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穆辛三人进了许州地界。

    城内楼台殿阁高耸林立,小桥流水风光无限。四通八达的街道,让人一眼望不到头,路边的商贩杂耍,吆喝声此起彼伏,往来的人群更是络绎不绝。

    许州故都果真是舞筵不休,满目繁华。

    “莲藕糯......好吃的莲藕糯.......”担着扁担的老伯,高声叫卖着。

    “我要吃这个。”穆辛把手里的小食一股脑的全塞给荀祈,从老伯手里接过一块热气腾腾的莲藕糯。

    荀祈一手拿着梅花糕,一手拿着小糖人,示意身后的不留付钱。

    几人走走停停,没一会儿又被路边的小乞丐吸引了视线。

    只见他边擦眼泪,边高声叫喊,“卖身葬父啦……我吃的少,力气大,而且只卖二十文银子,哪位好心人能可伶可怜我,买了我吧。”

    听他喊完,穆辛这才注意到他身旁的席子上躺着一个脸色煞白的男人。

    “阿寻,他好可怜,能不能给他点……”她说到一半便眼巴巴地看着荀祈。

    荀祈早已从那男人起伏有序的胸脯上看穿了他们的把戏,只是,他看了眼穆辛,还是掏出银子递给了那个小乞丐。

    “小孩,赶紧去把你爹给埋了吧,剩下的钱去买点好吃的。”

    小乞丐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多谢女菩萨,多谢大老爷。”

    谁知,三人未出多远,忽然被胡同里冒出的一群衣衫不整的人围了起来,“就是他们几个,快跪下要钱……”

    “求大老爷行行好,赏我们点钱吧……”

    不留立即挡在前面,“公子先走。”

    “被这些人盯上,恐怕一走了之是行不通的。”荀祈冷冷地看着那一张张无比肮脏贪婪的脸,回头对穆辛说:“看见了吗?有时候好心不一定有好报!”

    “什么......意思?”穆辛显然还蒙在鼓里。

    荀祈并不回答她,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包子铺,向不留吩咐道:“你去买些包子,分给他们。”

    “是。”不留走到他们跟前,大喊一声:“银子没有,谁要是饿肚子就跟我过来领一个包子。”

    这些人中多是坑蒙拐骗,吃喝嫖赌之辈,似乎这个世上除了银子,没有什么能提起他们的兴趣。所以当听到要钱无望时,许多人都兴味索然地离开了,最后,只有十来个人接受了不留的包子。

    穆辛见状一愣,不由有些气恼,“他们定是听了那个小乞丐的话,以为我们人傻钱多......”

    “吃一堑长一智,你能记着就好。”荀祈道。

    经此一事,穆辛显得有些兴意阑珊,正无聊时,忽又听得身边有人说着法场砍头之类的话。她顿时又来了精神头,拉着荀祈跟随人群,来到城中的一片空地上。

    “让一让,让一让。”她伸着圆溜溜的脑袋,一个劲地往前挤。

    人群中约十来名囚犯,双腿跪地,一字排开。他们身后坐着一位身穿官服的男人,那人抬头看了看天,起身往地上撒了三杯烈酒,口中说道:“上告黄天,下祭后土,众犯私通山贼,抢劫朝廷供银,今证据确凿,午时问斩,行刑!”

    一声令下,刽子手们犹如砍瓜切菜一般,齐刷刷的挥刀直下,数十名囚犯顿时人头落地,血溅法场。

    这血腥残暴的一幕,惊得穆辛心口一悸,仿佛被人狠狠扼住了咽喉,霎时白了脸色。忽然,她眼前一黑,一双大手遮住了她的眼。

    “害怕就闭上眼。”荀祈一边捂着她的眼睛,一边拉着她往外走。

    穆辛死死捏着他的手,嘴里却一直念叨着,“我......不怕,我真的不怕......”

    这时,旁边有人小声议论着,“听说游家的人到死也没招出供银在哪,这下恐怕又要再补征税银了......”

    “是啊!这些杀千刀,死了还要祸害咱们老百姓!”

    ......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不过,穆辛一个字也没再听进耳朵,她一把推开荀祈,抓住说话那人,急急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游家?”

    “还能是哪个游家,四海镖局喽。”

    穆辛身子一晃,脑海里想起了游鸿之的样子来。她慢慢回身,望向躺在血泊里的他的家人们,顷刻间,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席卷了她的全身。

    从法场回到客栈不久,穆辛就发起了低热,断断续续,时好时坏。几人商量过后,便决定先在许州停留几日再动身。

    这一日,明王府前的门倌,如往常一样正倚在门口的石狮子上闲聊,忽瞥见一前一后走来两人,皆是身着锦衣,器宇不凡。其中一人手持长萧,递到门倌面前,冷声说道:“烦请通传。”

    门倌凑近一瞧,顿时变了脸色,陪着笑脸说道:“二位公子稍安,小的这就去禀明王爷。”

    不出片刻,李存照便率一众家院奴仆,亲自出门将那二位公子迎入了王府。

    中厅内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李存照抬眼细细打量后,开口道:“许多年前曾有幸与晋王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得见令公子,果真风姿俊雅,卓尔不群。”

    那公子答:“王爷过誉。”

    “令尊大人近来无恙?”

    “承蒙王爷记念,父王一切安好。我此番前来,便是奉父王之命,助王爷一臂之力。”

    李存照不禁喜上眉梢,起身问道:“此话怎讲?”

    那公子低头把玩着手上的长萧,不急不慢地说道:“不留,把东西拿给王爷瞧瞧。”

    身后那人立即呈上一物。

    李存照接过一看,竟是商州城的兵防图,里面详细标注了大梁的兵力驻扎点,以及皇宫守卫薄弱的位置。

    “这......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

    “好!好!太好了!”李存照笑着笑着忽然嘴角一僵,幽幽说道:“晋王既已得此图,何不早日挥兵南下,以报当年的断臂之仇?”

    那公子听完大笑道:“你道父王不想么?只是,商州北有渝水,百泉,黑崖等十六个关隘,可谓是易守难攻。若父王能像王爷一样坐守许州,早已凭借梁江天险,荡平了商州。”

    “实不相瞒,本王确实有意起事,只因兵少将寡,恐不能与梁军相敌。若是能与晋王共同起兵,达成南北合围之势......”

    “父王正有此意。”

    “好!请世子转告晋王,三日后我将率军三十万,出兵汤阳!”

    “那便以三日为期!共同起兵,讨伐齐珲!”言罢,他便起身拜别,“事情紧急,我还需传书回邺城,先行告辞。”

    “待本王亲送世子。”

    “王爷止步,府内人多口杂,以免徒生事端。”

    李存照忙唤来管家,嘱咐道:“替我好好相送二位贵客。”

    辞别明王后,二人跟着管家出了中厅。

    这座府邸原本是前朝惠元公主大婚时所建,其奢华的程度,丝毫不输于惠元公主儿时所居的凤灵殿。

    “两位公子小心脚下。”管家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着。

    他们拐过一处假山,视线豁然开阔起来,远处不仅溪水潺潺,更有琼宇回廊以势而建,长廊之下坐着一位老妇人,她体态丰腴,身穿锦罗镶花广袖,头戴冠髻珠光流转。不知一旁的侍女说了什么,逗的那妇人掩嘴巧笑。

    不留见荀祈立足不动,不禁出声提醒道:“公子......”

    荀祈怔怔地望着回廊,半晌,出声问道:“那位老妇人是......”

    “哦,那位是王爷的祖母。”管家答道。

    荀祈深沉的眸子里,顿时溢出了泪光。远处那位面如秋霜,历经沧桑的老妇人,竟与自己是一脉同宗的血亲!

    他压着心中翻滚的凄怆,问管家:“可否容我前去参拜?”

    “公子请。”

    他正了正衣领,缓步走进回廊,于三步之外,撩袍跪地叩首,礼罢,仍是伏地不起,半晌才沉沉开口道:“拜见老夫人......”

    那老夫人回头问:“下跪的是何人?”

    荀祈紧咬牙关不语。管家紧忙上前,伏在老夫人耳边低语:“回老夫人,这位是晋王的长子魏崇允魏公子。”

    “可是北边那个晋王?”

    “是。”

    “哎呀,快扶我起来。”老夫人接过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缓慢而艰难地走到荀祈身边,弯腰扶起他,乐呵呵地说道:“起来孩子,快给太奶奶瞧瞧。”

    荀祈顺势站起身,搀着她并肩坐在廊下。

    老夫人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怕他下一刻就不见了似的,“好......长的真是好看,想不到冥山竟能生出这样俊俏的儿子来。”

    “老夫人近来身子可好?”

    “傻孩子,要叫太奶奶才是啊!”

    “太......奶奶。”

    “哎,你这一声太奶奶,可让我等了许多年。”老夫人不禁想起了当年进京的盛况,红着眼睛又道:“说来,当年你爹带你进京,我还抱过你呢,那时你才一岁多点,咿咿呀呀的话还说不清楚,却总爱跟着你爹到处跑,那摇摇摆摆的样子,逗得所有人都忍俊不止。”

    “我听母亲说起过,那年是先皇的登基大典,按照礼仪太奶奶,父王,还有镇南王及一众王侯都需进京朝贺。”

    “是了,是了,那时镇南王妃才刚有几个月的身孕,你那厚脸皮的爹,总缠着长风认亲家,当场便叫你磕了三个响头,长风道若是女孩倒还罢了,可若是男孩又该如何?你爹道女孩就娶来给崇允做媳妇,男孩就权当两人已经拜了兄弟,说罢,又命你向王妃磕了几个头,他们一群人就这样给你们订下了娃娃亲。只是,后来听说王妃好像生了个男孩……”

    “回太奶奶,确是个男孩。”

    “那孩子真是命苦,出生没多久,长风就战死了,撇下他们孤儿寡母的……”老夫人说到一半,不由泪如雨下。

    “请太奶奶以身体为重。”

    老夫人用丝帕拭去泪水,笑道:“近日想起那些旧人的音容相貌,仿佛他们昨日还在眼前,又仿佛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大概是太奶奶老了,没有几天日子了。”

    “太奶奶一定能长命百岁。”

    “故人皆如这雪中腊梅,傲然逝去,何故留我这不中用的老太婆苟且偷生呢。”老夫人拍拍荀祈的手,又道:“今日见你,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我想着将来无论世事如何,能有你这样的后辈去撑着,总归是叫人有了希望。”

    荀祈一愣,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夫人接着说道:“想必你也有要务在身,太奶奶不便多留你,若日后再来许州,也不必特来拜见,只管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去吧。”

    荀祈起身,走到老夫人身前,伏身一拜三叩,虔诚地说道:“侄孙再拜太奶奶!愿诸位宗亲在天有灵,保佑太奶奶凤体安康,来日重聚京都!”

    老妇人起身扶起他,用布满纹路的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柔声道:“傻孩子,这辈子恐怕是回不去了。罢了,太奶奶也乏了,你自去吧。”

    荀祈站在廊下,目送老妇人离开。

    冬阳普照,金色的光影在青砖上洒下一片斑驳,她手持沉香拐杖,缓缓消失在长廊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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