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澜叹口气。

    “是我不对。”

    “先是答应你,又毁约。”

    江淮哼一声冷笑起来,鼻音浓重,低声说。

    “你悔婚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我也算挺同情楼薄西了。”

    “我从小到大都恨他,谁料到今日居然还有与他同病相怜的一天。”

    “嫌贫爱富,临时毁约。”

    “你哪次不是这样?”

    “我也算看透你了。”

    “白瞎了我这些年。”

    江淮说着,十分激动,一双手握着铁栅栏不断颤抖着,仿佛满腔恨意都快捏断栏杆。

    沈澜忽然轻笑了一下。

    “沈小媛是你杀的罢?”

    “好好点花灯,是不会溺水的。”

    “是你推下去的,是不是?”

    江淮一愣,旋即呵呵冷笑起来,

    “你怎么不说是楼薄西杀的?”

    “沈小媛天天缠着他,他烦了,觉得碍着他攀高枝了,因此随手将她溺死了。这才合情合理罢?”

    “你杀了沈小媛就是为了诬陷他?”

    沈澜还是不愿意提到这名字,仍然用了一个含糊其辞“他”。

    “对了,还有天越十一年落水。你救了我们,其实也是故意设计让我们溺水的?”

    沈澜又问。

    来都来了,干脆一次问个彻底,免得这辈子都可能见不到江淮了。

    “呵,我说不是我,你信么?”

    “你当然不信。”

    “那不得了?”

    江淮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身影依旧高大,肩膀宽厚,却在牢狱中显得分外落魄,满身都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诬陷九王爷,害得小郡主全家流放,你也应该有一份功劳?”

    沈澜咄咄逼人,接着质问。

    “……哎呀,陈年旧账,有什么好翻的。”

    “……我只恨功亏一篑,差点就能娶到你了。”

    “……居然在拜堂前被官差带走,是我命中无缘了。”

    江淮拖着残腿,踉踉跄跄回到杂草上,啪嗒一下跌坐下来,似乎懒得和沈澜多说了。

    他脸上虽然脏兮兮的,还满是鞭痕,却露出难得温柔神色,仿佛那个温柔宽厚的江淮又回来了,轻声说。

    “我不后悔来凉州遇见你。”

    “真的。”

    然后。

    他闭上眼。

    似乎再不愿开口,等同“送客”。

    沈澜隔着厚重牢门,看着此刻落魄不堪的江淮,想着他在伽蓝寺数年如一日等着枫叶红了,等着小楼哥哥不要她了,他可以乘虚而入。

    他的真心掩盖在层层算计下,所以很容易迷了眼。

    “可我后悔。”

    “我该听他的……”

    沈澜轻声说着,却是话卡在一半再也说不下去,她抹了下眼角泪滴,转身离去。

    “听说是秋后行刑。”

    “我明年祭日会替你上一炷香的。”

    沈澜走之前,留下最后一句。

    江淮咬着牙。

    不吭声。

    十年苦等,只等到这么一句。

    彼时。

    小楼薄西倔强地拖着刚刚从水中撩起,尚是发烧的身子,十分决绝说。

    “要么选我,要么选他。”

    偏偏小沈澜不信邪,两个都偷偷想要。

    若一开始只选小楼薄西,是不是不会害得江淮到今日地步?

    **

    隔了一日,狱卒又开始粗声粗气吆喝。

    “醒醒!”

    “又有人来看你了!”

    江淮睡眼惺忪醒来,看到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忍不住喉咙中吐出冷笑来。

    他甚至懒得起来,只躺在破草席上,歪着身子骂。

    “你俩挺有意思。”

    “她来羞辱我完了,轮到你了?”

    “楼薄西,你还挺记仇啊。”

    “我不过你是让你跪了一两个时辰,你就要置我于死地。”

    “怎么?”

    “你今天是想找回场子,要我也给你下跪求饶?”

    “呸,做梦呢。”

    “反正我都是要死的人了,我干嘛要怕你?”

    江淮脸上虽然歪歪斜斜全是血痕,但是眼眸中讽刺的光芒却大盛。

    楼薄西静静等他骂完,才开口说。

    “天越十一年,我溺水的时候,你救过我一命。”

    “我答应过沈澜,会还你这个人情。”

    “哦?原来你还记得?”

    “总算还有点良心。”

    “你要怎么还?”

    江淮挑眉,嘿嘿冷笑起来。

    “你受贿金额远超万两黄金,按我朝例律,当斩。”

    “但我替你向圣上求情,改为流放。”

    “至于你会不会死在流放途中,就看你命了。”

    楼薄西慢慢说着,又补了一句。

    “放心,我既然要救你,就不会再派人特意在流放途中埋伏暗杀你。”

    “此去岭南,路途遥远,你自求多福罢。”

    江淮死期,本在三日之后。

    一顿断头饭,做个饱死鬼。

    他都想好了下辈子要投个怎样的胎,要遇到个怎样温柔貌美的女子了——

    反正不要沈澜这样的。

    却突然听到可以不死了,一下子骨碌一声从草席上爬了起来,挺直了腰板,十分紧张盯着楼薄西。

    “你诓骗我玩?”

    江淮狐疑。

    “……你有什么值得我骗的。”

    楼薄西不耐烦,又问他,“双鱼玉佩的秘密,是怎么回事?”

    “……”

    江淮突然不吭声了,他只是嘿嘿冷笑着,突然提了句看似毫无关系的事。

    “对了。你既然肯这么好心救我一命,我也教你一件事。”

    “双鱼玉佩的事儿,你也别问我了。我要知晓,现在还能身陷囹圄?”

    “我要教你的事,是关于沈澜的。”

    江淮露出一个无耻的微笑,牙齿咬着舌尖,吐出一句话来。

    楼薄西顿时瞳孔紧缩,双手紧紧握拳。

    **

    时近秋末。

    西南战事吃紧,皇上坚决不肯追加兵力,楼薄西在御书房求了很久。

    “好罢,朕就直说了。”

    “朕就是要三哥死在西南边陲。给他个烈士之礼,为国捐躯也算死得体面!”

    皇上震怒,几乎要拍碎了书案。

    楼薄西却长跪不起,坚持说。

    “微臣只是不忍边陲百姓受战乱荼毒,如今好歹也算势均力敌,只要加派兵力,定然能大获全胜。”

    “至于三世子……您赐他一杯毒酒罢。”

    “呵,朕可不想背负杀戮手足的罪名。”

    “你起来!”

    “滚出去!”

    皇上一脸怒气,手指着御书房门口,丝毫不留余地。

    “圣上!那就让三世子坠马而死,死法甚多,可边陲百姓实在无法忍受再败兵一次了!”

    “圣上您长居盛京,所见皆是繁华,却不知西南边陲百姓每日提心吊胆,活得宛如地狱!”

    “圣上您可以是明君!怎能为一己私利,而……”

    而什么呢?

    置百姓于不顾?

    楼薄西劝不下去了。

    再劝下去就是“死谏”了。

    皇上长叹一声。

    御书房外头,居然又响起德妃娘娘娇滴滴的声音。

    “皇上!您怎么又深夜密谈!”

    “每次都是轮到要来臣妾的秋霞宫了,就深夜密谈!”

    “您就是欺负臣妾!”

    德妃娘娘哭得梨花带雨,居然不顾内侍阻拦,又迈着碎步冲了进来,甚至直接投怀送抱,在皇上怀中哭诉。

    “……好了,好了。”

    “……今晚一定去。”

    “快谈好了。”

    明明前一刻还盛怒之中的皇帝,居然瞬间变得无比好说话,不但好声好气劝着,还替她抚平鬓上歪了的海棠簪子。

    !!

    海棠簪!

    楼薄西刹那色变。

    那是凉州才有的白玉海棠雕刻纹样,与盛京的款式完全不同,他当时也是让小七特意去凉州才买到的。

    可惜。

    本来想送给当时还乖乖待在海棠苑的沈澜,却被萧韵致偶然看到,嚷着要,先拿走了。

    等皇帝哄好了德妃,把人哄得破涕为笑,终于烟烟袅袅走了,皇帝才转眸,重新俯视楼薄西。

    “……罢了,那就派兵。”

    “……朕也不要三哥死,只要他病病歪歪,半死不活就行。”

    “……你可有法子?”

    楼薄西叹息一声,知道这已经是皇帝最大的忍让了。

    “有。”

    “按时服用那些药丸,身子骨就能虚下去,又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能拖很久。”

    他报了一些药丸名,都是术士们炼丹弄的糊弄玩意儿。越吃身子越亏。

    “好。”

    “最好再加一点药剂,让三哥永无子嗣。”

    “朕就放心了。”

    皇帝轻声叹息了一下,居然夸了下自己,“朕向来心狠手辣,不然也坐不到这个位置。居然被你带偏了。”

    “……”

    楼薄西觉得他可以起来了。

    可是。

    下一刻。

    却听到一个恶毒的声音,从他头顶冰凉响起,仿佛一个恶劣的玩笑。

    “你猜猜,朕的后位这么多年来,为何一直空悬?”

    “朕在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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