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恭示意她别急，坐下慢慢说。步晔冷哼一声：“我没急。我看师兄为了自己的大计倒是挺急的，连亲师妹都能算计进去。”
顾含恭听出来步晔语气中的冷意，心下竟是慌了一瞬，方才的稳重端庄崩裂了些许，他转身，声音竟有些控制不住的大：“你以为我就想让那妖族少主跟在你身边？昨日你贸然下去救人，灵力罩内发生了什么，旁人不知，那妖王怎会看不出来！你的火毒气息早已暴露了！”
步晔被他突然大声吓了一跳，当即也敛了锋芒，仔细分辨他话中真假。
“你是说，他明明知道我于他们妖族来说乃是大补，却仍然把幼子放在我这里，是为了····”
“没错，他心机深沉，但打得并非是你的主意。不过他把幼子放在你身边，也许是在为自己的幼子谋划，也说不准····我猜测是这样。”不知为何，步晔此时竟然从顾含恭身上感受到一丝无力。他坐在那里，君子之姿略有倾颓，抬手捏着额心，似乎竟有一丝懊恼。
“啧，那便也只能这么办了。如若你不同意，我们就有把柄捏在他们手中，若是他鱼死网破，把我的秘密泄露到妖界，到时候恐怕不止我会落入危险境地，沆山宗亦然吧。”步晔真的很讨厌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而且一想到自己气息暴露之后，就会被无数妖魔鬼怪盯上，就觉得恶心。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她身上这个劳什子的怪毒彻底解了吗？
顾含恭见她不言语，很快平复了刚才的失态，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你说得确实没错，我确实先前就知道沈随川身上有魔气。”
步晔掀起眼皮睨他一眼：“你作为正道掌门，居然能容许一个身负魔气之人入宗修炼，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步晔自己倒是不在乎什么仙魔之别，都什么年代了，沈随川那孩子既对她有用，而且又不是太招人烦，为何要因为一些出身上的问题去歧视他？不过顾含恭作为土生土长的修真界人，理应来说应该对魔物恨之入骨才是。
“我对他并无偏见。是人是魔，也要看后天教化。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且他的血对压制你毒性有用，才把他带了回来。他身上的极品天灵根很是奇怪，我只有幼时随师尊去上界参拜天神，才感受过一次那种极品灵根的气息。但我遇见沈随川的时候，他衣衫褴褛躺在人界的一间破庙里，若他是天神之子，不应该会落到如此境地。”顾含恭听出了步晔语气中的暗讽，倒也没有发怒，只是把自己的看法徐徐道来。
步晔点点头，心下记住顾含恭刚才提到的信息，沈随川的极品天系冰灵根，只在上界天神一脉出现过，但他与顾含恭初见确实在人界一间破庙里。他从未提过自己的过往，也许生来便是在人界摸爬滚打，无亲无故···身上有魔气···难道是因为生来负有魔气，所以才被贬入下界？莫非是哪位天神的子嗣·····
“师兄，”步晔反手撑着头，拇指缓慢摩挲自己的下巴，“上界天神，是生来便是上神，还是飞升者居多？”
“生来便是上神的多一些吧。”顾含恭自然而然接过她的思路开始思考，也猜到了她想法的走向：“不过我印象里，上界是不能有道侣的，能飞升上界的，多修无情道，而上神则是心怀慈悲大爱，心中从无小爱。我也想过他可能是哪位天神的子嗣，但从未记载过哪位飞升的天神有过婚配····遑论魔族。”
步晔心中，确实在怀疑沈随川是天生的混血。
“那便奇怪了，他身负极品天灵根，又有魔气，是混血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如若在档上神没有过婚配，他是从哪来的？”
顾含恭深邃的眼神，重重落在步晔眼里，他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模样，平淡如水，说出的话却如石破天惊。修真界人都道，天机不可泄露，这天机，便是上界种种。如今她们二人不仅泄露，甚至可以说是在妄议，如若上界有心，立刻便可以探查到，然后动动手指，让这两个渺小的修真者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但顾含恭却分外喜欢步晔这种···灵动又胆大包天的模样。
步晔还陷在思绪之中，忽略了顾含恭眼中缱绻的鼓励，她沉思了一会，突然道：“上神，我是说，如果是一个极为强大的上神，有没有可能修改天机，或者消除很多人的记忆？”
大殿中一片寂静，二人间仅有细密的呼吸流动，落针可闻。
顾含恭看了她良久，才收回视线：“师妹，你很敢想。不过这不是我等能知道的。也许会有吧·····但概率极小。”
顾含恭这句话切断了步晔的思绪。是了，她们的力量比起那些遥远的天神，实在是小如微茫，从何探查？沈随川虽然也许有天神血脉，但已被打入下界，摆明了被上界所不能容，若是她们执意探查他的来处，无异于逆天而行。
或许···会因为好奇心，而遭受灭顶之灾。
想到自己的渺小，步晔突然感觉到有层层真相和秘辛，裹挟着遥不可及但又重逾千斤的天道和规则，压到了身上。她突然有一种无力的衰败感，叹了口气，靠坐在椅子上。
顾含恭安慰她：“师妹也不必为自己的小弟子担忧，我知你拳拳爱徒之心，但现在他才刚刚筑基，如果注定不容于天，也要等他在修真界崭露头角之后，才会被上界知晓。现在尚且为时过早，如果师妹想要护他一生平安，不再让他修炼便是。你的火毒，我已知琢壑盘的上古灵气可以遮掩气息，若你不想用他的血，也并非不可····”
“不必。”顾含恭话还没说完，就被步晔打断了，“当年为了避免我火毒气息扩散，师尊便封了我的灵脉，让我功力难以寸进，这便是好主意了？这几年我无一秒不在忍受冲脉之痛、弱小之辱。沈随川胸怀大志，又既有天分，若因为这种事不让他修炼，别说他不愿意，便是我也不允。”
看着步晔坚定的神色，顾含恭的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有师门护佑，不论对于谁来说，都不是长久之计，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有与邪道，甚至与天一斗的能力。若我们一意孤行，自以为在保护他不让他修炼，可曾问过他的想法？”
“师兄，我们在这件事上理念不合，以后你莫要和我再提起。好意我领了。”
步晔说完，也不顾顾含恭如何反应，便起身离开了大殿。独留他一人，坐在掌门主位中，盯着烛火明灭，若有所思。
步晔本想回炽萧峰小院，但刚刚踩上昭逾，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刚才与顾含恭交谈时，顾含恭说小小的沈随川衣衫褴褛躺在破庙中的样子。不知怎的，步晔心下一软，调转了剑头朝弟子峰飞去。
弟子峰今夜灯火通明，尤其是沈随川的房间，更是人声鼎沸。
沈随川光裸着上身，身上裹满绷带，正靠坐在床头，面色苍白。常邈坐在他床尾，已经是第四遍，为从门外刚挤进来的弟子讲述沈随川今日夺魁的过程。
“反正当时，我们不是都看不见灵力罩里发生什么了嘛，阿川他飞身上前冲着姬麟就是一剑，但是被师尊挡住了，然后阿川就力竭跪倒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那剑气打到灵气罩上，又反弹了回来，那厮还要反抗，直接就被背部命中！估计现在还躺在落木峰爬不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阿川只是力竭晕倒而已····说到底也就是看在他们妖界的面子上，才判了个平局！”常邈讲得唾沫横飞，到关键时刻还故意放慢语速吊人胃口，弟子们听见他说沈随川的剑气打到姬麟身上，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阿川师兄！你真的太厉害了！我真佩服你！”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挤到沈随川床边，满眼星星地望着他。
沈随川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和常邈透露灵力罩内的半分细节，所有内容都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并且四处宣扬。但沈随川性子沉静惯了，一时受到这么多的簇拥和鼓励，虽有些局促，但更多的是开心，所以即使他伤重未愈，嘴角也浅浅噙了笑意。
直到外围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常邈还沉浸在自己构建的故事里不能自拔。
一个女弟子挤了进来，满头是汗：“大家快散了吧！！我刚在苗圃中浇水，看见丹逸仙尊的剑光了！朝着这个方向···她怕是很快就要到了！！”
常邈夸张地大叫了一声，拔腿就跑，其他弟子也纷纷作鸟兽散，前呼后拥退潮般涌出沈随川房间。
步晔落到沈随川门前的时候，人群已经散了大半，仍有一些跑得慢的弟子被她在门口逮个正着。此刻弟子们哪里还有刚才看戏吃瓜的样子，纷纷抖着腿给步晔行礼，然后溜之大吉。
沆山宗虽门规不严，但修真者讲究静心修炼，因此大家虽然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也很少像这样聚在一起热火朝天聊着什么。
步晔没有放在心上。这种场景大学男寝多了去了，沈随川立了功，自是他们眼里的大英雄，拥趸一下不足为奇。她抬腿迈进沈随川房间：“阿川，我来看看你。”
没有用“为师”，步晔和沈随川朝夕相伴几年，虽没有特别喜爱这个弟子，但至少熟稔不厌烦，所以也没有太计较称呼上的问题，也自是忘记了修真界相对保守的···男女之别。
她就这么大剌剌跨进房间，沈随川此时还是光着膀子坐在床头。室内一灯如豆，他面色苍白，见到步晔一袭白衣，整张脸竟是突然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红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一下掀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只露出一个头：“师尊！师尊深夜到访···弟子衣冠不整·····望师尊在门口稍作等候弟子这就穿衣出门向师尊认罪！”
步晔看他慌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修真界有这么个“男女大防”，但步晔心中有点嗤之以鼻，露个膀子有什么的，身材又没多好，本姑娘还不稀得看呢。
沈随川慌乱的声音并没有止住她的脚步，步晔用灵识扫了一眼他的伤势：“你不便行动，这些礼便免了。你就躺在床上，我问你几件事。”
沈随川一动也不敢动，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惶惑地看着步晔。
步晔坐在他床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就沉默了——沈随川喝的，是弟子堂最便宜的茶沫，对喝惯了碧潭飘雪的步晔来说简直是难以下咽。她极力按耐着吐出来的冲动，努力还是把那口茶咽了，随即放下茶杯，不动声色把杯子推远了些。这举动落在沈随川一直观察着步晔的眼里，竟有些说不上来的可爱。
自己是知道师尊嫌弃他这里的茶的，但师尊非但没有表现出来嫌弃，还为了不碍了他的面子，竟是喝了一口。师尊真是····体贴入微。
步晔清了清嗓子：“你可知你身负魔气？”
还是这么开门见山，还是这么语出惊人。
沈随川是全然不知的，他只知道昨日自己突然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而且还有对姬麟滔天的杀意，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被逼入绝境之时，激发了求胜的本能。此刻听步晔一说，顿时吓得魂都没了半截，不顾自己身上光裸，“扑通”一声滚下床就跪到地上。
“弟子···弟子不知是何时沾染上了魔气！！弟子发誓从未伤过人！师尊若是眼里不容弟子··弟子···弟子甘愿认罪···自请师尊将弟子···逐出师门！！”
沈随川头磕在地上，整个人犹如受伤的小兽，微微发着抖。
他是不愿意离开步晔的，这魔气从何而来··他全然不知。但步晔如此高洁出尘宛如世外谪仙，眼中必不能容下一粒沙子，他若真身负魔气，步晔不把他恨之入骨，碎尸万段都是好的，自己怎能再奢求苟活在沆山宗呢？只有将他赶紧逐出师门，才能不抹了步晔的面子···砸了沆山宗的招牌···以至于丹逸仙尊日后，不会被天下人所耻笑····
为什么···他仅仅过了几年的安稳生活···为什么这一切宛如黄粱一梦，如今梦醒了，他又要回到那充满肮脏与白眼的下界···受人践踏···既然如此，当时何必又给他编织这美梦！
步晔居高临下，看着脚边的少年颤栗得越发厉害，呼吸也逐渐变得粗重起来。她一探，便发现那魔气竟又隐隐有了爆发之势，紧忙打了一道灵力在他识海，轻喝一声：
“守心！”
那声音清澈干净，宛如天籁，直射入沈随川灵台。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眼中的黑气也逐渐消散。
他这下知道自己身上有魔气了，于是不敢再胡思乱想，只是安静地跪伏于步晔脚边，声音悲怆却坚定：“弟子···不孝！请师尊将弟子逐出师门罢！”
步晔伸手在半空中一托，将他扶起来，安置于床上坐好，和她面对面。沈随川一抬头，竟是早已泪流满面。
“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步晔叹口气，伸手抹去了沈随川眼下的泪痕，“你生来便是半仙半魔，血脉如此，何错之有？你从有了记忆到现在，可曾害过一条性命？”
温热细腻的指尖在脸颊上停留一瞬，竟是烫得沈随川又落下一滴泪来，他听着步晔的话，怔怔看着她，眼眸中逐渐燃起跳动的烛火。
“弟子不曾。”
步晔心想，怎么刚给你擦完你又掉一滴，还哭个没完了。她语气越发无奈，但仍循循善诱着他：“既然如此，何来魔物之说？我从不信什么生来为魔便不配存活于世的说法，只要你未做过坏事，守住本心，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便是善；若你生为仙，却恶贯满盈、草菅人命，巧言令色、非义苟且，那便是恶。我今晚前来，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我只是来问你，你现在还不足以自如控制你身上的魔气，恐被他人发现，所以你要不要搬到一个更清净的地方去住一段时间？等你能够自如收敛你的魔气，再回弟子峰和大家一起住，也是可以的。”
沈随川听见步晔这话，如蒙大赦，又要给她磕头。步晔被这小弟子的应激烦得不行，干脆站起来摁住他肩膀。沈随川激动得面色通红：“师尊要将弟子发配到后山清修，弟子完全没有意见！只要师尊不将我逐出师门，便是睡在宗门口的石阶上，弟子也愿意的！”
步晔交代完事情，正准备走，却被沈随川的话定在原地。她回头，语气中难得有些困惑：“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你去后山····后山几乎都是山野密林，能住人吗？”
“啊？”沈随川宕机了，师尊说的清净之地，难道不是后山吗？沆山宗上下除了后山，各峰都有弟子居住，何来清净之地？
“我的意思是，让你搬到我那间小院去。那里有间偏屋，虽然条件简陋了些，但你就在我身边，我也可以随时教你控制魔气。”
步晔说完，就起身离开了。跟这小弟子交流真费劲，虽然他是个修炼奇才，但好像智商有点低，得想办法让他多看点书练练脑子。
步晔没有注意身后之人的表情，自然也没发现沈随川那一闪而过的狂喜。他看着步晔逐渐远去的背影，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自己颤抖的声音，在步晔抬脚要离开的前一秒中开口道：
“那师尊···弟子什么时候去比较合适？”
步晔忙了一天，也有点累了。于是她背对着沈随川摆摆手：“随时都可以。”
顾含恭听出来步晔语气中的冷意，心下竟是慌了一瞬，方才的稳重端庄崩裂了些许，他转身，声音竟有些控制不住的大：“你以为我就想让那妖族少主跟在你身边？昨日你贸然下去救人，灵力罩内发生了什么，旁人不知，那妖王怎会看不出来！你的火毒气息早已暴露了！”
步晔被他突然大声吓了一跳，当即也敛了锋芒，仔细分辨他话中真假。
“你是说，他明明知道我于他们妖族来说乃是大补，却仍然把幼子放在我这里，是为了····”
“没错，他心机深沉，但打得并非是你的主意。不过他把幼子放在你身边，也许是在为自己的幼子谋划，也说不准····我猜测是这样。”不知为何，步晔此时竟然从顾含恭身上感受到一丝无力。他坐在那里，君子之姿略有倾颓，抬手捏着额心，似乎竟有一丝懊恼。
“啧，那便也只能这么办了。如若你不同意，我们就有把柄捏在他们手中，若是他鱼死网破，把我的秘密泄露到妖界，到时候恐怕不止我会落入危险境地，沆山宗亦然吧。”步晔真的很讨厌这种被人拿捏的感觉，而且一想到自己气息暴露之后，就会被无数妖魔鬼怪盯上，就觉得恶心。
就没有什么办法，能把她身上这个劳什子的怪毒彻底解了吗？
顾含恭见她不言语，很快平复了刚才的失态，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你说得确实没错，我确实先前就知道沈随川身上有魔气。”
步晔掀起眼皮睨他一眼：“你作为正道掌门，居然能容许一个身负魔气之人入宗修炼，传出去不怕人笑话。”
步晔自己倒是不在乎什么仙魔之别，都什么年代了，沈随川那孩子既对她有用，而且又不是太招人烦，为何要因为一些出身上的问题去歧视他？不过顾含恭作为土生土长的修真界人，理应来说应该对魔物恨之入骨才是。
“我对他并无偏见。是人是魔，也要看后天教化。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且他的血对压制你毒性有用，才把他带了回来。他身上的极品天灵根很是奇怪，我只有幼时随师尊去上界参拜天神，才感受过一次那种极品灵根的气息。但我遇见沈随川的时候，他衣衫褴褛躺在人界的一间破庙里，若他是天神之子，不应该会落到如此境地。”顾含恭听出了步晔语气中的暗讽，倒也没有发怒，只是把自己的看法徐徐道来。
步晔点点头，心下记住顾含恭刚才提到的信息，沈随川的极品天系冰灵根，只在上界天神一脉出现过，但他与顾含恭初见确实在人界一间破庙里。他从未提过自己的过往，也许生来便是在人界摸爬滚打，无亲无故···身上有魔气···难道是因为生来负有魔气，所以才被贬入下界？莫非是哪位天神的子嗣·····
“师兄，”步晔反手撑着头，拇指缓慢摩挲自己的下巴，“上界天神，是生来便是上神，还是飞升者居多？”
“生来便是上神的多一些吧。”顾含恭自然而然接过她的思路开始思考，也猜到了她想法的走向：“不过我印象里，上界是不能有道侣的，能飞升上界的，多修无情道，而上神则是心怀慈悲大爱，心中从无小爱。我也想过他可能是哪位天神的子嗣，但从未记载过哪位飞升的天神有过婚配····遑论魔族。”
步晔心中，确实在怀疑沈随川是天生的混血。
“那便奇怪了，他身负极品天灵根，又有魔气，是混血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如若在档上神没有过婚配，他是从哪来的？”
顾含恭深邃的眼神，重重落在步晔眼里，他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模样，平淡如水，说出的话却如石破天惊。修真界人都道，天机不可泄露，这天机，便是上界种种。如今她们二人不仅泄露，甚至可以说是在妄议，如若上界有心，立刻便可以探查到，然后动动手指，让这两个渺小的修真者身死道消、灰飞烟灭。
但顾含恭却分外喜欢步晔这种···灵动又胆大包天的模样。
步晔还陷在思绪之中，忽略了顾含恭眼中缱绻的鼓励，她沉思了一会，突然道：“上神，我是说，如果是一个极为强大的上神，有没有可能修改天机，或者消除很多人的记忆？”
大殿中一片寂静，二人间仅有细密的呼吸流动，落针可闻。
顾含恭看了她良久，才收回视线：“师妹，你很敢想。不过这不是我等能知道的。也许会有吧·····但概率极小。”
顾含恭这句话切断了步晔的思绪。是了，她们的力量比起那些遥远的天神，实在是小如微茫，从何探查？沈随川虽然也许有天神血脉，但已被打入下界，摆明了被上界所不能容，若是她们执意探查他的来处，无异于逆天而行。
或许···会因为好奇心，而遭受灭顶之灾。
想到自己的渺小，步晔突然感觉到有层层真相和秘辛，裹挟着遥不可及但又重逾千斤的天道和规则，压到了身上。她突然有一种无力的衰败感，叹了口气，靠坐在椅子上。
顾含恭安慰她：“师妹也不必为自己的小弟子担忧，我知你拳拳爱徒之心，但现在他才刚刚筑基，如果注定不容于天，也要等他在修真界崭露头角之后，才会被上界知晓。现在尚且为时过早，如果师妹想要护他一生平安，不再让他修炼便是。你的火毒，我已知琢壑盘的上古灵气可以遮掩气息，若你不想用他的血，也并非不可····”
“不必。”顾含恭话还没说完，就被步晔打断了，“当年为了避免我火毒气息扩散，师尊便封了我的灵脉，让我功力难以寸进，这便是好主意了？这几年我无一秒不在忍受冲脉之痛、弱小之辱。沈随川胸怀大志，又既有天分，若因为这种事不让他修炼，别说他不愿意，便是我也不允。”
看着步晔坚定的神色，顾含恭的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有师门护佑，不论对于谁来说，都不是长久之计，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有与邪道，甚至与天一斗的能力。若我们一意孤行，自以为在保护他不让他修炼，可曾问过他的想法？”
“师兄，我们在这件事上理念不合，以后你莫要和我再提起。好意我领了。”
步晔说完，也不顾顾含恭如何反应，便起身离开了大殿。独留他一人，坐在掌门主位中，盯着烛火明灭，若有所思。
步晔本想回炽萧峰小院，但刚刚踩上昭逾，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刚才与顾含恭交谈时，顾含恭说小小的沈随川衣衫褴褛躺在破庙中的样子。不知怎的，步晔心下一软，调转了剑头朝弟子峰飞去。
弟子峰今夜灯火通明，尤其是沈随川的房间，更是人声鼎沸。
沈随川光裸着上身，身上裹满绷带，正靠坐在床头，面色苍白。常邈坐在他床尾，已经是第四遍，为从门外刚挤进来的弟子讲述沈随川今日夺魁的过程。
“反正当时，我们不是都看不见灵力罩里发生什么了嘛，阿川他飞身上前冲着姬麟就是一剑，但是被师尊挡住了，然后阿川就力竭跪倒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他那剑气打到灵气罩上，又反弹了回来，那厮还要反抗，直接就被背部命中！估计现在还躺在落木峰爬不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阿川只是力竭晕倒而已····说到底也就是看在他们妖界的面子上，才判了个平局！”常邈讲得唾沫横飞，到关键时刻还故意放慢语速吊人胃口，弟子们听见他说沈随川的剑气打到姬麟身上，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阿川师兄！你真的太厉害了！我真佩服你！”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挤到沈随川床边，满眼星星地望着他。
沈随川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和常邈透露灵力罩内的半分细节，所有内容都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并且四处宣扬。但沈随川性子沉静惯了，一时受到这么多的簇拥和鼓励，虽有些局促，但更多的是开心，所以即使他伤重未愈，嘴角也浅浅噙了笑意。
直到外围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常邈还沉浸在自己构建的故事里不能自拔。
一个女弟子挤了进来，满头是汗：“大家快散了吧！！我刚在苗圃中浇水，看见丹逸仙尊的剑光了！朝着这个方向···她怕是很快就要到了！！”
常邈夸张地大叫了一声，拔腿就跑，其他弟子也纷纷作鸟兽散，前呼后拥退潮般涌出沈随川房间。
步晔落到沈随川门前的时候，人群已经散了大半，仍有一些跑得慢的弟子被她在门口逮个正着。此刻弟子们哪里还有刚才看戏吃瓜的样子，纷纷抖着腿给步晔行礼，然后溜之大吉。
沆山宗虽门规不严，但修真者讲究静心修炼，因此大家虽然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也很少像这样聚在一起热火朝天聊着什么。
步晔没有放在心上。这种场景大学男寝多了去了，沈随川立了功，自是他们眼里的大英雄，拥趸一下不足为奇。她抬腿迈进沈随川房间：“阿川，我来看看你。”
没有用“为师”，步晔和沈随川朝夕相伴几年，虽没有特别喜爱这个弟子，但至少熟稔不厌烦，所以也没有太计较称呼上的问题，也自是忘记了修真界相对保守的···男女之别。
她就这么大剌剌跨进房间，沈随川此时还是光着膀子坐在床头。室内一灯如豆，他面色苍白，见到步晔一袭白衣，整张脸竟是突然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红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力气，一下掀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只露出一个头：“师尊！师尊深夜到访···弟子衣冠不整·····望师尊在门口稍作等候弟子这就穿衣出门向师尊认罪！”
步晔看他慌乱，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修真界有这么个“男女大防”，但步晔心中有点嗤之以鼻，露个膀子有什么的，身材又没多好，本姑娘还不稀得看呢。
沈随川慌乱的声音并没有止住她的脚步，步晔用灵识扫了一眼他的伤势：“你不便行动，这些礼便免了。你就躺在床上，我问你几件事。”
沈随川一动也不敢动，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惶惑地看着步晔。
步晔坐在他床边，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就沉默了——沈随川喝的，是弟子堂最便宜的茶沫，对喝惯了碧潭飘雪的步晔来说简直是难以下咽。她极力按耐着吐出来的冲动，努力还是把那口茶咽了，随即放下茶杯，不动声色把杯子推远了些。这举动落在沈随川一直观察着步晔的眼里，竟有些说不上来的可爱。
自己是知道师尊嫌弃他这里的茶的，但师尊非但没有表现出来嫌弃，还为了不碍了他的面子，竟是喝了一口。师尊真是····体贴入微。
步晔清了清嗓子：“你可知你身负魔气？”
还是这么开门见山，还是这么语出惊人。
沈随川是全然不知的，他只知道昨日自己突然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而且还有对姬麟滔天的杀意，但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被逼入绝境之时，激发了求胜的本能。此刻听步晔一说，顿时吓得魂都没了半截，不顾自己身上光裸，“扑通”一声滚下床就跪到地上。
“弟子···弟子不知是何时沾染上了魔气！！弟子发誓从未伤过人！师尊若是眼里不容弟子··弟子···弟子甘愿认罪···自请师尊将弟子···逐出师门！！”
沈随川头磕在地上，整个人犹如受伤的小兽，微微发着抖。
他是不愿意离开步晔的，这魔气从何而来··他全然不知。但步晔如此高洁出尘宛如世外谪仙，眼中必不能容下一粒沙子，他若真身负魔气，步晔不把他恨之入骨，碎尸万段都是好的，自己怎能再奢求苟活在沆山宗呢？只有将他赶紧逐出师门，才能不抹了步晔的面子···砸了沆山宗的招牌···以至于丹逸仙尊日后，不会被天下人所耻笑····
为什么···他仅仅过了几年的安稳生活···为什么这一切宛如黄粱一梦，如今梦醒了，他又要回到那充满肮脏与白眼的下界···受人践踏···既然如此，当时何必又给他编织这美梦！
步晔居高临下，看着脚边的少年颤栗得越发厉害，呼吸也逐渐变得粗重起来。她一探，便发现那魔气竟又隐隐有了爆发之势，紧忙打了一道灵力在他识海，轻喝一声：
“守心！”
那声音清澈干净，宛如天籁，直射入沈随川灵台。他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眼中的黑气也逐渐消散。
他这下知道自己身上有魔气了，于是不敢再胡思乱想，只是安静地跪伏于步晔脚边，声音悲怆却坚定：“弟子···不孝！请师尊将弟子逐出师门罢！”
步晔伸手在半空中一托，将他扶起来，安置于床上坐好，和她面对面。沈随川一抬头，竟是早已泪流满面。
“我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步晔叹口气，伸手抹去了沈随川眼下的泪痕，“你生来便是半仙半魔，血脉如此，何错之有？你从有了记忆到现在，可曾害过一条性命？”
温热细腻的指尖在脸颊上停留一瞬，竟是烫得沈随川又落下一滴泪来，他听着步晔的话，怔怔看着她，眼眸中逐渐燃起跳动的烛火。
“弟子不曾。”
步晔心想，怎么刚给你擦完你又掉一滴，还哭个没完了。她语气越发无奈，但仍循循善诱着他：“既然如此，何来魔物之说？我从不信什么生来为魔便不配存活于世的说法，只要你未做过坏事，守住本心，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便是善；若你生为仙，却恶贯满盈、草菅人命，巧言令色、非义苟且，那便是恶。我今晚前来，没有要赶你走的意思。”
“我只是来问你，你现在还不足以自如控制你身上的魔气，恐被他人发现，所以你要不要搬到一个更清净的地方去住一段时间？等你能够自如收敛你的魔气，再回弟子峰和大家一起住，也是可以的。”
沈随川听见步晔这话，如蒙大赦，又要给她磕头。步晔被这小弟子的应激烦得不行，干脆站起来摁住他肩膀。沈随川激动得面色通红：“师尊要将弟子发配到后山清修，弟子完全没有意见！只要师尊不将我逐出师门，便是睡在宗门口的石阶上，弟子也愿意的！”
步晔交代完事情，正准备走，却被沈随川的话定在原地。她回头，语气中难得有些困惑：“我什么时候说要让你去后山····后山几乎都是山野密林，能住人吗？”
“啊？”沈随川宕机了，师尊说的清净之地，难道不是后山吗？沆山宗上下除了后山，各峰都有弟子居住，何来清净之地？
“我的意思是，让你搬到我那间小院去。那里有间偏屋，虽然条件简陋了些，但你就在我身边，我也可以随时教你控制魔气。”
步晔说完，就起身离开了。跟这小弟子交流真费劲，虽然他是个修炼奇才，但好像智商有点低，得想办法让他多看点书练练脑子。
步晔没有注意身后之人的表情，自然也没发现沈随川那一闪而过的狂喜。他看着步晔逐渐远去的背影，深呼吸了几下，才平复自己颤抖的声音，在步晔抬脚要离开的前一秒中开口道：
“那师尊···弟子什么时候去比较合适？”
步晔忙了一天，也有点累了。于是她背对着沈随川摆摆手：“随时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