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随川提剑上台,面对眼前一身宝蓝劲装的姬麟,话都不想说一句,掐诀便上。姬麟还准备和他行战前礼,但见他如此,便也微错一寸,避过他第一下剑气之后,抽出腰间佩剑,迎战而上。

    步晔在台上看见沈随川如此冒进,眉头微微一皱,求证般看了一眼顾含恭。顾含恭怎能不知方才常邈所言,皆是今日沆山宗内弟子私下间的传闻,但他有心放任,此流言便越扩越大,似乎姬麟真的坐实了“关系户”的骂名。沈随川这一剑,大概是含了些许怒气吧。

    于是他朝步晔摇摇头,传音道:“小川这孩子,倒也是一身正气。”

    步晔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怎会不懂作为“天降关系户”可能会受到的非议,虽然她刚才是看见姬麟站在台上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些天忽略了什么,但顾含恭心里打的算盘,她可是一清二楚。虽然这些事情总归与她无关,但沈随川这几年的刻苦修炼都映在她眼里,一想到沈随川凭努力、实力将要坐上的魁首之位,却硬生生要分一半的奖励给他人,步晔心里多少也有一丝对顾含恭的怨怼。有时候,身居高位便是如此,为了让事态余地有所转圜,就必须牺牲一些东西。

    这是步晔的无数篇论文不得已带了许多师兄师弟的三作四作之后,才明白的道理。但顾含恭此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语气,还是让她感觉到自己面前温和的师兄,有了一丝上位者的冷血与陌生。

    “哼。”步晔冷哼一声,坐下来静观战局。沈随川这孩子心性至纯,唯独不爱说话,有些内向,许是不通冷暖,所以才拒人于千里之外。虽然他修炼刻苦,可这江湖中的人情世故也是他早该学会的道理。索性他输赢与否,都与自己无关,让他吃个闷亏,能有所领悟,倒也就罢了。

    台上激战正酣,沈随川此次真是用尽了十成十的功力和姬麟决斗,姬麟也仿佛憋了一口气一般,妖力大盛。赛场中红蓝两色灵力碰撞交错,竟是在缠斗间释放出金丹水平的威压,看得台下惊呼不断。

    灵力场中,姬麟和沈随川额头均已渗出薄汗,两人剑身相交,正在释放灵力互相抗衡,距离极近。姬麟上挑的妖冶眉眼此刻紧皱成一团,困惑地盯着沈随川:“我们素不相识,你何故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我在你的剑意中感受到了杀气。”

    沈随川眼眸低垂,看不出情绪,他声线低沉:“你一介妖物,为何也想来修真界分一杯羹?我只是不服你凭借着身份在公正的赛场上为所欲为罢了。”

    姬麟面色更为不解:“我父王此次带我来,也是受了你们掌门相约,并无恶意。我也想从底层一局局拼杀上来,可我父皇不允,他说我一介妖族少主,和那些人打也是必胜无疑,何故浪费时间?我实力与你相近,我们直接决赛相见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你若心有芥蒂,大不了我赢了把那魁首的奖励再让与你便是,你至于对我心生杀气吗?”

    沈随川狠狠闭了下眼,心中满是想象中不久之后师尊为他二人颁奖的场景,一想到师尊的眼神会落在这等投机取巧之辈的身上,沈随川识海中突然无故窜起一股想要杀了面前这人的冲动。灵光闪烁间,两人执剑迅速分开,姬麟竟是没有发现沈随川睁开眼后,眼中一闪而过的黑气。

    看台上的步晔手正握在腰间的红莲玉佩上摩挲,死死盯着战局,眼神中有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专注和紧张。突然手中一烫,她低头一看,发现那莲心中的血竟黑气缭绕,自行在暖玉中乱窜起来。

    魔气?沈随川身上,竟有魔气???

    自沈随川拜入师门以来,一直勤奋踏实,守礼温顺。步晔虽不是本土修真界人,但也知道魔物素来暴虐嗜杀,阴狠无道。沈随川与她朝夕相伴,怎会是魔物?步晔简单回忆了一下二人相处的情节,猜测沈随川是否是在某个无人的时候遭遇了魔气入侵,而他又怕自己担忧没有告知。难道说沆山宗内有魔修?步晔正准备把这个猜测告诉顾含恭,却发现顾含恭的目光不知何时已深重地落在她身上。

    她心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恐怖的猜测:沈随川是顾含恭带回来的,此刻他与妖界少主在台上对垒是顾含恭安排的,若是沈随川身负魔气,不慎将妖界少主击杀,妖王爱子心切,势必要为儿子讨一个说法,届时妖界出兵魔界,最后无论鹿死谁手,最大的受益者,绝对会是修真界。

    妖界的两条灵脉····

    难道顾含恭就不担心自己计划出错,沈随川被姬麟反杀吗?

    毕竟沈随川血的作用,是顾含恭告知她的,最开始顾含恭让沈随川拜入步晔门下目的也是为此,若是沈随川死了,步晔身上的火毒,又有何物可以压制?顾含恭不可能没有想到这个结果,若是沈随川现在死了,步晔身上的气息会完全暴露,到时候首当其冲发现的,就会是妖王。

    难道说,顾含恭为了与妖界交好,甚至不惜于放弃他这个小师妹,会把她献祭给妖王?

    步晔后背突然泛起一阵令人颤粟的寒意。

    不论结果如何,这场比赛会是谁杀了谁,最后最大的获益者,都会是顾含恭,或是他背后的沆山宗。步晔突然有一种被打算上了的恶寒感,这时,顾含恭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也缓缓移开了。

    步晔不会知道,顾含恭的计划里,从来没有她这一环,哪怕没有沈随川,琢壑也能很好护住她的气息。不过从此刻开始,她心里,已经对自己的大师兄树起了一道防线。

    这厢台上,二人决战已进入了一分胜负的阶段。沈随川和姬麟身上的灵力都已所剩无几,此刻全凭意志在支撑着身体没有倒下,姬麟剑尖直指沈随川:“你破敌心切,早已自乱阵脚,此刻你灵力即将枯竭,而我还有盈余,劝你现在认输自行下台,我保你平安无事。”

    沈随川不语,此刻台下也早已鸦雀无声。观赛者都是沆山宗弟子,他们心中比这场比赛胜负更加重要的,是沆山宗、乃至整个修真界的脸面。若是在决赛中,沆山宗最优秀的弟子也要败于妖界中人之手,那么整个修真界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沈随川沉默着调息,台下弟子也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害怕扰乱他的心神。

    沈随川撑着剑,一直挺直的腰杆此刻也因为力竭有微微佝偻,他唇边带血,眼神又凉又狠地剜了对面同样形容狼狈的姬麟一眼:“废话少说,既然还有余力,那便战罢!”

    说完,便又拎起剑,飞身而上。

    他···绝不可能····与他人共享····自己的师尊!!!

    魔气骤然间爆开,皆化为实体,如万千利剑刺向姬麟——

    “砰!!!!”

    比魔气爆发更快的,是步晔。

    她眼见沈随川提剑冲上去的时候,步法就有些古怪,所以赶紧留了个心眼。沈随川魔气彻底爆发的前一秒,红莲玉佩上暴动的魔气烫得她手心一松,所以几乎是下意识地,她给整个赛场打了一道灵力罩,随后白衣一闪,飞身进了场中。

    “停下!!!!”

    沈随川眼中此刻已经被黑气布满,剑尖颤抖着停在了步晔额心,堪堪刺在她皮肤表面,没有往里深入一寸。

    步晔此刻,额间也滑下一滴汗。

    刚才她几乎用尽了全部法力打向沈随川,妄图阻止他前进的步伐,但吊诡的事发生了,她打出的法力竟如泥牛入海,尽数被那黑到深邃的魔气吸收,她不得已之间,只好挡在姬麟身前,想帮他挡下一击。

    若是沈随川真的杀了姬麟,那就出大麻烦了。不管顾含恭打的什么算盘,沈随川是她一手带大的徒弟,步晔就算冷心冷情,也绝不能允许自己的弟子就这样被牺牲。

    还好沈随川在最后一刻。恢复了神智。

    沈随川的弟子剑,乃是沆山宗每名筑基弟子都会分发的下品灵剑,锐利非常,此刻停在步晔眉心,哪怕沈随川及时收力,也将步晔额间皮肤刺破,一滴鲜红的血渗出表面。

    沈随川看到那滴血,只觉五雷轰顶,眼中黑气乍然间灰飞烟灭,他手一颤,剑便掉在了地上。他“扑通”一声跪下:“弟子有罪!伤了师尊仙体,望师尊责罚!”

    此刻赛场被灵力罩挡着,便如一道浅红色的纱帐,外人只看得见其中人影错落,却不知具体缘由。他们看见沈随川的剑锵然落地,然后他整个人跪伏在地上,还以为是他输了比赛,众人心中纷纷被不甘席卷,但谁也没站出来承认比赛结果。

    步晔看着跪在地上的沈随川,心下略松了一口气。她转身向姬麟道:“刚才他那一剑,若不是我护着你,你怕是早已命丧于此。所以这一局判他胜,你没有意见吧?”

    本就惊魂未定的姬麟看见她转过来的一瞬间,神色却更是怔然:面前的女子一身白衣,宛如天外飞仙般降临在自己面前,神情淡然如谪仙,却是肤若雪玉、眉如远山。顾盼生辉的眼睛下,一点红痣,更是把她托得宛如画中仙一般。

    尤其是她眉间那滴血····此刻快要干涸,血迹挂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像是一点艳丽的花钿。而且那血····不知为何·····竟然仿佛···散发着异香···吸引他上前···去舔舐····

    步晔眼睁睁看着面前的艳丽少年,神色怔然像个傻子,把她打量了一番之后,眼神像定住了一般凝着在她额心,她深感奇怪,正要上手去抹,便见那少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来在她额间舔了一下。

    刚刚抬起头的沈随川目眦欲裂:“你干什么!!!!”

    步晔察觉到眉间湿软的一瞬间,一把推开姬麟,姬麟不知是受到了她的灵力冲击还是怎样,被她一推竟然软绵绵倒下了。

    外面的观众只看见灵力罩中,沈随川刚刚跪下去,紧接着那妖界少主也晕倒在地上。场中唯独只留下了一名长发女子。步晔手指微动,弹出一道灵力打晕愤怒挣扎着要爬起来的沈随川,然后挥袖解开灵力罩。

    场中。丹逸仙尊静静站着,两名少年面色苍白,唇角挂着血迹,均是昏迷不醒。

    “他们都已力竭晕倒,这场,判平局。”步晔伸出手指,把额间还留存着的奇怪触感抹去,不以为然地宣布了赛果,然后便飞回自己的看台上。

    台下爆发出一阵欢呼。沆山宗众人本来以为沈随川必败无疑,没想到丹逸仙尊救场之后,竟是将局面挽救成了平局,这个结果无论是对于沆山宗还是妖王,都是一个最体面的结果。同时这场比赛,也充分展示了两界中筑基强者的顶峰对决,看得人心潮澎湃,意犹未尽。

    顾含恭听到平局,本来唇角挂着微笑,但是看见步晔的手指离开额间之后,笑容却僵住了。

    他不知灵力罩中发生了什么,但是步晔额间的那抹赤红莲花印记,是从何而来?

    这难道是那妖界少主搞的什么鬼?

    她自己知道现在额间有一抹花钿吗?

    步晔眉眼偏娇艳,但由于她不苟言笑,气质出尘,又喜白衣,所以五官硬生生被她演绎出了一分清冷。但此时她眉间多了一抹花钿,加剧了她面容上的绮靡,整个人变得妖艳万分,但又与她身上的气质诡异地重合起来,过分圆融。

    不知为何,多了一抹花钿,步晔整个人,竟是更加耀眼····美丽不可方物。

    弟子都在忙着欢呼,只有台上几人注意到了飞身而去的步晔。谈戎一时间有些看怔了,他转头问白伏:“我以前没发现···小师妹怎么这么漂亮啊?”

    白伏正忙着调弟子来赛场把晕倒的两个人抬到峰内治疗,此刻哪有心思理他,她敷衍着回一句:“小师妹一直都很漂亮好吗?”

    落木峰的弟子手脚麻利,很快就把两人抬回去治伤了。妖王似乎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儿子,反而笑呵呵地和顾含恭交流着什么。

    比赛结束之后,就是闭幕式和颁奖典礼。由于魁首两人均受伤昏迷,所以筑基赛区的颁奖典礼就延到了三日后进行。步晔看着谢冰枝作为殿军领了奖,便去了落木峰。

    她心中有疑问,需要答案。

    姬麟只睡了一个时辰,便醒了过来。他醒来时觉得自己精气神比决赛之前还要好,甚至妖力还往上迈了一阶。他本来以为自己是大战之后有所进益,但在床上坐了半刻,突然想起来那位仙尊额间的一滴血,被自己舔掉了···

    自己虽然玩世不恭,但是也知道基本的礼数。昨日究竟为何,竟鬼使神差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暴露出龙的本能?难道自己功力长进,也是因为舔了那滴血的缘故···?

    他还没想明白,门外就有人传音。

    “妖界少主在吗?在下步晔,有事请教。”

    声音熟悉,是昨日救了自己的仙尊?

    姬麟此刻心中竟有些慌张,他呼吸急促,赶紧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衣物是否穿戴整齐,又往自己身上打了个诀驱散血腥气,才跑去开了门。

    月光如水,倾泻在院中谪仙身上,她身披白衣,面无表情看着他。

    姬麟心中砰砰直跳,眼神一瞬不错地盯着步晔眉间那道红莲印记,几乎被摄去心神。

    他弯下腰给步晔行礼:“见过仙尊。”

    步晔开门见山,指着自己眉心:“这莲花印记可是你所为?”

    她有点担心,姬麟看穿了自己身上的火毒。这事若是被传到妖界···那她只怕再也过不了一天安生日子了。

    得来试探试探。

    姬麟面上竟然泛起一抹羞涩,他手指局促地纠缠在一起:“昨日冒犯仙尊,是我不对····但这莲花印记不是我所为。我从未见过这印记。”

    步晔安静地看着他,似乎要看穿他的灵魂。

    这姬麟也不知道害羞个什么劲,不过看起来倒是不太聪明。步晔心中作出决策,看来这莲花印记不是他们妖界什么诡异的标记了。那下一步就是给姬麟洗脑。

    “无事,我知你们龙族生性嗜血,你当时伤重,神志不清,不算冒犯。”

    “不是的!”姬麟像被踩了尾巴,急忙解释道:“我们龙族虽然生性如此,但平素有意克制,绝不会作出此等轻慢之举!只是我昨日不知怎么了,竟是鬼迷心窍····仙尊千万不要错认姬麟是那种轻薄小人!”

    步晔故作了然:“没事的,我不会这么想你。龙族乃是妖界至尊,掌握妖界生灵生杀予夺,嗜血残杀并不是什么羞耻之事。我幼时曾有机缘,服下过一株灵草,对治愈伤口有奇效,许是你伤重时嗅到了我血液中的灵草气息,所以才一时失控····嗯,可以理解。”

    姬麟看着步晔“懂得都懂”的表情,心中只想呐喊:不要啊!!!这位仙尊不会是已经在心里认为他是那种粗鲁无礼的原始生物吧!!!千万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自己不想败好感啊!!!!

    什么灵草,姬麟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步晔很快和他道别,没有留给他其他解释的余地。姬麟只见那人来去如风,眨眼间便御剑消失在自己眼前,一如她来时无声无息。仙影飘去,院中只落下几片花叶。

    姬麟面容怔松,抬起手接住落花·····

    掌门大殿中,烛火通明。妖王坐在下首,满意地朝着顾含恭点点头:“既然如此,那老夫就将犬子托付给掌门了。”

    步晔大步走进殿中的时候,就听见这句话。

    妖王和顾含恭都感受到了步晔的气息,这话更像是说给步晔听的。妖王见她披着月光进来,便起身冲她作揖:“丹逸仙尊,您修为高深,气度非凡。老夫有意要将犬子送来修真界历练一段时间,本想将麟儿送到顾掌门门下,但您那日救了犬子,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风范,所以老夫便想让犬子去您炽萧峰门下修炼····顾掌门已经同意,老夫在此就先谢过丹逸仙尊了。”

    步晔刚走进门就平白无故多了个交流弟子,她瞪了一眼顾含恭:“?”

    顾含恭藏起他的狐狸尾巴,含蓄地笑:“师妹,妖王幼子乃是火灵根,跟着你修炼最好不过了。”

    眼神中颇有深意。

    步晔有心等着妖王走后盘问顾含恭,于是也没有推就,索性应下了。客套几句后送走妖王,她才敛了神色,面容冰冷:

    “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你明知我身上有火毒,他们妖物嗅觉最是灵敏,昨日已经让姬麟有所察觉,你还把他送到我峰内。而且沈随川身上的魔气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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