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果不其然下了一场大雨。整夜他们都在泥泞的道路上赶路,马蹄上的污泥已结出一层硬壳,昔日华美矜贵的贵妇小姐们衣裙脏污不堪,人人俱是一脸狼狈颓态。

    赶到驹嵬驿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天地交界之处隐隐有青白色之光,但还不明亮。总的而言,天地间还是一片昏蒙蒙暗色,看不清事物。

    在驿站前,楚琩勒停马蹄,见那黄面长须之人悠悠勒马向驿站后方行去。他眯了眼望去,果然看见驿站后面有人马闪动的影子。

    楚琩心下微松,做出手势叫诚麟和楚良玉不必上前,自己带了些许人马跟随上去。

    楚良玉站在远处遥遥望去,见阿爷的背影越行越远,在夜色中融成一个小点,汇入驿站背后晃动的阴影里。

    “咻——”

    有一个红点擦耳而过,带来破裂的风声。下一刹那,天地间亮堂堂起来。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楚良玉目瞪口呆,接天连地的红点从天际坠下,所带的焰光照亮昏蒙的驹嵬驿,所降落之处燃起猩红的火圈。

    而阿爷在那焰圈包围之中,已经避无可避。

    不远处的山上,红光照亮之处,左右神武军静静与他们对峙。驹嵬驿的后方,杜崆、萧道从骑高头大马,站在人群中冷漠地直视着楚琩,同行之人还有萧道从的胞弟萧道晏。

    另一侧,长公主楚意欢戴一黑色帷帽,面中满是不忍。与楚良玉目光相接之处,她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虽然隔着很远,但杜崆那宣读的声音传到楚良玉耳中,一字一顿,分外清晰。

    “罪人楚琩!你本是先帝第四子,圣上的异母兄弟,承蒙圣恩得封爵位,然而不知感激,竟然倚仗圣宠生出狼子野心,先在朝堂中大肆排除异己、党同伐异,妄图拉拢燕邶王叶昀,后竟在雍王府中勾结谢家行厌胜之术,犯下私行巫蛊的重罪,犯上作乱、意图谋逆、罪不容诛!”

    “以谋反之罪论处,褫夺楚琩爵位,雍王府上下人等判处极刑!”

    杜崆冷冷扔下一言,“念在你仍冠皇室的姓名,给你一次机会,你便在此处自刎谢罪吧!”

    左右神武军容色威严,齐声喊出震天的口号,楚琩□□的枣红色大马受这浩大声势感染,长嘶一声,不安地甩甩蹄子。

    楚良玉眼见楚琩调转马头,看向妾女所在之处,流露出一种万般留恋与悲戚的容色。她看着他的手颤抖着摸向腰间的佩剑,悲怆喊道,声音贯穿焰圈,“阿爷,不要!”

    随着她的喊声落下,楚琩抽出佩剑,但并未自刎,而是策马狂奔,竟然向包围圈的侧翼冲去。他扬起佩剑,向这处嘶吼,“带她们走!我命绝于此!”

    楚琩身后追逐着漫天的箭雨,而他以剑挥舞,斩去箭矢。远处山上的左右神武军呼喝而下,如一阵黑色的飓风席卷而来。

    楚良玉拼命挽留楚琩背离的身影,诚麟叔则拉住她的手臂,“娘子,不能到那里去!阿郎在为我们争取时间!”

    忠诚的管事使出最大的力气阻止令昭公主,一边挥舞着双手要剩余的女眷从向来时的路逃出重围。

    楚良玉长呼一口气,尽力忍下眼眶中的泪水。阿爷的身影已被淹没,他是为了保护她们吸引火力,才故意向反方向驰去的。现下最重要是莫要浪费了阿爷的牺牲。

    她配合诚麟尽力逃窜,很快奔驰在队伍的前列。

    然而,右神武军来的更快。寻常马匹不如战马的速度快,一支十几人的队伍很快追在他们后面。

    郑娘子和一个家丁共乘一马,先前长途跋涉已让马匹疲累不堪,奔驰在泥泞的道路中几乎拔不动腿,更是难以从右神武军的追杀中逃脱。

    “小心身后!”楚良玉喊道。

    但已经太迟,一支箭矢射向后方的郑娘子。穿粉绿色衣裙的妇人滚落下马。赶来的将士手执长枪,一挑一刺,扎穿郑娘子的肚腹。

    “不要!”那样不可以!楚良玉喊出声,郑娘子明明是有身孕之人,遭受那样的对待是何等残忍?

    她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柔弱的妇人直到最后关头仍挣扎着蜷缩用手护着自己的小腹的那个血洞。

    郑娘子还没有将她怀有身孕之事告诉自己,她已想好的一番故作豁达的说辞却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诚麟叔面露痛苦之色,反转回楚良玉的肩膀,强迫她面朝前方。“娘子,不能再看了!”

    前不久身边同行的、熟悉的家人,一个接一个地从马上滚落。年迈的奶娘,平时最爱讥讽人的檀玲……满耳都是哀鸣声。

    以他们的力量,在善战的右神武军面前毫无反抗能力。再这样下去,应该马上就会轮到自己了吧?

    耳后一阵呼呼寒风,“娘子小心!”,本应是向她而来的长枪,诚麟叔用手将楚良玉推下马匹,自己则被刺中肩头。

    “我和你拼了!”诚麟叔抽出腰间别着的短刀,但在马背上交战,一寸短一寸险,他毫无胜算。诚麟叔劈砍短刀想伤到将士,至少为楚良玉争取一些逃跑时间。

    这种想法宛如天真的笑话,刀锋还未接触到他的身前,就被将士用长枪轻轻松松震开,随即划出一道弧线刺入诚麟叔的胸膛。他就这样痛呼一声滚落马下。

    她忍住眼泪,只剩下她一人了。趁着诚麟叔与将士搏斗的间隙,楚良玉逃向茂密的灌丛,那里枝繁叶茂,战马不易前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陌生的右神武军将士下马拔腿追逐。

    刚刚杀死诚麟叔的将士速度很快,眼看着就要赶上楚良玉。距离不断缩小,已经到了可以出枪的范围——

    “住手!”

    后方的灌丛上,一匹黑色的战马高跃而出,竟然这样穿越了灌丛。来人身穿暗银软甲,掷出短刀打偏了将士手中将刺的长枪。

    那将士受此一击,身形不稳,倒向一边。顾慎独踏镫下马,抽刀刺向将士的咽喉。将士自知不敌,松手躺倒在地。

    顾慎独不可能下杀手,踢开他的长枪,确认他不会再发起攻击,就翻身上马追逐前方的楚良玉。

    楚良玉当时只模模糊糊看了一眼,只知道似乎将士之间起了内讧,她趁着这个时机尽力逃亡,并不清楚是谁救了她。

    “令昭公主!令昭公主!不要跑。”

    身后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匹黑色的骏马冲过她的身侧,拐到面前将她拦下。

    顾慎独轻巧下马,跪在她的面前。

    “令昭公主,请随末将回去!”

    “顾慎独?刚才是你救了我吗?”楚良玉一怔,来人怎会是他?顾慎独是左神武军大将军,也参与了今夜的围攻。刚才杜崆所言字字清晰,雍王府之人全部以极刑论处,他应该是来杀她的啊。

    顾慎独微微抬头,疾马上驰让他的发丝有些凌乱,他调了调急促的呼吸道,“……末将受皇后之命,特来保护公主,请您相信我。”

    楚良玉听到“皇后”二字,心下有些安稳。“起来吧。”

    顾慎独起身,白净的脸庞有些拘谨,“追兵应该马上就会赶到,不能在此停留了,令昭公主,不知公主可否介意……与末将共乘一马?这样我可以更好地保护公主。”

    顾慎独护她上了马,又翻身坐在她后面。“公主,请抓稳了。”

    顾慎独的这匹黑马风驰电掣,奔跑于山林间如履平地,他一边将令昭公主护在怀里,一边尽可能挑选一些隐秘但平坦的道路。

    左神武军隶属于北衙八卫,京都中的卫兵多是世家官宦子弟,跋扈得很。顾慎独是个孤儿,凭借着自己的神勇过人的天赋进入左神武军,后来年纪轻轻又登上大将军之位。

    他们是认得的。楚良玉还小时,由于陪伴长公主上课的原因,她经常要出入宫闱。顾慎独常常在宫门外轮班值守,日久天长也就熟了面孔。

    年少时,她正是心性顽劣的时候,没少带着顾慎独玩。或许是两人年纪渐长,身份的差距越来越明显,或许是自从顾慎独升职做上左神武军大将军之后,事务逐渐繁忙起来,他们都鲜少说话了。

    到了晚上,他们停下来稍作歇息。恰好所到临近一条山涧,顾慎独系了马,在溪边生起一处篝火。楚良玉衣衫在逃亡间沾满泥污,顾慎独也注意到这一点。

    “贴身衣物的话,于礼不合,若只是外衫,公主不介意的话请脱下来让我为您洗濯吧。”

    关于衣物的这一点,她认为逃命要紧,其实不太在意干净与否,但既然顾慎独已经提出她也不好拒绝,于是按他说的做了。

    山间晚上很冷,褪去外衫更是寒意入骨,于是楚良玉坐得离篝火更近一些。暗红色的火光里蹦出噼啪作响的声音,顾慎独将外衫架起来烘烤着,火光映着他沉默的下颌。

    他和记忆中没变,还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在这之后,你打算怎样?”楚良玉问。

    “京都中为公主备下了宅子,之后会接您到那里暂避风头。”

    “不对,我问的是你。”皇后为何会救下自己,她心中有几分猜测。皇后待她一直很好,她那任性妄为唯我独尊的作风也足够让她敢于做出劫走犯人的事。只要是那人想做的,那人从来无所顾忌。

    可是,顾敛锋为何要帮皇后的忙?这对他来说百害而无一利,只会在未来惹上滔天大罪。

    他为什么救她,这是楚良玉想问的。

    “为了路上方便,公主把裙摆全部撕碎了,对不对?山中泥地脏污,您未曾介意,刚才我递给您的行军干粮,您眉头也未皱、一点也不剩地吃干净了,仔细想想,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啊……每当看到公主这样的地方时,我就觉得,您不应该在那马蹄践踏、火光漫天的地方结束一生。”

    火燃得有些太快,顾慎独用木枝拨弄着盖住木炭。

    “公主若是在意我私放逃犯的事会为我惹上麻烦,那您多虑了……如果雍王府是清白的,是您的话,一定能在有朝一日叫一切水落石出,到了那时,我现在犯下的怎么能称之为罪孽?”

    她在沉默中敛紧了衣领。

    ……

    顾慎独走小道将她护送回京都,雍王府一连串的变故和眼前的惨剧令她精疲力尽,一路上昏昏沉沉,在顾慎独的怀中睡了又醒。

    在临近京都的郊外,顾慎独将她唤醒,以黑色纱质长幂篱覆盖住她全身,趁着夜色从城门进入。守城的人识得同为禁军的顾慎独,没有过多询问二人的关系,很轻松就将他们放进去了。

    坐于顾慎独的黑马上,楚良玉敛目垂首,静穆如坐莲观音。途径那两个守门的将士,她忽然开口,“借问二位小哥……三日前,驹嵬驿,犯下私行巫蛊之罪的雍王府上上下下八十口人,现今都怎样了?”

    庄严悲悯的观音开口,年轻的将士微微一怔,不由得说出自己全部所知。

    “雍王被左右神武军围攻,万枪穿心,当场就死了,剩下的人,没有一个逃走的,悉数伏诛。”

    马下的顾慎独,用温热的手牵住她,催促她向前。她看见他明亮的眼中酝酿起不忍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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