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州城。

    孤月当空,流光宛转。明王府邸,几盏清影迂迂徊徊。

    王府中厅上挂着一幅御赐匾额,写道:宣化承恩。匾下放着一张条案,案间镶着雕花挡板,紫红的檀香木,隐隐泛着磷光。案前是一张刻着龙凤浮雕的八仙桌和两把太师椅,并之厅下左右两侧各置数对木椅。

    明王李存照坐于主宾之位,他身着紫蟒袍,头戴幞罗帽,神采屹然,面目威严。席下以列坐着许州刺史、军中将领、及一众谋士。

    李存照沉思片刻,开口道:“原以为能收复张世申为我所用,好假以时日屯兵汤阳,以便挥师中原,不成想反害了秦将军性命。今已打草惊蛇,朝廷派遣的使官不日就到,诸位可有对敌良策?”

    “王爷。”率先开口的是秦迎的徒弟,他起身道:“梁国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虽数百万却不足惧,今许州兵精粮足,更有梁江之险为屏障,料他齐贼也不敢轻举妄动,王爷何不趁他们尚未集结,率先攻入汤阳为我师父报仇!”

    “请王爷下令!”其余众武将也起身说道。

    厅内顿时寂静无声,众人皆是各怀心思,望向李存照,良久后,他缓缓起身,“众将军稍安,我已派人去取张世申的狗头,料他活不过今晚三更!至于起兵......徐先生你有何看法?”

    席下站起一位叫徐弘道的谋士,他微微朝李存照浅施一礼,道:“禀王爷,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蝼蚁,滋事关重大,不可贸然!以在下拙见,此时还不宜起兵。”

    “可箭已离弦,已不得不发啊!”

    “王爷,今虽已万事俱备,但还少了一股风。”

    “你是说北方的晋王?”李存照起身渡步道:“可本王早已派人与他商议,他却迟迟没有回音,想必是担心我与齐珲设计害他。”

    “今时已非昨日,现在的局势,肯定逃不过他的耳目。王爷何不再次派人去游说,只有与他达成南北合围之势,攻取商州才能易如反掌。王爷一旦入主中原,凭李氏血统,天下谁人还能与王爷争锋!”

    李存照连连点头,只是稍一思索,又道:“眼下时间紧迫,邺城又路途遥远,只怕......”

    “王爷不必担心,在下这里有一计,可暂时拖住使官。”徐弘道凑近李存照耳语一番。

    “至于人选嘛......”徐弘道灰暗浑浊的眼珠一转,开口道:“不如就派那个屡次冒犯王爷的四海镖局去办。王爷,你看如何?”

    “此计一箭双雕,好极了!”李存照扬天大笑道:“哈哈哈......这样一来,我们也算是被逼无奈,师出有名了!而名正则言顺,只要除掉齐珲,我看谁还敢不服!”

    临近午时,梁江渡口才遥遥望见一艘商船驶来。一众行人急不迭地收拾行囊,辞别亲人,登舟离去。

    “船家等一等......”游鸿之和他的那位小书童气喘吁吁地赶在解开缆绳前登上了船。低矮狭小的船舱挤满了人,他索性解下背后的箱笼,盘腿坐在了甲板上。

    随着浪潮渐动,船身缓缓驶入江面。远处寒山苍翠连绵,几只南迁的白鸥,展翅掠过水面,如同轻拨的丝绸,惊起一圈滟滟烟波。潺潺的江水,一眼望不到,不禁令人飘飘所以,沧海一粟。

    船只行至梁江深处,船舱猝然传出几阵咒骂声。

    那男人中等身材,穿着十分华丽,脚边跪着一个约十来岁身形单薄的小男孩。他不时招来男人的拳打脚踢,打骂过后,那男人似乎还不过瘾,竟像拎着小鸡仔一样拽起他的头发,拖行到甲板上,作势要往船下扔。

    此举正巧被坐在一旁的游鸿之看见,他急忙拽住孩子,朝他呵斥道:“众目睽睽之下,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快放下他!”

    那男人回头啐了他一口,仰头笑道:“王法又拿我如何?爷自己花钱买来的玩意,想要他死,他就得死!”

    “买来得又如何,那也是一条人命,你快放下他,有话好好说。”游鸿之想了想,又道:“或者你要是嫌弃,多少钱买来的卖给我好了。”

    “哈哈哈......爷今天还真是出门遇贵人啊!一百两银子,你买去好了。”

    “你简直是趁火打劫!”游鸿之顿时被气的双目通红。

    船舱里穆辛环着手臂,轻轻撞了一下不留,“喂,去教训他一顿。”

    不留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荀祈,这会儿他正闭着眼养神,半晌,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不要多事。”

    穆辛立刻反驳道:“行走江湖,凭侠义立身,如果遇到不平之事坐视不理,算什么江湖儿女?”

    她说完站起身,大喝一声“住手。”

    不留欲起身,荀祈抬了抬手,无奈道:“由着她闹去吧。”

    这边,游鸿之正为拿不出三百两银子发愁,忽见走来一年轻女子,不仅生的清秀灵动,细看之下,还隐隐有几分似曾相识。

    她怒气冲冲,径直走向那人,粗声道:“这么对待一个孩子,简直禽兽不如!”

    那人嗤笑道:“就凭你......也来多管闲事。”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穆辛手握拳头,举到他跟前。

    “嘿嘿......纤纤玉手。”那人邪笑了几声。

    “我去你的纤纤玉手。”说着,她一拳朝那男人挥去,却不偏不倚打中了试图拦她的游鸿之。

    “嘶......”游鸿之捂着脸,疼的直咧嘴,却依然心平气和地说道:“姑娘勿躁,我来跟他讲......”

    “哈哈哈......”那男人斜着眼,笑得脸上横肉直颤。

    “抱歉,没打准。”穆辛甩甩手,朝游鸿之露出一个愧疚的笑容,接着,便以迅雷不及之势,抬腿重重击向那人的下腹,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险些落水的孩子,末了道:“跟这种人讲道理简直是对牛弹琴。”

    “哎呦......”那人捂着肚子,连声大叫着摆手,“女侠饶命。”

    “咱们都是斯文人,就按规矩办事,喂,你身上有银子没有?”穆辛朝愣在一旁的游鸿之说道。

    游鸿之连忙从袖袍里翻出三两碎银,塞进那人手里,临了,又向他要来了那孩子的身契。

    那人倒也爽快,掏出一张契书丢给游鸿之,神秘地笑了笑,“这个兔崽子不仅克死了自己爹娘和兄弟,凡跟他扯上一点关系的人,都要倒八辈子霉,今天终于能摆脱这个逮谁克谁的扫把星了,以后你们可就要小心了。”

    游鸿之对他的话毫不在意,蹲下去握住那孩子的手,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天末。”甲板上响起那孩子稚嫩的声音,“我叫天末。”

    他轻轻抬起头,却令一旁的游鸿之三人,都不由倒吸了口凉气。那是一张极好看白净的脸庞,若是能忽略他额头上那片红色胎记的话。

    天末缩了缩身子,低头躲开了他们的视线。

    那朵盛开在他脸上的花瓣,无疑让他受尽了异样的眼光。

    穆辛噗嗤一笑,抚着天末的头,朗声说:“你这小孩,这辈子是来找什么人吗?竟还是带着记号来的。”

    天末怯怯地抬眼看看她和游鸿之,半晌吐出一句,“......他们说我是扫把星,是天煞!我......我会害死别人的。”

    “少爷,快离他远点。”小书童听罢,吓得连连后退。

    游鸿之却双手板过天末的脸,让他与自己对视着。

    “天末,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扫把星,一条性命如此沉重,与你一个孩子又有什么干系。以后,你好好跟着我,只要我有口饭吃,就不会让你饿肚子。”

    “这倒是真的,我可以保证。”穆辛道。

    游鸿之诧异道:“这位姑娘......”

    “我叫穆辛,在客栈见过,你忘了?”穆辛想起他在客栈说的那些话,便疑惑地问道:“你那日在客栈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

    “穆姑娘可信命?”

    “自然是不信的。”

    “为何?”

    “命定之说不过是有些人为自己的无能所找的借口。”

    “我却是信的,只是,此命非彼命。”游鸿之笑道。

    穆辛不解。

    “穆姑娘可愿听我细说?”他见她重重地点点头,才又继续开口:“自古以来,天下便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好像冥冥之中有上天注定,然而非也,依我之见不过是人的劣性在作怪。久安之下必养奸佞,而奸佞易乱民心,而民动则乱。这洋洋洒洒的几千年,也不过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瞬而已,我等平民百姓所能改变的事情,小之又小,不过,就如同点滴之水汇聚成河一样,渺小的人也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这就是天道,是人定胜天的道!普天之下,谁能顺势而为,谁就能主宰这股力量。”

    “势在何处?”他们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沉重的声音。

    游鸿之抬头见走近一人,身高八尺,面带威严,令人骤然感到一种来自深渊的,莫名的恐惧感。他深吸一口气,抬首答:“势,在于民心。”

    “一派胡言!”荀祈怒斥道:“若如你所说,毁灭大庆的并非齐珲而是百姓不成!”

    “当然不是齐......当今皇上,是大庆朝廷的昏暗不堪,奸臣藩王当道,摒弃了以仁义廉政治天下的根本,才致天下百姓痛不欲生,不得不揭竿而起!”

    “放肆!”荀祈扬手箍住了他的脖子。

    吓得穆辛拍打着他的胳膊,说道:“阿寻你在干嘛?快放开他!”

    “这种话若再让我听见第二次,我就拧下你这颗愚蠢的脑袋喂狗!”荀祈嫌恶的丢开他,走进了船舱。

    “你没事吧?”穆辛连忙蹲下,抚着他的胸口顺气。

    游鸿之抬头望着船舱内那个鹤立鸡群的男人,说道:“咳咳......我没事,那人是谁?”

    “他叫阿寻,权当是我的远方亲戚吧。你别生气,他这人脾气有点古怪。”穆辛索性在他身边席地而坐,看着他又说:“我觉得你讲的很好,你能再给我说说吗?”

    游鸿之倒是十分乐意有人倾听,再加上穆辛生性爽朗,不拘小节,两人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从天南地北说到孔孟老庄,直到天色渐晚,客船即将要在渡口靠岸。

    穆辛提议道:“游大哥,你若是不介意,就与我们一同回许州好不好?”

    游鸿之笑着比了比自己的脖子,打趣道:“我还不想年纪轻轻就脑袋离家。穆姑娘日后若是有时间,可以到城里的四海镖局找我。届时,我定盛情款待。”

    “镖局?”穆辛看着他单薄的样子,有些不可思议。

    “四海镖局的总镖头是我爹,他一直希望我能考取功名,不再像他一样过着刀尖舔血的日子。自小就让我跟着教书先生学做文章,并未习得半点防身的武艺。”

    穆辛扭头见船已靠岸,远处的酒旗在雾霭中若隐若现,抬手施礼道:“游大哥,天末,我们就此别过,一路多保重。”

    “一路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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