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城中那场痛快的初雪至今还未完全消融,看不到尽头的官道上,厚厚的积雪先是被往来的车马压得紧实,又在前几日的暖阳下软开一层冰凉的水,再被来自北方呼啸的寒风冻作粼粼的冰。晨阳洒在路面,一条金光灿灿的大道蜿蜒向远方。

    虞国使者正是沿着此路而来,向翊王递交两国休战交好的国书。虞国是战败一方,因此除了盖有虞王印玺的国书外,还带来了骏马珠宝舞女乐师无数,一部分留给给翊王,另一部分则统统带到京中去进献给“幼帝”与摄政王。

    萧启十分期望促成这两国摩擦多年后终于盼来的和平,因此颇为重视,不仅派程逸亲自接待,还安排了一场盛大的宴会,为使团接风洗尘。王府上下一面操持郡主未来的大婚,一面又紧锣密鼓筹备这场宴席。

    从前在京中时,王府只有卫王妃与萧允仪两个主人,每逢年节往往受邀出席宫宴,因此允仪虽然跟着母亲学习打理府中事务,却以节礼迎送,中馈度支为主,并不曾操持什么宴会。这次卫王妃有心历练,便安排她配合州内官员们筹备此次使团宴。萧允仪深知此事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懈怠,恨不得时时刻刻盯在府中。短短十天,便清减了不少。

    王府中最近人来人往颇为忙乱,许多事情都要当面向萧允仪请示,而官员们若是出入内院多有不便,她干脆将靠近门口的偏房改做了自己的办公地,平日里若是无需四处走动便在这里批复文书查点账务,每天忙忙碌碌直到深夜。

    这天一大早,萧允仪正在草拟宴席的宾客位次,正是绞尽脑汁的时候,忽觉得眼前一暗,以为是管家平叔送文书来,可没想到此人半天不走。她这才抬头一探究竟,却见是一身常服的程昭正一脸揶揄地看着自己。

    “将军怎么今日有空过来?”萧允仪放下笔,起身招呼道,“杜蘅,为将军看茶。”

    程昭示意她不必麻烦,自然地坐在了一旁的雕花太师椅上,笑着说:“四海承平后,无处用将军。眼下虽然远不到四海承平的时候,但虞国大军已退,王爷又亲自主管世子此去翊州平叛的一干事务,我还当真是闲了下来。”

    萧允仪在他对面落座,莞尔道:“我听二哥说近日广平山上景致正好,山顶上的青松翠柏上凝霜落雪,白茫茫如玉宫一般,琅池也是雾凇沆砀宛如仙境,他嫌府里吵闹已经在山上住了几日了,将军如有兴致不妨也去一观。”

    “此等美景,我同萧悯去看却算怎么回事。”程昭调侃道,“我倒是有心邀请郡主同往,只是看您如今日以继夜地忙碌着,不敢开口。”

    萧允仪叹了口气:“眼下确实是抽不开身。府中除了近在眼前的使团接风宴,还在筹备大婚,人手不足,而我等第一次举办外使的接风宴,更是小心谨慎恐出差错。只盼今冬还能多降几场瑞雪,能让我有机会见见山间雪景。”

    听到“大婚”一词,程昭毫不掩饰眉梢眼角的愉悦风流,接道:“翊州冬日向来多雪,且不易融化,郡主定然不会错过。”

    此时杜蘅用托盘端着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进来,顿时满屋生香。她刚将托盘放在桌上,程昭便亲自拿起了茶壶,为萧允仪斟茶:“郡主这里的茶果然不同,竟比王爷的还要香。”

    萧允仪伸手扶杯,抿嘴一笑:“这是从京中带过来的明前龙井,还是宫中赏下的,我与母亲一向不爱喝茶,都放得有些陈了。还是离京前才听旁人说可将茉莉花晒干入茶,口感更加清甜,香气扑鼻,可惜没来得及尝便匆匆出发了,没想到母亲竟然带了过来。”

    程昭垂目观赏,茶叶淡绿清翠,附有银毫,汤底清黄,抿一口便唇齿生香,不由赞道:“确实是难得的好茶。”

    “将军既然喜欢,不妨带些回去,在我这里也无人懂得品鉴,倒是埋没了。”萧允仪示意杜蘅去准备,程昭摆摆手:“送到我府中,不出三日便要被彦衡牛饮个精光,才更是埋没了。还是留在郡主这里,我还能喝上几口。”

    “好。”萧允仪笑道,“那我便吩咐管家备好此茶只待将军了。”

    程昭含笑点头,又道:“不知州府中派来与郡主配合的是哪位官员?”萧允仪暗暗叹气,这职位原本是个闲职,便由昌邑郡王妃的母家亲戚担任,没想到虞国新国君战败后竟然主动求和,一下子他的地位便水涨船高。可此人分明就是个草包,又偏偏自命不凡,事无巨细都要按照典籍上写的来,萧允仪虽然贵为郡主,但深知在此事上该由州中官员主导,只能尽力配合。她苦笑道:“是张云甫大人。”

    程昭眉头一皱:“往常也就罢了,如今这个时候怎能由他来担当如此重任?待我禀告王爷,换了他去。”

    “将军不必麻烦。你我如今……关系特殊,我怕王大人以为是我同你讲了什么他的坏话,恐怕将军和父亲难做。”萧允仪婉言谢绝。

    程昭不由心疼,旁人若有她这般尊贵的身份,定然早就将这看不顺眼又能力不足的王云甫撤换下去,然而萧允仪在皇家与京中勋贵之中斡旋多年,早就养成了如不必要尽可能不开罪旁人的习惯,若能将事情做成,尽管自己多受些累,也不觉得委屈。

    程昭声音平静,眼中锋芒一闪而过:“郡主不必担心。此等大事王爷一定任人唯贤,就算是昌邑郡王妃也换得。若是担心我的身份不方便,我可另找旁人去说。张云甫既然是仰仗着郡王妃才得此官,就该知道自己才疏学浅,难以担当此任。”

    “那便有劳将军了。”萧允仪松了一口气。尽管她并不想以权势压人,可张云甫极为平庸,本身便是仰仗着与权贵的亲戚关系才得到的一官半职,便也无所谓了。

    程昭见她终于展颜,也笑道:“左右我也闲着,与其再换旁人,郡主还得与他从头接触,不如我去向王爷讨了这个差事来,如何?”

    “将军……”萧允仪以为他在玩笑,“这可是个苦差事,还望三思。”

    “那你我便一同苦中作乐。”程昭说着便起身,直接走到她桌前,“现在郡主在为何事烦恼?我看看能否参详一二。”

    萧允仪将桌上草拟的宾客位次单递给他:“这是虞国第一次派遣使者来到我朝,张大人主张此宴应严格遵照古制,展现我朝底蕴深厚,因此官员位次排列也要去循经书中的只言片语,暂不论翊州自治多年,实际的官员体系早已自成一派,单说我朝官制与彼时早已是天壤之别,哪里容易对应。他拟了十日还没有消息,我便自作主张拟了一份出来,打算呈给母亲过目。将军不妨先替我瞧瞧。”

    程昭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字体娟秀排列工整,长幼尊卑井然有序,就算拿给王妃看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只有一点,他坏笑道:“郡主这座次拟得很好,我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郡主恐怕不知,孙玉权大人的原配夫人如今改嫁给了李政大人,当时孙大人还曾到李府门口骂街,闹得很不好看,还是将他们分开得好。”

    “啊?”萧允仪十分意外。尽管民间男女和离,男子另娶女子改嫁并不常见,但京中高门利益纠葛,又自恃身份,往往宁可夫妻两人同床异梦几乎反目也要维持着表面的姻亲关系。翊州城中也是一座小小的朝堂,孙大人与李大人也都是萧启面前排的上号的人物,为了争一名女子竟然不惜失了体面。

    “确有此事。不过是一点茶余饭后谈资罢了,如今已经无人再提起。”程昭知道她在京中长大,虽然听惯了底下的阴私,但闹到明面上的难看还是不多见,无论这三人事后是否后悔,当时做了便是做了,现在李夫人又生了一男一女,一家人和和美美,而孙大人也因为官职提升,娶到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做续弦,除了与李大人很不对付以外,日子也过得不错。

    他有心宽慰萧允仪,希望她也能过得痛快些:“之前孙夫人与孙大人早就成了一对怨偶,孙夫人提出和离可孙大人一直不愿。尽管此事孙夫人做得确实欠妥,但现在孙李两家却都过得舒服美满。当时旁人谈及此事还抱着看好戏的心思,如今却都无话可说了。”

    “有机会一定要见见这位李夫人,真不知是怎样的女子。”萧允仪对此事说不上赞同,却也不算排斥。程昭说的没错,当年满城风雨的风流韵事,随着时间流逝,也会成为众人口中一件事不关己的陈年往事。

    “李夫人喜好结交新婚夫人,凡是嘉定城中与李大人有所接触的官员,如果家中有刚成婚的女子,便一定会收到她的拜帖。”程昭眼含深意,微微勾起了嘴角。

    没想到竟然还能拐回两人的婚事来!萧允仪不想一味回避躲闪,索性主动出击:“要是能有机会,还得向李夫人讨教讨教御夫之术。只怕将军要受苦了。”

    程昭闻言兴味更浓,星目灼灼,颔首微笑道:“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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