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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伽蓝殿。

    殿堂中满是凶神恶煞的各色阿修罗,锦衣华服的中年夫人正对着不知名的神佛叩拜。

    楼薄西跟在母亲身后,不得不跟着跪拜,眉目间却丝毫没有一丁点儿的虔诚,反而是满眼讥诮。

    萧韵致一回眸,就见到儿子这般敷衍的态度,忍不住沉声呵斥,“亵渎神佛,该当何罪?”

    楼薄西却是款款起身,轻轻掸了掸身上的烟尘,随手把三支檀香插入香炉中,口中随意回着,“母亲,您未上过战场。”

    “战场上可不兴佛祖保佑这套。”

    “我们信奉的是。”

    “神挡杀神,佛挡噬佛。”

    他眼神凛冽,口吻一下子肃然。

    “……少拿你这套杀气腾腾的说辞来敷衍我。”

    “我在翠微堂中念了整整三年经文,吃了一千零一日素斋,就是为你消灾除恶,你倒好,又说这种损阴德的话。”

    萧韵致嗔怪起来,却到底是对着自己儿子,眼神中满是宠溺。

    “我既然出了佛堂,就回到红尘世俗,该管的还是得管。”

    “你年纪也不小了,早该是孩子满地跑的时候了,还整日里埋在文牍中,像什么样子。”

    萧韵致估摸着场面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因此在一派檀香缭绕,梵音念经的遥远声音中,指了指伽蓝殿门口影影搓搓的人影。

    “诺,你看谁来了?”

    她拉着儿子的手,就往外迎去。

    “是萧露笙么?”

    “娘,我婉拒过表妹很多次了,我真的只当她是妹妹……”

    楼薄西皱眉,沉声解释道,却还是不敢甩开母亲的手,只能被她硬生生拖着走。

    “自然不是。”

    “萧露笙这孩子一脸没轻没重的样子,给你当妾还差不多,但到底是我姐姐的孩子,我哪里好意思开这个口。”

    萧韵致说得头头是道,一副理所当然瞧不上的样子,又指指门口莲步轻移,缓缓而来的一对人影说,“为娘替你安排的,当然是最好的。”

    “如今你是小侯爷了,又不是当年王府上不起眼的幕僚之子,怎么会给你安排那些庸俗脂粉呢?”

    话音未落,一个轻盈宛如莲塘月色的声音响了起来,“见过萧伯母,见过楼公子。”

    楼薄西蹙眉,看着眼前声音嘹亮的女子。

    雪腮桃面。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一身桃花色烟云纱长裙,却把艳俗的粉色穿得仿若朝霞流光一般,丝毫不似普通女子,完全能驾驭住这颜色。

    楼薄西凝眸看了她一回,有点失神。

    倒像是那一回,他夸了一句小郡主穿火红色出挑,小沈澜第二天就气鼓鼓脱下了惯常穿的白裙,换上了一身艳如桃瓣的繁复长裙,硬逼着他说好看。

    “好看。”楼薄西轻声说。

    却听到一个女子温婉声音道谢,“多谢公子夸赞。”

    楼薄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他这才重新打量这位少女。

    尚书府的千金杜葳蕤,从名到姓、从眉眼发稍到青葱之间,都透露着大家闺秀才有的落落大方与无比矜贵,自然是萧露笙那个小家子气的不能比的。

    尚书府的杜夫人也穿了一身矜贵华服,见到了楼薄西母子二人,两家互相问好见好——

    楼薄西颇有种被骗了的滋味。明明说好是母亲迈出了佛堂,第一件事就是陪她来伽蓝殿还愿,说是不还愿佛祖要生气的。

    佛祖生不生气,楼薄西不晓得。

    他只晓得,这看似没头没尾、凭空冒出的“相看”,却是两家早就商量好的。看自家母亲与尚书夫人说笑得无比自然融洽,想必是双方都满意到很,只差问个良辰吉时了。

    杜葳蕤抬眸,略带羞涩,又不失大方地望着他,问,“盛京暗藏四百八十寺,公子可是偏爱这座伽蓝殿?”

    “我三年前才来的盛京。”

    “自小在凉州长大,地处偏远,也不太爱上京盛行的繁文缛节规矩,更不喜欢这些妄谈来世的佛家禅语。”

    “伽蓝殿也好,兰若寺也罢,我都兴趣寥寥。杜姑娘,怕是要失望了。”

    他耷拉着眼皮,无精打采说,字字句句都透露着婉拒。

    可杜葳蕤却似乎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一般,还是一脸璀璨,笑着问,“凉州呀,听说那里民风淳朴,也不知真假。”

    “可有什么特色小吃?别样风俗?”

    楼薄西只好敷衍着回她,“凉州菜不似京城菜大气,也不似江南菜细腻,倒是剑走偏锋,又酸又辣,只拉面是一绝,京城的厨子做出来的味道总是差些。”

    可无论他如何敷衍,杜葳蕤都能顺着他的话,微笑着问下去,仿佛两人已经熟识了许久一般自然。连见惯了官场人情历练的楼薄西,也不得不佩服她的涵养功夫。

    “我家在凉州的时候,尚未发迹。我父亲只是王府的一位普通幕僚,可能十天半个月都见不上王爷一面。”

    “我们当时在王府蹭吃蹭喝,王府里做什么菜,我们就吃什么。并不能挑。”

    当他这么直白坦诚时,终于瞥到一直不动声色、微笑倾听的杜千金,这一回终于微微变色。

    *

    下山的路崎岖颠簸,碎石子铺就的台阶一层一层。轿夫抬着空轿子在后头恭恭敬敬跟着,楼薄西搀扶着母亲走在前头。

    楼薄西忍不住苦笑,“放着现成的轿子不坐,却非要走山路。您又是何苦呢?”

    萧韵致早没了上山时的好脸色,对着儿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说,恨恨道,“你还真当我在和尚书夫人闲聊搭讪么?你和人家杜小姐的每一句,我都听着呢!”

    “你自己说说!”

    “你说的都是哪门子话!”

    “好容易鲤鱼跃龙门,能得圣上青睐,封了你一个万户侯。你偏要提凉州那种偏僻小地方,还要时时刻刻提醒对方,咱们家只是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幕僚发家的。”

    萧韵致气到胸口起伏,几乎是捂着心口在骂了。

    “本来么,王府三千门客,我爹当年也并非首席幕僚,只是众多谋士之一。我又没说错。”楼薄西小声反驳。

    “……”

    啪嗒一声,萧韵致直接拿手指狠狠戳他额头。

    楼薄西不敢躲,只是让她泄恨。

    “我听了都替你害臊!”

    “多亏了人家尚书府的女儿有涵养,你这么满嘴胡说,她都能把话圆回来。这般见识人品,实是难得。”

    萧韵致没好气骂起来,“杜尚书可不必普通六部尚书,是最有实权的,也最得圣上宠爱。盛京之中,除了公主之外,杜家的千金可是最为炙手可热的。多少人踏破门槛,都见不得一面。”

    “难得人家待见你……”

    “我旁观看着,她看你的眼神,满是缱绻柔光。”

    “你倒好,字字句句这么劝退!”

    “依我看,还有周转的余地。”

    “下一回,你约她去松鹤楼,好好说说话,就当赔礼道歉了,”

    萧韵致又开始碎碎念,筹划起来。

    “娘,别急着替我相看。”

    “我对儿女情长最是烦躁。”

    楼薄西忽然说,打断她的话。

    “怎么了?”

    “还是为了当年退婚的事?”

    萧韵致也一下子压低了声音,蹙眉望了一眼楼薄西。

    “嗯。”

    楼薄西微不可闻,轻轻点了一下头。他转过头,装作去看千层山峦的样子。

    “都三年了。”

    “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男儿志在四方,哪有困在一隅,作茧自缚的?”

    萧韵致一挑眉,劝他的话张嘴就来。

    “作茧自缚。”

    楼薄西轻轻重复了一次,露出了苦笑。

    “那王府千金不是在凉州大火案中死了么?就算不死也是嫁给其他公子哥了。”

    “那时候你又没去边塞建功立业,只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书生罢了,他家哪里看得上你?”

    “我就说么,襁褓中的婚约能作数么?你和你死心眼的老爹一样,非要跑去问个明白。非要被王府当中羞辱才肯死了这条心。”

    萧韵致似乎丝毫不晓得这段退婚经历对自家儿子的影响,掰着手指头,随随便便就数落了一大堆。

    楼薄西却并未阻止她,任凭母亲把溃烂伤口扒开来,挑着腐血烂肉来说事。夕阳沉沉坠落青萝山的另一头,从他们脚底一点点褪去光影。

    “那你待如何?”

    “她死了,你要殉葬么?”

    萧韵致厉声问,不让他逃避。

    楼薄西摇头,“当然不会。”

    “那就好。”

    “守孝也不过三年为期,你悼念一个根本不值得的女子三年,也就够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你不会连这要忤逆我吧?”

    萧韵致沉声问,声音不大,却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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