了不好的事情。

    现在看来,那面墙上的血迹,全都是苏漠自己留下的。

    于无人之处发泄自身的痛苦,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时间已至晌午。

    阿楚坐在巡察司的门口,借着日光晒干了头发和衣服。

    只不过飘逸的衣裙,已变得皱皱巴巴,身上还有没洗净的蓝色血污。

    头发也乱成了一团,这里也没有梳妆的地方。

    阿楚顶着一头乱发,一身皱乱的衣裳,昂首走出了巡察司。

    守门的侍卫见到阿楚,皆都惊讶不已。

    阿楚却丝毫没有在意,昂首阔步,好不威风。

    一路行至苏府,惹来了不少议论。

    阿楚听着那些议论,大概就像是凤凰掉进了鸡窝,沾了一身鸡屎一样的比喻吧。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阿苏安好,一切都好。

    待走到苏府门口时,守门的侍卫见了阿楚,皆神色怪异。

    那大门紧闭,似乎落了锁。

    一位侍卫对阿楚道:“苏公子交代我们,不得让楚姑娘进门,让您再寻个去处吧。”

    阿楚眉头一皱,又想哭了。

    ——这男人怎么那么小气。

    ——不就是亲了一下吗,至于这么恨我吗。

    阿楚双手紧紧抓着裙角,眸子里闪过一丝黯然,她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侍卫大哥,我就在这门边坐会,可以吗?”

    侍卫面露不忍,点了点头——哎,多好的小姑娘,也不过刚刚及笄的年纪,怎么招惹到了苏公子呢。

    晌午的日头正热,晒的阿楚昏昏欲睡。她小脸恹恹地倚着门口的石狮子,石壁的冰凉缓解了一丝暑热。

    她摸了摸腹部。昨日吃的东西早已消化干净,此刻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

    侍卫已经轮换了一班岗。一位面容黝黑的侍卫于心不忍,从怀里掏出一个馍递给阿楚,小声道:“楚姑娘,吃点吧。”

    阿楚摇了摇头。

    虽然很饿,但是不想吃东西。

    比饥饿感更让人难过的是,苏漠冷淡的神色,和那一句剜心刺骨的“滚”。

    好像他根本不需要她,好像她本就是多余的。

    他在自己的世界过得好好的,运筹帷幄,纵横捭阖,也根本不需要这么个累赘。

    阿楚难过地垂下头,内心是对自己的全然否定。

    ——我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啊。

    ——他已经不记得你了,你为何还要死死地纠缠他。

    阿楚渐渐心灰意冷,精神颓靡。

    日头一点点偏西,夕阳照在阿楚皱乱的裙角上。

    她坐在石砖路上,侧身倚着苏府门口的石狮子。

    汗水黏腻,她的发丝凌乱不堪,掩住了逐渐失去血色的脸。

    风沙又起,沾满了她的身,她的脸。

    粉蓝黑灰糊成一片,让阿楚失去了往日的明媚和娇俏。

    路过的陌生人对她指指点点。

    “这又是哪家的姑娘……”“为了苏大人竟然把自己折磨成这样。”“哎疯了疯了。”

    她失去了往日的骄傲,自尊,和伶俐。

    心里只剩下一团灰色。

    阿楚闭上眼睛。她想起了那个盛夏傍晚的海面。

    那年阿苏和阿楚刚刚年满十岁,瞒着掌司大人游出了海面。他们总是听人说海上升明月是何等壮观的景色,却没有机会亲眼目睹。

    在鲛人的族规中,不满十六岁的鲛人不能跃出海面。因人世总有利欲熏心的残忍商贾,专门守着这些落泪成珠的奇异生物。

    海上明月果然是一道极美的景色。如黄金玉盘一样的圆月挂在天边,在水面上映出一道金灿灿的倒影。

    只是两个少年光顾着赏月,却没有听见远处渔船的桨板声。待到视野里出现两艘渔船时,阿楚才惊恐发觉,身边已经围聚了数名浪人——那是水性极好的渔民,能深潜海底数十米,速度甚至不比鲛人慢。

    他们手握鱼叉,脚上带蹼,快速而迅疾地朝二人游来。阿楚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阿苏使劲一推阿楚,大喊一句:“跑!向下游!不要回头!”

    “那你?”阿楚紧紧拉着阿苏的手。

    阿苏的话令阿楚不容置喙:“放心,我一定会回去。在海底等我。”说罢向那群浪人冲去。

    他总是这样,独自一人面对危险。阿楚刚想跟过去,却被阿苏狠厉的喊叫吼住:“再不走,你是想害死我吗?”

    阿楚身形一颤,甩了甩尾巴,头也不回向大海深处游去。

    那晚,阿楚苦苦守了半夜,终于等到了带伤而归的阿苏。

    他双臂带血,大片鱼鳞被剥落,伤口惨不忍睹,血液丝丝渗入水中。阿楚双目微红,颤声问:“他们伤了你?”

    “没有。”阿苏捏着手中几片鱼鳞,“是我自己拔下来的。”

    阿楚诧异:“为何?”

    阿苏双臂环住阿楚,头垂在她的肩上,有些疲累道:“我想用珍珠诱他们,可是哭不出来。就拔下了几片鱼鳞。”

    “那些浪人真是蠢,看到珍珠就争先恐后去夺,反倒让我逃了。”

    阿苏为了泣泪成珠,竟生生拔下了双臂的鱼鳞。用剧痛逼出眼泪,去引诱贪心的人类。

    这该有多痛。

    “傻子。”

    阿楚喃喃着,睁开了眼。

    她不信曾经怀着热烈爱意的少年会离自己远去。

    他还在这里,他一定在等着自己去唤醒她。

    只要再努力一些,再坚持一下,她的阿苏,一定会回来。

    *

    “阿楚,你这是怎么了?”

    灵昭和明霜结束了今日的营生,踏着月色归来,却看到阿楚浑身脏兮兮地坐在苏府门口。

    看到灵昭二人,阿楚摇摇晃晃站起来,摸了摸脑袋,吐出了一句:“好饿。”就仰头向后倒去。

    明霜眼疾手快扶住阿楚,和灵昭二人协力撑住了阿楚的身子。

    待要进府时,侍卫有些犹豫说道:“苏公子不让楚姑娘入府。”

    灵昭皱了皱眉:“她都这样了,你们还有没有点人性?”

    然后不耐烦地催着明霜快走:“有什么后果,让苏公子自来问我就是。”

    “大不了我每月给他租钱,我们也不是平白无故住着他的屋子!”

    明霜咂了咂舌:“灵昭你别乱说,往日里公子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

    灵昭又气又怨:“我是看阿楚可怜,一时心软了。”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苏公子人品如何,我自是清楚的。怪我心急口快,乱说了。”

    姐妹二人将阿楚抬回了碧落庭,为她换了衣裳,又喂了些糖水。

    阿楚这才头晕目眩的睁开眼。

    看到面前的粉裳女子,阿楚神色委屈,又要落泪。

    灵昭连忙捏住阿楚的鼻子,呵斥道:“不准哭!”

    明霜又将一勺糖水递到阿楚嘴边:“你这是伤心过度,气血不足,身乏体虚所导致的晕厥。所以千万不要再哭了。”

    然后明霜面色柔和看着阿楚:“往日里你那么威风,怎么如今这么委屈了。有什么伤心难过之事,告诉姐姐们。”

    阿楚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黯然——这该如何开口?

    苏漠的秘密想必无人知晓,我对他的爱慕也是藏于心间的。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好与人相谈啊。

    阿楚接过了明霜手中的碗,低声道:“明霜姐姐,我自己来吧,让你们费心了。”

    见到阿楚不愿说明发生了什么事。灵昭和明霜二人相视一顾,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楚实在是饿坏了,喝了一碗糖水,一碗糯米圆子,还有一张甜饼才勉强觉得吃饱了。

    她内心暗想,可能是因为之前耗费的力气太多了,所以才会如此疲惫饥饿。

    待吃饱喝足后,阿楚又恢复了精神。她看向依然守在床边的灵昭和明霜,斟酌了一下语气:“灵昭,你之前总是说苏公子如何如何好,你能跟我说说你们是如何相识的吗?”

    灵昭神色微黯,收拾案几的手慢了下来:“阿楚,你要知道,不是每一个鲛人来到人世后都是一帆风顺的。”

    “鲛人因资质不同,所擅长的事物不同。而我和明霜,却是擅长歌唱。”

    灵昭转身握住了明霜的手。二人皆垂下了眸子,好像内心藏了一堆心酸往事。

    “空有美丽的歌喉却没有自保能力,无疑是一场灾难。”

    灵昭伸出了手臂,长袖一滑,露出了虬结的伤疤。

    即使之前看到过这些伤痕,阿楚还是难过地捂住了嘴。

    灵昭不以为意地笑了:“以前那些腌臜事我不想提了。苏公子对我们来说,就如再生父母一般。”

    “虽然他不善言谈,性情冷淡。但确实是一个好人。”

    明霜揽过灵昭的肩,将她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发丝。

    低低的呜咽声从灵昭的唇边溢出。

    阿楚亦忍不住落下泪来。

    明霜淡淡开口道:“府内的鲛人,都是为苏公子所救。他身为巡察使,恶名在外,震慑了不少想要为非作歹的恶人,近些年来,惠阳城也太平了不少。”

    原来是这样。

    阿楚又悲又喜。悲的是,为这些遭遇不公的鲛人而难过;喜的是,面冷心热的苏漠,初心未改,还是那个善良温柔的阿苏。

    明霜见阿楚表情愁苦,不解问道:“苏公子从未真的对谁生过气。你究竟是做了什么,才让他将你撵出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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