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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冬。

    早晨就雾蒙蒙的,隐隐约约有雪粒子洒落。

    一直到晚上,雪越下越大,从星星点点到把整个别院都覆盖上一层薄霜。

    沈澜披了风衣,站在枝丫稀疏的院落中,侧耳倾听外头的喜乐声。

    西巷距离侯府仅仅隔开了一条狭窄小道。

    等会儿迎亲的队伍气势汹汹来了,必然是锣鼓喧天,震耳欲聋的。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听到喜乐声?”

    沈澜忍不住问小丫鬟。

    小丫鬟翠羽这阵子除了规规矩矩煎药,就是闷声不吭收拾庭院。

    她听到沈澜这么问她,比划着却压根不敢开口。

    沈澜只好猜。

    “你是说侯府正门侧门很多?可能没有从正门入?”

    “怎么可能?”

    沈澜说着,自己先笑起来。

    “侯府娶妻,还从侧门入?”

    “又不是娶妾……”

    却一下子愣住。

    顿时失声。

    如果将来娶她,是不是一顶小轿从偏门入呢?

    一场宴席,娶两个妾室。

    她没有娘家人撑腰,说不定拜堂都是只有萧露笙在众人面前露脸的份。

    她呢?

    直接被抬到偏房,等着圆房?

    呵。说不定那个晚上,人家还要照顾新娶“贵妾”的身份,先去萧露笙的厢房呢。

    她身为“贱妾”,又哪有资格在新婚夜就获得夫君宠爱呢?

    ……!

    这些念头,宛如一柄利刃。将她惋心,生疼生疼。

    她抓起霜叶上一把积雪,紧紧攥在手心。

    冷如骨髓,又滚烫难受。

    不可以!

    沈澜!

    你绝对不能允许这些事发生!

    她记得天越十三年的大雪,记得银装素裹的雪院中,小楼薄西送她的礼物。

    立冬。

    恰是她生日。

    一睁眼就能看到窗外连绵起伏的雪人。

    “好看么?”

    小楼薄西呵着冰冻的双手,抬眸笑着问她。

    她诧异。

    小沈澜啪嗒啪嗒踩着积雪,惊诧地一个一个抚摸雪人。

    !!

    他居然乘着她睡觉,连夜偷偷堆了五个雪人!

    每个都惟妙惟肖,恰好把王府后院的玩伴们都活灵活现堆了出来。

    “生辰快乐,澜儿妹妹。”

    他轻声说,偷偷凑在她耳边,给她一个允诺,“我现在没有银子,等将来攒了积蓄,给你买好看的海棠碧玉簪。”

    “……”

    他也知道堆雪人是不费一文钱的便宜礼物?

    小沈澜心里吐槽着,想到每年生辰,小郡主与三世子他们送的那些上好璞玉珍稀沉香,再看看小楼薄西花了一个晚上巧手搭建的五个小雪人,忍不住露出了甜甜笑容。

    “很漂亮!”

    “小楼哥哥不去学雕塑可惜了!”

    “每一个都仿佛眉眼活过来一样,精致可爱!”

    她毫不吝啬赞美,又悄悄踮起脚尖,乘着他害羞低头的时候,突然吻去她睫毛上的雪珠。

    天地寂静。

    大雪无声。

    那一刻的雪光温柔,将他的声音都映衬得分外虔诚——

    “澜儿妹妹,你知道么?”

    “我昨晚偷听爹娘说话,才晓得我们居然是有婚约的。”

    “在襁褓之中,就定下的婚约。”

    小沈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说话,惊诧得一时失语。

    她眨着双眸,有点难以置信,又忍不住笑着说,“小楼哥哥,你是不是哄我玩的呀?”

    “我们两家怎么会有……”

    年纪虽小,她也懂得——

    像她这样王府千金出身,又是先皇最宠爱的七王爷的唯一嫡女,怎么会与偶然搬到王府,寄居在此当个幕僚的普通谋士有什么婚约呢?

    就算是有。

    也该是三世子这样的世家,都是皇亲国戚,身上留着差不多的血脉。

    贵族。

    只会与贵族联姻。

    小楼薄西把昨晚听到的话断断续续说了,说完又颇为尴尬,揉着脑袋,说,“我也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只知是救命之恩,让王爷慷慨允诺,主动提起的婚约。”

    “我只是想着。”

    “男儿一诺千金,王爷金口玉言,说出的话必然是作数的罢?”

    他声音越说越轻,眸子却很亮,泛着期待的光芒。

    脸上是欢欣雀跃的微笑,似乎对这“允诺”很是笃定。

    “不作数也没关系。”

    小沈澜咯吱咯吱笑了起来,攥紧他的手,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就算我爹把我许给了别人,就算我是和其他世子定了‘娃娃亲’,我也选你。”

    小楼薄西一愣,似乎一下子没听懂这句话。

    小沈澜干脆对着他,大声说。

    “我会选你!”

    “无论是谁,我都选你!”

    “我只要小楼哥哥!”

    满院大雪,扑梭梭跌落。

    她清脆嗓音在空旷雪地上回荡,一声接着一声嘹亮。

    ……我只要小楼哥哥。

    七个字。

    回荡许久,才堪堪散去。

    小楼薄西一下子觉得耳朵发烫,他偷听到爹娘谈话时,娘其实是非常不以为然的。

    “哎呀,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还记得?人家王爷也就是随口说说的。你还当真?”

    “再说了,人家要报恩,现在让我们全家寄宿在王府,还给了你报酬丰厚的幕僚之职,不就是报答了?”

    “你还真指望人家把唯一的千金小姐嫁过来?做甚么春秋大梦呢?”

    “我可警告你,你私底下偷偷和我提一嘴也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和儿子说!他看他挺死心眼的,说不定会当真呢。”

    “万一人家早忘了这茬,不是尴尬么?!”

    他朦朦胧胧刚刚浮起的泡泡,被这些话一句一句戳破,但又忍不住想乘着小沈澜偷偷试探她——

    唔。

    至多就是被她笑着呵斥一句,“不许乱说笑”,“鬼才和你有婚约呢”,诸如此类的。

    他也就会彻彻底底忘了这件事。

    何况。

    听爹说,他们家很快就要搬走了。王府现在局势动荡不安,继续在这里当幕僚可能会受到牵连。

    这一次连夜搭的雪人群像,可能就是他送小沈澜最后的礼物。

    然后。

    冬天谢幕。

    他会规规矩矩回到自己该有的位置,晓得一个王府千金不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幕僚之子该觊觎的。

    她过她的阳光道,他走他的独木桥。

    多好。

    可是。

    此刻。

    小沈澜却如此璀璨又坦率笑容,让他一下子觉得愧对她。

    无地自容。

    “……?”

    “怎么不说话呀?”

    “难道小楼哥哥除了我,还想要其他女孩子吗?”

    小沈澜见他迟迟疑疑不开口,双手叉腰,有点不乐意地反问。

    “……是我误会你了。”

    “……我差点要和你辞行了。”

    小楼薄西到底是小孩子家,没有什么太多顾忌,把刚才自己七七八八的想法,一五一十在雪地上都同小沈澜摊开来说。

    “!!”

    小沈澜听完,却是气得拧他耳朵,“太坏了!”

    “怎么可以偷偷溜走呢?不许你走!”

    她推得重了,两个人都接连摔倒在雪地上。

    他怕她摔疼,让她跌坐在自己身上。

    他身上穿着厚棉袍,白色棉布,毫无花纹。

    穿得有点笨拙。

    她一身毛茸茸裘衣披风,一套米白色袄裙,上面是精细刺绣。她一张脸冻得白中泛红,仿佛一颗通透玛瑙。

    “……答应我。”

    “……一直当我的小楼哥哥,不要走。”

    “……你要替我遮风挡雨一辈子的。”

    她倔强又执着地望着他,不愿意起身。

    小楼薄西被她困在雪地上,看着一团毛茸茸的小沈澜就这么双手支撑着他肩膀,拒绝起身,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当然。”

    “澜儿妹妹说什么就是什么。”

    阳光刺穿云层,大雪逐渐消融。

    五个挨挨挤挤的可爱雪人,从鼻子眼睛到剔透嘴唇都开始逐渐熔化。

    在耀眼朝阳中,她俯下身,轻轻吻上他额头。

    “谢谢小楼哥哥。”

    “这是最好的生辰贺礼。”

    “还有,我其实发现了……”

    她咯吱咯吱笑着,贴到他耳边,轻声说。

    “你是不是故意把我俩的小雪人,贴着放呢?”

    他微笑点头。

    仰面躺在漫天大雪上,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知道。

    他赌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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