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总是反复梦见娘亲离开自己的那一天清晨,他总是怔怔地呆看不知道什么地方。

    渐渐的,小孩会盯着看成小是很久,成小是被他看得毛毛的。

    成小是对小孩就像对亲儿子一样,每天给他换衣喂饭、洗头洗澡,还会教他识字认符,直到他的伤完全恢复。

    小孩有一次问他能不能喊他娘,他思考了一下,认真地告诉他,不能。你应该喊成小是。

    夏末的阳光仍旧灼热,成小是忙来忙去满头大汗,他手里端着汤药和蜂蜜块糖,步履匆匆地进了岑阳门后山。

    “沈否然!来!吃药了,这是倒数的第一百四十七顿药了,你的伤好了不少了!你要继续加油啊!”

    这是后山一个被修缮的小破屋,有一个满是书本的房间,还有一个可以照进很多阳光的卧房与小厅。

    阳光落上沈否然婴儿肥的脸,像发光的奶油。

    他坐在床头盖着被子,身上是各种各样的有治愈功效的正符,他扭头看到成小是,看见他气喘吁吁,手上的药盘却端得稳稳当当。

    成小是吁口气,把药碗塞进沈否然手里,沈否然看着药没有丝毫犹豫,一端一仰,苦药全都下肚。

    成小是给他好好鼓了鼓掌,鼓励他:“沈否然,你真棒!看,今天有额外奖励了,我要教你一种新的感受!”

    把一颗黄涔涔的透明方块喂进沈否然嘴里,成小是认真地观察沈否然的表情。

    其实他自己心里面挺汗颜,也不知道他这样带小孩对不对。

    沈否然感受嘴里的味道,觉得十分奇异,又阵阵回味。

    成小是憋着笑了笑,因为沈否然的表情呆愣,就像他经常在路边碰到的傻兔子一样。

    “你笑什么?”沈否然的声音清脆,是小孩特有的稚嫩,只不过语调很老气。

    成小是擦了擦额头的汗,温柔地笑着对他说:“我没笑什么。你知道你刚刚感受到的两种味道分别是什么吗?”

    沈否然就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与他对视,成小是摸了摸他的头,继续道:“是苦和甜。是苦磨砺而知苦不馁,是甜所得而知甜既进。”

    “什么意思?”沈否然的表情微微有些迷茫,混着他脸上斑驳的阳光,他就像一个懵懂无知的小仙童。

    成小是微微叹气继续笑:“意思就是,就算苦也不要怕,有甜的就要去追求。哦,还要用正当的方式。”

    “知道了。”沈否然乖乖点头,他又问,“文哥哥不会来吗?”

    “啊,你是说文师弟?”成小是检查沈否然身上贴着的正符,觉得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乎人意料,之前文师弟对沈否然爱搭不理来着,现在他和沈否然的关系倒还好。

    沈否然的名字就是文师弟取的呢。

    “他最近下山短期历练去了,估计半个月后就回来,你好好吃药,长身体。”成小是拍了拍他的头,“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沈否然思索一会儿,回答:“我想吃胡萝卜。”

    成小是挠挠头:“又是胡萝卜啊,换个吃法吧……”

    半个月后,傍晚,月明星稀。

    成小是带着文师弟去看沈否然,文师弟得意地说沈否然这兔崽子一定很想他。

    “是是是,他还专门向我问过你呢。”成小是对他的师弟很包容。

    他就着傍晚的斜阳光照推开屋门,却发现满屋黄纸,纸上是混杂的箓文和符文,散发着血腥味,它们是那般鲜红。

    文师弟神色一变,成小是直接冲进屋子。

    “沈否然!沈否然!”成小是使劲喊他,沈否然在黄纸堆里探出头,面色苍白。

    “沈否然你在做什么?!”成小是大声地斥道,这是他第一次对沈否然发脾气,沈否然愣了一下。

    文师弟捡起地上一张黄纸,每看一丝,神色便愈沉一分。

    沈否然愣神在原地没说话,成小是把他从地上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放在床上,看见他早已痊愈的手又变得伤痕累累。

    他沉住气,稳定自己的情绪:“沈否然,屋子里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材料可以画符……画箓,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血?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在伤害你自己?”

    “为什么是伤害?”沈否然纸一样白的脸愣愣的,他咬字清晰地说,“从洞窟里出来时,我手上的血不够了,我会割开自己的身体,再用那些血来画的……我最后,是活下来了的……”

    文师弟面色凝重,成小是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了起来:“是我的问题,我没忍心教你,我现在就教你。”

    成小是把沈否然的手举起来,成小是憋了一口气,狠狠地捏了沈否然的手一下,沈否然的五官微微扭曲了一瞬。

    “你知道吗?这叫疼,流血了,有伤口了,就会疼。”成小是撕开沈否然身上的治愈正符,沈否然忽然像一只煮熟的虾米一样蜷缩倒地,嘴里呕出血。

    “这也叫疼,疼到这种程度,时间再长一点……”

    那些治愈正符有止痛功效,并且辅助着内脏生长。

    成小是等了几息,迅速把那些治愈正符给沈否然贴回去,“时间再长一点,你就会死。”

    沈否然喘着气,缓缓地坐起身,和成小是对视,成小是神色微愠:“现在,你不在那个洞窟,你不需要以命搏命,不需要伤害自己来活着……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你都不准用血画符箓。”

    沈否然看着成小是和文师弟将他画的东西全部收走,他孤零零地坐在屋子中央。

    屋外,文师弟用火符将这些混邪的符箓烧了干净。

    他看着成小是瘦削的背影,想伸手碰一碰,但是他只是将手藏在衣袖里。

    “成师兄……”文师弟想要说什么来安慰。

    “我们本来就知道的,”成小是抬头望黑下的夜空,苦笑道,“他是沈倔的孩子,是在沈倔蛊窟里的孩子,他能从那里逃出来,他的一切,都非常人。”

    成小是深吸一口气,他稳住自己的身形。

    文师弟咬咬牙要伸出手了,结果成小是转过身,他立马把手安分好。

    成小是脸上无奈笑:“文师弟,我们先离开吧。”

    日子到了晚秋,沈否然已经能下地四处走动。

    岑阳门后山僻静,连鸟叫声都少。

    他最近不常能看到成小是和文哥哥。

    沈否然看着屋子里堆成山的黄符纸与画文材料,回想成小是教他的画符要点。

    符头、主事神仙、符腹、符脚、符胆……

    材料要比例准确,且都要磨得适当来混杂在一起……

    运笔也有讲究,不同符部的运笔都各有不同……还要讲究板正精准。

    一个完美的正符画完,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正符和他在洞窟里画的好像真的不一样。

    沈否然有点回避说邪箓两个字,但是没有比描述那些狂张的箓文更贴切的文字了。

    邪箓可以画在任何地方,不需要过分的板正精准……

    但是,好像又感觉不止这些才对。

    脑袋里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想起几个月前被成小是和文哥哥带走的血符箓,沈否然又开始埋头苦画起来。

    入冬的夜晚来得特别深沉,小屋闲闲亮着灯,给四周的枯枝铺了暖黄。

    成小是正在给沈否然作道士常识说明,当睡前故事。

    “沈否然,你知道吗,曾经的道士学的特别杂,医术、看命相、驱鬼渡鬼,这些都要会。”成小是捧着本《尘域野道》一本正经地同沈否然讲。

    “为什么?”沈否然顺着追问。

    “因为有很强的修士!”成小是埋头看看书,“修士和道士不同,修士一生攻克一项所专即可,但是道士的某一项技活都要术精才能好好存活,所以只有学的多且杂,才能吃得开。”

    “但是在如今的世道,我们就只需会画符。”

    一边的文师弟看一眼成小是,看一眼沈否然,然后打了个喷嚏,觉得这个冬天比往年冷。

    沈否然看一眼文哥哥,看一眼成小是,把铺盖裹自己紧了紧。

    “因为从不知何时开始,天上神仙便会入这尘世来保佑我们,他们留下神像,供我们膜拜。”

    “而我们在画符时,只需要根据神像外貌,在符中部画‘主事神仙’,符腹辅以用途说明,便能达到和修士所擅的法术、妖怪所精的妖术等的同等效果。”

    “举个例子吧!比如,你想要一个折纸,你就在‘主事神仙’处画折纸仙子;如果你想要点临时小钱,你就画财神坤晔。如果你尤其信仰哪个神,那你在绘其符时便能得到额外的加护。”

    成小是说得起了劲儿,但这些文师弟的耳朵早就听起了茧子,他打了个哈欠,鼻子耳朵冷的红红的。

    “继续给你说明白!如果你给折纸仙子有供奉,并且真心喜欢折纸仙子,那你的折纸正符做出来的……嗯比如说纸兔子,它就会自己跳。比如你真心地信仰财神并且供奉了很多很多的东西,注意,这儿是很多很多,那么你的钱财正符就能够给你转化成真正的,不会消失的财富。”

    沈否然听得眼睛都微微有些放光,他想想那些邪箓,踌躇一下,还是说道:“那感觉邪箓是完全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这盘文师弟懒懒接话,“邪箓本身就与正符完全不同。”

    沈否然神情认真,文师弟顿了顿捂捂手继续道:“邪箓最开始就是画在竹片上,并且绘画材料越阴越好,他的符头、主事神仙、符腹、符脚、符胆全都是混乱的,有些时候连符胆都没有……应该知道什么是符胆吧?”

    “知道,符胆就像一扇门的门锁,符文没有门锁,坏人就能随便进入。”

    “对,混乱到什么程度呢,邪箓的符头不是传统符咒,而是一个人最大的欲望书写。主事神仙他们根本没有,全部自创,甚至都是画的他们想象中的自己。符腹就是对主事神仙和符文要求的解释,而他们就是不写或者乱写。它的符脚要正常一点,因为要稳定他们箓文的威力,但是一旦修邪箓的人资质逼人,他们就会选择不要符脚,抛下稳定,直接转向不稳定的爆发。”

    沈否然想着自己偷偷画的符箓,心下有了更多的明朗。

    “嗯,文师弟讲得对。”成小是拍拍文师弟的头,文师弟的脸微微发红。

    “总之,道士分正道与邪道,和所谓世人称的‘邺派’一个意思……”成小是还想再说说大家都要坚持正道,可是瞧着沈否然四五岁的模样,又恍惚间觉得他不明白这些,嘴里的话没说出口。

    “反正,该早点休息了……”成小是仓促地给睡前知识结了个尾。

    沈否然乖乖点头,躺下盖好被子。

    文师弟伸了个懒腰吹了点风又打了个喷嚏。

    成小是觉得眼前的场景更加恍惚,最后只是抿嘴笑了笑。

    沈否然偷偷瞄见成小是笑,心里是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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