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沈否然坚持不懈地画正符,但是威力一般。

    成小是和文师弟检查沈否然的正符许久,符头、主事神仙、符腹、符脚、符胆这些部分的比例位置没问题,绘制材料也没问题,运笔轻重变化也都没问题,那是怎么回事?

    他们俩挠头想来想去,最后才不确定地问沈否然,你是不是根本不信任这些神?

    沈否然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语调老练:“书里面的神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并没有护佑过我,我没必要信仰他们。”

    沈否然觉得,他最相信的人,就是自己,嗯还有成小是和文哥哥吧……嗯,还有娘亲吧……

    成小是和文师弟心照不宣地对视。

    沈否然还照旧偷偷练习画符箓,他自己明白他现在完全发挥不了正符的威力,所以打算在“主事神仙”处,加以更改。

    以前在洞窟里时,他会偷偷看周围的其他孩子画箓,箓上的“主事神仙”常常是妖异鬼邪,甚至有时候是自己。

    但文哥哥告诉他,邪箓上的“主事神仙”可以画自己,但一旦画上,你就已经将自己献祭,而要想自己不死,就只有献祭更多的东西。所以邪道的下场,都很惨。

    沈否然的药喝完之后的第三天,是个明朗的晴天,微风习习。

    成小是在小屋外踱来踱去,文师弟都已经开口说大不了不送沈否然下山了,反正后山一直归成小是管,没人会发现沈否然。

    但是成小是说他们马上就要去围剿邪道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并且也有可能回不来了,反正门中弟子进了后山……反正他很不放心。

    “那你是要送他下山?”文师弟手臂环胸,叹气,“可是现在岑阳镇现在的情况也很不好。”

    “我还在考虑……”成小是捏皱自己的衣袍。

    “……成小是?文哥哥?”沈否然看见推门而入的他们,一下子无法安放自己画符箓的手。

    他以为他们今天不会来的。

    成小是看着他手里的符箓,心里五味杂陈。

    至少这一次不是用血画的。

    作为正道,成小是需要怒斥他,可作为成小是,他只需要鼓励沈否然继续加油,但是不能再被更多的人发现。

    可是待在这个山上,他和文师弟都不在,谁来看护好沈否然呢?

    之前他也说过,伤好就把沈否然送走……

    如今正邪两道的纷争愈演愈烈,好像根本没有地方是沈否然的容身之处。

    可是他怎么能丢下沈否然呢?

    文师弟看着落在脚边的符箓,弯腰将它捡起,而在拿住那张黄纸的一瞬,他觉得头晕目眩,血脉张礴,浑身上下仿佛要爆开。

    成小是发现异样,立马把他手里的符箓打掉。

    再看文师弟的手,已被灼伤得通红发黑,血管仿佛就要从皮肤底下爆裂开。

    沈否然自己有一点被吓到,但是他一言不发。

    成小是脸色沉了下来,给文师弟小心贴上治愈正符。

    仲春的阳光很和煦,像柔和略过的暖色飘带,像黄澄澄的蜜蜂糖块。

    文师弟看着成小是一直不说话,他瘦削的肩膀微微发抖。他想要把他拉出去,再多考虑考虑。

    成小是避开他的手,最后开了口:“沈否然,你的伤好了,我们不会再留你了。”

    沈否然很久很久才眨了一次眼,鼓起勇气,问了一句:“成小是,你说什么?”

    文师弟想把成小是拉出去,不让他再说一遍,但是成小是仿佛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他的瞳孔颤抖,嘴角也颤抖:“沈否然,你的伤好了,你也有自保的能力,我们不会再留你了。”

    沈否然身前未画完的符箓被吹落,他握着笔的手仍旧没动,他定定地看着成小是,说出了和以前一样的话:“是因为我是沈倔的……奴畜吗?”

    成小是背过身去,文师弟看着他的眼睛里落出了泪水,他拉住他,他依旧把他给挣脱开。

    “不是,”成小是抽搐着喘了口气,他很想解释,可是好像没有办法解释,“我们会帮你收拾东西,让你好好离开的。”

    说完,成小是快步离开了小屋。

    文师弟看着沈否然,走过去抱住他。

    沈否然呆愣愣的,看着文哥哥的手,想要抓住最后的稻草:“文哥哥,是因为我不听话吗?文哥哥对不起……我并不是想让你受伤的……文哥哥……成小是……你们也要抛弃我了吗?”

    文师弟深呼一口气,放开了沈否然,他欲言又止,但却转身离开。

    去年初夏,舍舍被娘亲丢下了,第二年仲春,沈否然被成小是和文师弟丢下了。

    沈否然走的那天,成小是和文师弟都在,他们把很多符箓书、黄符纸、画符材料还有一大堆治愈正符给沈否然打包成一个小车,让他能够拉着走。

    临走之前,成小是还给沈否然装了一包金叶子和一包蜜蜂糖块。

    那天也是个清晨,天还蒙蒙亮。

    “沈否然,我今天再最后教你一些东西。”成小是瘦削的身影比直,沈否然沉默不语,眉宇间增生了些阴翳。

    成小是藏在衣袖里的拳头紧了紧,文师弟隔着袖子,握了握他的手。

    “你是半人半妖,不会受很多人尊重,但是你要知道,你有很多优势,你要用你的优势,击败他们。”成小是顿了顿,“你是沈倔的儿子,不受很多人待见,但是你要知道,你也是生灵,你并不低人一等,你也更不是奴畜,任何人都不能用这些理由来贬低你、伤害你,你自己,自可以活出一番天地……你知道了吗?”

    沈否然依旧沉默地看着他,拉死了连着小车的绳子。

    “好了,你走吧。”

    夜晚,风吹叶动,沈否然警惕地看向四下的草丛,一圈又一圈缠绕手上的绳子,小车微微滚动几圈。

    身边有窥伺的眼睛,很熟悉,在娘亲带他离开洞窟时,就已经在自己身边了,但是他不知道是什么。

    身前的篝火向上燃烧着烈焰,发出嘣脆的火星。

    他迅速咬破手指,在身边画满符箓,眼睛逡巡了一圈又一圈之后,确认没有威胁,才用力地抱紧自己睡去。

    转眼到了仲夏,沈否然看着天空的乌云,匆忙着去找了一个山洞,暴雨瓢泼而至,山洞下干涸的渠道,不一会儿成了淙淙溪流。

    沈否然靠着冰凉的洞壁,忽然身体紧绷起来。

    一堆符箓眨眼间抛出,山洞震摇。

    “狗娘养的!这什么玩意儿?!”破骂的粗口声从洞穴深处传来,沈否然咽了咽喉头,看见了一个披着老虎皮、穿着破烂道袍的高大男人。

    他面目狰狞,手上还抓着一个绿衣服长头发的年轻女人。

    “哟,这儿还有个臭崽子?”高大男人开始狞笑,划破年轻女人的身体,她闷哼两声,鲜血从她的身体里渗出,内脏向外垂。

    一道道阴佞的邪箓朝沈否然击去!

    刺目的红光折射在雨水之中,眼前模糊一片,高大男人大手一挥,又向前走几步,手上抓的人不住地滴血。

    脚下传来纸的窸窣声,他抬脚,是一张黄符纸。

    “呵!正道小儿?给我滚出来!”他把手里的人扔在脚边,开始就地画祭祀邪箓,那张黄符纸却骤然爆裂开。

    “啊啊啊!”高大男人惨叫,捂住眼睛倒地,“这是什么东西?!”

    沈否然安放好自己的小车,快速地拖那个女人,觉得她分外重,于是他放下她,先朝高大男人掷去一张又一张符箓。

    高大男人拼命站起想要反击,直接发狠伸手抠下自己的双眼,就着这些鲜血画箓。

    但黄符纸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他的身上,开始发红发热,爆裂成巨光。

    “啊啊啊啊啊!!”

    高大男人的惨叫声回荡在山洞,但是原地只剩下他碎裂的血肉。

    沈否然微微喘口气,他走到小车旁,从里面翻出治愈正符,想要贴在女人的身上。

    女人趴在地上,衣衫破败,露出身侧素白却染血的肌理。

    沈否然回想着成小是照顾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把内脏给女人塞回去,把符纸贴在她身上被割开的地方,贴着贴着,他看着女人的身线,觉得很奇怪。

    “多谢……”

    “女人”虚弱地开了口,他微微侧过头,面目精致柔和。

    这是和成小是他们一样的……男人。

    沈否然发着愣,最后贴上的治愈正符,下手重了,“女人”又闷哼了一声。

    “女人”是妖怪。

    和娘亲一样,是真正的妖怪。

    洞外的雨水接连下了一天一夜,这个年轻男人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他三下五除二地收捋好自己长长的头发,对沈否然微微地笑了笑。

    年轻男人,其实也就十六七岁少年的模样,身姿单薄,却又生得女相,稍不注意,就只觉得他是个俏丽的姑娘。

    “我还以为,这些治愈正符,只对人有用。”少年的声音就像洞外的流水一样悦耳,他对着沈否然微微一笑。

    沈否然瞥他一眼,抱膝寡言。

    忽然,少年凑近摸了摸沈否然的脸,沈否然一个激灵,一道符箓霎时间袭上少年,少年一个没躲过,头发被烧掉了一大截。

    看着头发“嗤啦”一声燃成灰烬,少年咽了咽口水,扭头看沈否然,泪眼汪汪,楚楚可怜,嘴里的话却是:“半人半妖的兔崽子,还符箓双修?是什么小怪物?”

    他成功激起了沈否然所有的逆鳞,沈否然大怒,符箓轰炸一般地贴在少年的身上,少年躲不过,便朝沈否然直冲冲地扑了过去。

    几个打滚,他们两个一起落进了洞外的渠水里。

章节目录

茕茕无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棒捧山针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棒捧山针并收藏茕茕无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